一转眼过了半日,黄翎大驾光临圈禁罪囚的地方却是来退银子的,他带着这些银票与方坯和钱伯义来到了庄子前,推诿一番后卸下了这担子,辞别何驰骑马而去。对于黄郡守知难而退这一点,何驰竟然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
“公孙并老且无用,肩不挑担,手不握权,他不接钱是因为怕事。黄翎年少耿实,略有远虑,权寡势微,他不接这担子我也可以理解。只是……”
钱伯义听得有点晕,这两种人两种怕何驰料定他是听不明白的,一旁的方坯也是听得云里雾里。这间房子原是圈禁人犯的大院里的门房,现在何驰挥手在墙上写了两个字,直接将此地改名为账房,板凳、桌子、床榻、算盘、账本加一个柜子就是这陋室之中全部的家当了。
“方坯,你听懂了吗?”
“何大人,学生并不懂为官之道。”
“不懂才是最可怕的,你可以不用但不能不懂。”
“何大人明鉴,学生懂了也没用啊。”
“将来为官的时候有用。”
方坯突然顿住了不接话,何驰看出了端倪,只能先尴尬的收住话,将视线挪到钱伯义身上,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手中满满的一沓银票,点了点头说道。
“也罢,最终这担子还要我来挑。既然东郡不要这些人,这些人全部改籍南阳郡,我有官印我能做主。”
身上好歹还有一方总督事印信挂着,安排几百几千的流民的权力还是有的,就是将来统计籍贯的时候有些混乱,父母是兖州人氏,儿子、女儿却是荆州人。钱伯义如释重负,正要把银票递回到何驰手中,何驰却一瞪他问道。
“钱大人可听懂了。”
钱伯义拿银票的手在空中定住,微微点了点头回答说。
“罪官略知一二,公孙并的怕是怕挑担子,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挑过担子。张晴案连同这次十八户官员抄家他都可以做到置身事外,这一次他不想沾何大人的恩惠,就是怕处置不当得罪了粮行背后的势力。至于黄翎此人我接触略少,或许也是担责过大吧。”
何驰接下银票,说道。
“钱大人说对了一半,公孙并是老油子,当官图个俸禄,干活图个轻省,肩不挑担、手不握权、权柄外落。这样的官员就是个空架子,他屹立不倒的原因是有人需要这么一个泥菩萨立着。只要泥菩萨在一天权力就在他们手里,所以历经风雨泥菩萨就是不倒。至于黄翎此人也是个空架子,不是他不想抓住权柄,而是因为有公孙并的官员,基层权力都抓在别人手里,再有雄心也是枉然。不过他有分寸、知进退,知道强接这差事不行,因为自己没法和那些握有权力的人斗法,甚至连改籍这种事都要问一个牙行点头。和我在扬州时何其相似,看起来是三道总督事,实则处处被张唯栋掣肘。我们的万岁清算了十八户官员,结果就是杀了十八头年猪,给别人开了荤腥吃的又肥又壮,手底下做事的官员还是瘦骨嶙峋。”
何驰的话只能听不能答,钱伯义都已经快习惯了,但是方坯却是实打实的官场新手。年过而立家穷族困,要不是穷极也不至于送个妹妹进宫还要找桑家借银子。不是谁都有胆子顶天的,尤其是方家这样的略有家业的小地主,关键时候还能站住阵营不动摇已经属实难得了。
“罢了!钱大人找几个算账的来吧,既然县太爷和郡守不管,也只有我来挑这担子。至于采买一事就交由方先生去办了。”
方坯虽然感恩,但似是有心事一般不敢应下这差事。
钱伯义看着方坯的状态,想着这方坯可能也怕担责任,毕竟这可是足足一百万贯的钱财,钱财一旦露白就会有无数人盯上,这采买的行当可不是好做的,这么多钱保不准会引来什么魑魅魍魉。遂想要开口劝诫,却只见方坯一拱手向何驰推辞道。
“何大人恕罪,家中老父久病缠身,如今床前无人,恕我担不起这差事。”
方坯突然推掉了差事要回家照顾老父,这钱伯义属实没看明白。何驰微微皱眉,他隐隐听出了些话外音。
“那好吧,那你在外面支撑婚嫁之事总没有问题吧。”
“学生人卑力微无法替何大人分忧。”
去了一趟城里回来就变得一步三退,这样的退意也太坚决了,方家是吃恩情的人家,也只有那桩子事才能令他这般退让。
“难道说……”
何驰心里念着手指拨动算盘,突然有了一丝明悟,于是从抽屉里拿出一定银子,对方坯点头说道。
“既然如此,家中春耕也是要务,我就不留你了,回去好好照顾父亲。这一锭银子买点补品孝敬你家父亲,何某若有时间定当登门拜见。”
实打实的说方家是仗义的,方坯为了去宫门外和妹妹说几句话几乎散尽家财,为了报桑家之恩也算是竭尽全力了。既然真的家中有事,再留这个儿子在身边驱使,他的人即便在这里心早也已经不在了,倒不如干脆一些将来见面也不尴尬。
何驰失去了方家这个支柱,但仍然不愿意停下脚步,去贱籍嫁人是他给剩下下来的奴仆、老爷看到的希望,这希望之光绝对不能被扑灭!一下点去了八百多人的贱籍并且送嫁、回乡,这是得民心的大好事。贱籍女子要永世背着贱籍,将来哪怕有了子孙也是无法翻身的,其后代就像背了诅咒一般,要摆脱这个印记非要有逆天改命的机缘不可。既然有人阻自己的路,那干脆就自己想办法踏出一条路来,不管泼冷水的是谁,何驰都不打算就此作罢。
方坯拿着那锭银子从账房出来,看着成群结队离开驻地的一对对男女,心中隐隐有一丝怨怒。他选择退是情有可原,可是为什么县令和郡守选择肩不挑担,何驰好歹是荆州刺史,高两人一头的封疆大吏,他就算在兖州说话再没分量,也是一个上官。就从没见过下官敢反驳上官的,只要是上官路过,当地官员都要想方设法的巴结迎送。
“哎!”
方坯实在想不通只长叹一声,甩袖离去了。
钱伯义看着何驰重新在桌上摆开一百万贯银票,何驰又按照面值分了十万贯、二十万贯、三十万贯、四十万贯四堆。
“钱大人。”
“何大人折煞罪官了,大人有事只管吩咐。”
何驰伸手将钱伯义召到身边,他指着四堆银票对钱伯义说。
“你们在县衙内见到县令和郡守了对吧。”
“那是自然。”
“四十万贯被退回来,我懂。三十万贯被退回来,我也懂。二十万贯被退回来,我还是能懂。但是十万贯被退回来……”
“公孙并的确有些不识好歹了,何大人无需和他置气。”
何驰微微一笑,放下手指,继续说。
“我猜你们正讨论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有门子或者知客递话进来,然后县令脸色就变了对不对。”
“您怎么知道,而且两个人一主一仆从后门进来的,还故意避着我……”
“嘘!”
何驰“嘘”止了钱伯义的话,露出些许无奈,将银票收拢起来说。
“有人给我泼冷水了。”
“何大人莫非真的能掐会算?”
“这一二三四就是权力大小阶梯递进,有多少能力接多少活。十万贯改籍入册、送嫁回乡,赚取民心。二十万贯打点官府疏通门道,安抚一下这四周噤若寒蝉的小官小吏,免得他们太过紧张失了方寸。三十万贯开仓赈济,是造福一方的功德,哪怕何某落不到尺寸之功,一县一郡之长都能落个美名。四十万贯平抑物价,物价安定了一方也就安定了,这事非要有大胆略大才学的人才敢去做,否则必是弄巧成拙。”
何驰看着钱伯义,似乎在耐心的开导他。
“何大人是说有人暗地里作祟。”
“泼冷水的稍后再说,先说说这楼梯。四十万贯的政策实行不下去,并不郡守没有雄心,银票如数奉还也是个讯号,这郡守是个知道进退的人,只是力有不逮罢了。下面的官吏不归他管,五六十岁的官场老油条躺着,他能指挥的动才怪呢。周边有几个老油条这郡守就等于废人,可偏偏郡守还找不到这些老油条的空子罢了他们的官,真是难为这个年轻人了。”
“那这三十万贯?”
“三十万贯需要郡守和县令配合行动,施行不下去说明两个官员并不同心,一方面要从远处筹粮,一方面要在当地安排赊粥。不接这差事就说明上下脱节,政策再好也难以施行下去,银票是郡守退回来,挺实诚做不到也不诓骗,更说明这里上下级之间割裂太深。若公孙并与黄翎一起送还,那这三十万贯就是被泼冷水的强行阻回来的。”
“二十万贯有何说法。”
钱伯义求学之心突然旺盛了起来,何驰就像在官场打拼了几十年官场的人,这毛细之处都能洞察入微,四堆银票四种差事,退不退回来竟然都有这般讲究。
“小吏猛如虎。这些就是给那些嫁娶之人买路用的钱,虽然在我这里点去了贱籍,但是想要回乡难免要过小官小吏那一关,家里添丁进口如果不打点司田官的尺子多量了两分田,那户人家就要那交税就要多交两分田的税。这就是县太爷的处事之道,他不接是怕我找他对账,这人混迹官场久了知道怎么撇清关系,做多错多,不做不错。”
“那这十万贯?”
何驰猛的一排桌,脸色沉了下来,十万贯被退回来这公孙并就是找死!
“这十万贯被退回来的原因无他,濮阳隐户极多,一旦翻开户籍册根本对不上往年赋税,甚至可能复刻南阳郡的之事。”
“何大人不是说有人给你泼冷水吗?”
“是有人给我泼冷水,但我没说泼冷水的人反对我做这些事情。泼冷水的人应该希望我尽早离开河南,这四三二我何驰离开濮阳就不能做了吗,我又不是他们的上官走了之后他们继续当地方官罢免之权不在我的手中。再说哪怕之前的钱全退回来了,这十万贯不该回来,因为将我肩上的负担卸掉不是更容易让我打包袱走人吗?这十万贯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户籍册造假严重,一下子进去八百人,编册子的人都要头疼一阵子。说不定那户籍册现在还在精雕细琢之中,准备给太子过目呢。这公孙并不过是寻了那个泼冷水的名头,将这钱名正言顺退回来,今天那一主一仆若不去县衙,这十万贯钱的毒丸公孙并就要吞下去!究竟是谁多此一举,反而弄巧成拙!”
何驰将银票收拢起来,眉头一皱。
“失算啊!公孙并这个肩不挑担的家伙说不定还要坏我的大事,你们赶快分派人手去城里买粮,别问价格尽可能多买一些,五谷杂粮不挑!找几个胆子大的嚣张跋扈的直接闯进搬仓储也行,只要是能用钱解决的矛盾统统塞钱去解决,里面的人都给我男的归男的、女的归女的挤一起睡觉,空出厢房准备存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何驰在兖州并无根基,想要施展的话就要在当地寻找帮手。就算自己是带着一套班子来的,当地官府的衙役你要不要用,跨州过郡押送罪囚公文你要不要批,这么多罪囚在一众人眼里就是金山银山。现在何驰堵死了牙行发财的路子,那么剩下的只有不得不买的生活必需品,公孙并是个废物,黄翎有力使不出来,当地势力还知道了自己有这么多钱!
究竟是哪个不开眼的人去多嘴多舌!这是希望自己在河南多留几天吗?
当然也不排除真的有一个谋士在暗中筹划一切,公孙并是被迫将所有银票退回来的,又或者地头蛇嗅到了钱的味道,暗中与人做局想要大赚一笔。不管怎么样何驰这一步都走错了,倒不如自己一开始就挑了担子也就没这糟心事,实在是想休息一刻,到头来却是更重的担子甩在了自己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