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七,洛阳,晴。
“洞庭湖水淌**……”
“唱错了,最后一个是唱泽,要翘起来,翘得高高的。”
田螺从百廻楼坐店回来,经过前面的教习场,听着管教教新人唱曲满心的疑惑。小丫鬟夏红伴在田螺身边,听见是新曲子便忍不住往教习场里张望。田螺嫌弃声音嘈杂快走几步过了教习场,让夏红把自己带回了房间,天级乐师在教坊院中有自己的住所不是什么稀奇事,但田螺在后院有一间敞亮的房间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乐师该有的待遇。
田螺的房间是这大院里最僻静的,而且还有一扇窗户能看到京城之中的河道,虽然是死窗户,却着实的少了些压抑。
“田螺姑娘可回来了?”
“回来了,可是朱管教?”
田螺应了一声不动,夏红去开门将朱管教迎进屋内,朱管教是教坊里的高级教官,有身份腰牌可以在这院子里随意进出。
教坊院和教坊虽然连在一起且都是教坊司下辖,却是实打实的分开管理。这些产业可是日进斗金的行当,弄混了搞出些素菜荤价的官司,赔礼道歉还是小事。要是得罪了某个王爷权贵,那无论管事的还是唱曲的都要扒掉一层皮。
故而田螺这里是教坊院,俗称院子,与隔壁的教坊分隔管理,连日常教习都是两拨人。
院子和教坊的旁边还开设着一家名为听雨轩的茶苑,那里属于VIP会员制高级会所,没有点底蕴的人连门都进不去,尤其是穷读书人只能在不远处的茶摊听着茶苑里飘出来的琴声浮想联翩。
院子里的人身份虽然也是奴籍、贱籍却不背罪过,她们比隔壁教坊里的女子幸运一些,练习时也松散些,曲唱得虽不甚好,却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坐而论道别管你是儒生、官员还是封疆大吏,至少有问有答不会冷场。
院子里的女子一小半是被卖进来的,能被院子里的教习看中,多半是家道中落的大家闺秀卖身。声乐差一些、品相次一点或身份不足的卖身进来,教习看不上便直接归入隔壁教坊之中。
前院有专门的集体宿舍,那一小半人进来的人就整天过着集体生活,该练琴练琴,该读书读书。等到长到十三四岁,就在前院的小单间住下,依自身的实力和品相挂相应的牌子。牌子上都写着四字暗语,常客一看就知道这屋子里的人有几分诗词、几分乐理、几分品相,比如“鱼燕行诗”,就是沉鱼落雁、环肥燕瘦、善写诗词之人。
那院子里另一大半女子怎么来的呢?
这些女子就是后院的半赎之人,有的是从隔壁赎出来的戴罪之身,有的是被人点了名从前院搬进后院来住的女子。
进了这院子里的女子大多名花有主,大多都是某某权贵的外房侍妾,也有些文人雅士的君子之交,更有一些因为卖身之后家里发达了却不可能接她回家的女子。青牌、红牌各分两边两座楼。总之进了后院有了自己的房间,也能带着自己的下人,进进出出约束也更少些。
田螺这间房间门口挂的是青底牌子,意味着清白。对楼那一众红底牌子就是官老爷们暗着养在教坊里的外房,这种事京中子弟都熟门熟路,若是有人大半夜往教坊跑,各自都相视一笑心照不宣了,那种红底牌子的女子是不出楼、不出院子的,更没有演出任务。若是哪一天这些红牌女子失宠了、摘了牌,也会无声无息的从此消失,有教坊的招牌撑着,再凶悍的女子也绝对不会去找主家半分麻烦。
田螺挂青牌,自然也有演出任务在肩只是对外不接待客人罢了,朱管教就是负责在两边行走摊派任务的人。来田螺房间里说了一通五月的安排,起身正要走时突然停住脚步从袖中抽出一张唱词递到夏红手中。
“这是最近新流行开的一首唱词,田螺姑娘不妨学一学,好多人爱听着呢。”
“谢朱管教。”
田螺口头谢过朱管教还没离开,一个婆子就来到田螺门前,低着眉眼向里面递话道。
“前面递话来了,一个时辰之后北顺王爷大驾光临,前面已经在烧水了,请小姐沐浴更衣。”
“奴家知道了,多谢婆婆。”
田螺的天甲之名是自己弹出来的,但是这屋子是北顺王出钱替她换的,田螺原本的住所在前院,她的房间是紧挨着教坊那边头一间。那是最差的单人房间,隔壁教坊的管教可不似院子里那般温和,动不动就是一顿鞭子,晚上还能听到教坊那边传来女子的哭泣声,一个人住吓都能把人吓死,偏田螺还是盲人听觉异常敏锐。
按理说田螺受了北顺王的恩,就是北顺王的人,可是北顺王月月来每次来都不曾动她。甚至见面都在听雨轩的暖阁里,从不往院子里来。
“王爷就是嫌弃她是个瞎子。”
“嘘!田螺的耳朵能听千里,你说她坏话她一准能听到。”
两个嘴碎的老婆子在前面打水、烧水,田螺端坐在自己房中等待沐浴,夏红念起了那首新传唱的曲子,田螺竖起两回耳朵认真听着。
“襄阳锦绣花团簇,野花俏丽裹绫罗,乌林竹伴万顷田,家家使金又唤银。江夏豆子黄灿灿,洞庭湖水淌**……”
田螺一皱眉,这唱词怎么如此别扭。做词的人明显没啥意境,就是歌功颂德的唱词,说的是襄阳、江夏、长沙的太平盛世。而开头的“襄阳锦绣花团簇,野花俏丽裹绫罗。”话外之音着实伤人,明捧暗贬而且是意有所指!
“小姐,这唱词朗朗上口,好记的很。”
“是啊,好记。”
田螺不动声色按住思绪,今晚北顺王要来,这事只能后天出去的时候看看能不能遇到其中正主。自己坐在百廻楼中,曹纤自上次一别之后就再没去过,想来曹纤现在已经是礼部尚书了,公务压身哪有时间去光顾酒楼,而且她还是个女儿身。田螺想到这里突然心里一紧,双手紧紧握住久久不松开。
“姑娘沐浴吧,热水烧好了。”
双手一紧一放热水就已经烧好了,田螺按下躁动的心情,扶着桌子起身说道。
“谢谢嬷嬷,我这就来。”
田螺在夏红的搀扶下向门口走去,突然只听窗外一个女子惊叫,然后一阵“噗通”的落水声。
“小姐!小姐你为什么想不开啊!快来人救我家小姐!!!”
北顺王的马车比约定时候早了半个时辰出现在大道上,这北顺王名陆东淼,在并州蒲坂有千户封地。蒲坂北面就是关羽的老家解良,这两地都归属河东郡。
比起淮北王来北顺王的势力还略大些,再加上紧靠黄河占着蒲坂津的地利,又有并州煤、铁两项支撑,王爷的小日子过得也挺滋润。只可惜年纪轻轻的北顺王染上了肺痨,家中一位王妃加一个侍妾,都因为陆东淼的健康问题一年也难同几次房。如今三十三岁的他膝下无子,还随时一副快挂的模样,经常来洛阳寻医问药也是琅琊医馆的常客了。
两名侍卫正护着北顺王的马车向前行驶,突然领头的侍卫勒住了马儿,后面的马车也随即停了。北顺王撩开了窗帘向外张望,那脸色真的十分差劲,嘴唇上都没有多余的血红。
“小姐!别跑了!”
一袭青衫跑过街道直接阻了北顺王的车架,后面还有一群家丁追着,一个丫鬟的脚步慢些脸上还有几道血印子。这奇怪的追逐队伍引来了无数人的议论,街道上车马都被截停住了。
“真是造孽啊!”
“怎么有这样的女儿。”
路人指指点点,北顺王示意手下去打听一下,谁知那手下刚刚下马去打听,陆东淼就看到一个脸熟的人推开人群往街道对面狂奔。
“郭大人。”
那人被陆东淼一声唤脚步一顿,转眼看向车上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位是……哎呀,北顺王!王爷恕罪呀!”
郭诹是都水监都水使,官职正五品上。由于是和水利、船舶相关的官职,所以在黄河上下游偶有露脸,他认识北顺王也就不奇怪了。
“郭大人这是。”
“家门不幸让王爷见笑了,我这……”
陆东淼见郭诹放心不下一直往远处张望也就不再留他,伸手一请说。
“快去吧,本王不问便是。”
“谢王爷,他日郭某必当登门谢罪!”
郭诹跑开了,侍卫回来了。悄声将打听到的事告诉了北顺王,说是郭家女儿野性难驯与父亲闹翻了,郭诹不舍得打女儿就打丫鬟撒气,结果郭家女儿好大气性翻墙跑了出来,现在一众家丁撵的女儿家就是郭诹的女儿郭子莲。
“事情就是如此,那边那个喘粗气的就是郭家的门房。刚才我说……”
“你又逞本王的名头去打听了对吧。”
“王爷恕罪。”
北顺王一瞪眼,侍卫的眼睛便垂了下去,他咳了两声下了车帘说道。
“走吧,别人的家事莫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