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林苑印刷厂已经渐入佳境，李文红正在压纸，突然一只白鸟落在工作台上。
“杏儿，那小家伙又来了。”
杜杏儿走了过来，将桌上那铡纸的铡刀提得远远的。
“这家伙尽往刀口上凑，也不怕被铡。”
琴扬不说话，只要她不说话，它就是一只普通的鸟儿。上林苑是火器试射的绝佳地点，因为这里有足够的空间容纳观众。琴扬已经是印刷厂的常客了，偷师学艺也是陆家绝学，李、杜二人动手改进的印刷机，早已经被琴扬暗暗记在脑中画下了图样。
突然琴扬发现远处有动静，便展翅飞向空中。
迎着夕阳一块破木板和一面破盾被一辆马车送到了上林苑，李文红和杜杏儿远远看着车上那破损的物件，都疑惑就这破玩意居然还有士兵负责押送。
一直到吃过晚饭的时候，一排灯笼开路，一队铁骑护着一辆铁架子车进了上林苑，李、杜这时才知道是皇上亲临。不过天子极尽低调，避开茫茫多的工人们一头钻进了放置木板和盾牌的库房。
过了不多久更大的阵仗来了，打着天字营旗帜的士兵列队分三批进入上林苑，他们深入围场先用火把驱赶附近林中的野兽。然后一架古怪的车子被两匹军马牵引进入，与此同时李福带着两个太监往印刷厂宿舍走来下达圣旨。
“皇上有旨，明日休息一天，诸位可以在此处随意休息。但是不要去南边，听到什么大声音也不要惊慌。”
“奴婢领旨！”
李福交代完圣旨，等李、杜二人起身之后就带着太监走了，一众天策营士兵高举火把将南面的天空照得通亮，一夜忙碌支起了天子行营，嘈杂声一直回荡在围场上空。
上林苑的夜晚本来就是极静的，毕竟是皇家猎场野兽比人多，要不是工人们住着集体宿舍，李、杜二人又睡着坚固的砖瓦房子，她们都没胆子在这里过夜。那天边的嘈杂声就回荡在李、杜二人耳畔，实在无法不去关注。
等到黎明时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有几个异族服的人进入上林苑，印刷工厂门口多了二十名精兵把守。紧跟着太子带着李汶、李子希和李子明，也在天光大亮之前去了已经搭建好的行营。
“皇上莫非要在这里上朝？”
“我见皇上去了南面就没回来，难说。”
李、杜二人住的小屋视野极佳，一扇小窗正好对着上林苑入口，她们看着一个又一个身披官服的人物进入上林苑，还是猜不透皇上究竟要在这里干什么。
大约是上朝的时间，文武百官列队进了上林苑，这些人中缺了少谦和曹纤的身影。
少谦毕竟是八十多岁的年纪了，仅仅是早起就已经够呛了，皇上默许了他的缺席。曹纤就更不用说了，她肚子都有了，这种外宾齐聚的场合不宜出面。
最后进入上林苑围场的是一队工匠，不少衣着都与李、杜二人身边的印刷工人类似。一辆马车缓缓驶入，它车速不快四周是十名黑甲精兵随行护卫，当马车从印刷厂附近经过时，车帘一挑何驰露了个脑袋向着李、杜二人挥了挥手。
“是何大人！”
“他怎么能看到我们的？”
两人脸上挂着笑容，马车里的何驰可笑不出来，自己身边就是炮弹和火药，只要有点火星整个人就上天去了。这些东西是今天发射的胜负手，何驰宁愿自己被炸上天也不愿意拜托他人！
一只白鸟落在行营外的围栏上，琴扬也是一夜没睡，她盯着天策军士们忙了整整一夜，终于等到了火器现身的这一刻。
马车来到行营前，何驰一下车就看到天子换了戎装端坐中军大帐内，就连“肺痨鬼”陆东淼都来了，王爷们占了帐下可以遮风挡雨的地方，文武百官依次站立，品级较低的就只能站在最外侧经历风吹雨打。
何驰下车一眼就盯住了魏炅，魏炅心中一颤立刻反瞪了回去。当何驰想到之后朝堂上还有最关键的一场仗要打，不免叹了一声。
“好在曹妹妹没来。”
何驰心中全是牵挂，但是一看到刘国勋他又拾起了怒容。
“何工，一切准备就绪了！”
刘国勋走到何驰身边伸手指向远方的靶场，五百步外一切准备就绪，如同真人列阵般一面面盾牌在前线组成盾墙，后面是一扇扇挂起的猪肉代表士兵，还有一辆用来应对敌人突破城门时用的塞门刀车。一共十枚炮弹全都要打在这些目标身上，从此刻起真的没有半分退路了。
“把火药拿过去，把煤炉准备好，装弹手都练熟了吧。”
“何工放心吧，一切准备就绪！”
装弹组已经将煤炉和点火的烙铁弯钩抬到了火炮旁，他们还为这火炮搭了一个四面漏风的帐篷。这是何驰特意吩咐的，为的就是让来参观试射的人都能看到。十名工匠一人抱一组炮弹，来到火炮旁的四方帐篷下列队，何驰缓步走到火炮前，站在雨中掀开了早已经被雨水润湿的帆布。
两枚用一条红布头牵在一起的钨金钱正挂在小炮的炮管上，随着帆布的掀开，这两枚钨金钱撞在一起发出“叮叮”的响声。
“装弹！”
装弹手只训练了三天，摸到实物也不过一个时辰，不过基本程序他们已经掌握了。一人负责火药包，一个人负责炮弹，两人扶炮架，一人用塞杆逐次压实。木制脱壳尾翼还没开始研发，那种级别的损耗品对于现在的热武器来说还是太过超前了。
准备就绪之后，装填手以最标准的程序将炮弹装填就绪，氢气底火的那一侧有红圈标记，确认了药包上的红圈正对着送火口，何驰修正射击角度从煤炉中拿起烙铁。只看了一眼身边的装填小组成员的寿限，他就十分果断将那弯钩一下插入引火孔中。
“磅！”
炮声一响，李文红和杜杏儿心头一惊，这怎么远处传来一下古怪的打雷声。
第一发射出，炮弹穿过前方木盾贯穿了两扇猪肉，猪肉架子在“吱嘎”声中倒下，文武百官还来不及惊呼，何驰将烙铁插入煤炉之中下令继续装填，情况有些不妙了，雨渐渐大了起来。
“装弹完毕！”
“磅！”
第二发炮弹飞了出去，老天爷好像刻意刁难一般，一场暴雨不期而至，行营的帐篷被狂风吹得扭动起来，军士们用双手抱住行营四角的木桩才减弱了晃动的幅度。皇帝的行营都是这般模样，更不用说小炮头顶上那块破布了。
第二发炮弹打得有点高，直接跳过那木盾打到了后面第三排猪肉，猪肉一截两段，下面那段掉入了泥水之中。一阵狂风掀开了小炮顶上的破布，何驰身边的炭炉“呲呲”作响。
“瞄准刀车三发速射！”
现在已经来不及考虑擦拭炮管的事情了，本来就是为了这次展示强行做出来的产品，今天打完就要回炉了，以后自有更好的东西做出来。暴雨已经来了，十枚炮弹能打多少就打多少，这黑火药虽然是油纸包的，但这雨势实在太凶了，很难保证没个万一。
两名工匠挪动炮架，何驰修正了一下角度，装填手顶着暴雨将炮弹一枚又一枚填入炮管之中。刘国勋和两个工匠站在炭炉前用身体挡着横飞的雨水，炭炉上的红光一明一暗，百官只听那雨中不断有雷声传来。风雨渐大滑膛炮就怕横风，如果风向横吹这种椭圆形炮弹的稳定性还要经受横风的考验。
雨帘降下，站在帐篷外侧的大臣们根本睁不开眼睛，连炭炉上的红光都快看不见了，只听着那一声声炮响。一共十声炮响宣告试射结束，打完之后风雨突然就缓了，狂风将天空中的雨云收拢起来败兴而归，再看五百步外的“军阵”已经是七零八落，恰如被火炮轰击之后的战阵一般。好多人都忘了呼吸，只有那挂在炮管上的两枚钨金钱发出“叮叮”的响声。
雨势停止，皇帝率先走出行营大帐，径直朝着那被轰击过的阵地走去，李汶紧随其后，文武百官和王爷们也跟着走了过去，留在原地的只有卸下重任的何驰和走不动路的北顺王陆东淼。
何驰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一抹白色，那是已经被暴雨淋得一塌糊涂的一个白色纸团，也不知道这火炮试射琴扬公主看了多少进去。
二十面盾牌之后是四排猪肉士兵，真正的战场上士兵站位只会比这里更加密集，被炮弹命中的“士兵”毫无意外非死即伤，普通的盾牌对这炮弹毫无招架之力。那刀车挨了三炮，三发炮弹全部贯穿车体，半边的木板已经掉落下来，一个车轮也被翻滚的炮弹打碎，它没了威风的架势有气无力的斜倒在地上。
何驰远远的看着皇帝在那些猪肉“士兵”间挨个查看伤情，那其中固然有些被狂风吹倒的猪肉架子，但是只要被炮弹命中就是身首异处。耳边是那如同风铃一般的声音，春风之中两枚挂起的钨金钱时不时撞在一起。
“何大人真乃天纵奇才。”
“王爷谬赞了。”
何驰转向陆东淼，他已经离了帐篷中的椅子走到自己身后。
“若是这东西再大一些，便是破城利器。”
“如果要破城，那就要造很大很大，王爷对这火器有兴趣吗？”
陆东淼虚弱的一笑，摇着头从炮管上拿过那两枚被挂起的钨金钱。
“此等重器皇上怎会割爱与他人，不过何大人来日若是不顺，可以来蒲坂找本王一叙。”
“多谢王爷厚爱。”
陆东淼将那两枚钨金钱往袖子里一收，缓步朝着那靶场走去。靶场上的丁零、楼兰、大小月氏、山越、莎车多国使节齐齐庆贺，尤其是楼兰使者嘴巴一刻不歇。谁都看得出来，这个只是小号的火器，谁都看得出来，若是大号的火器出世，那飘在天上的浮舟便可被轻易摧毁。
浮舟虽然能飞，却很臃肿，路线也总是随着风向变化而变化。如果大型火炮铸造出来，以大型浮舟如今的速度和高度，它就是一个飘在天上的大靶子。
陆欢紧紧握住了拳头，现在知道了有什么用，自己已然后知后觉，京城里的钨金钱涨到了一枚兑一千一百枚铜钱，比银子还保值！本来各地王爷就防着钨金钱，生怕钨金钱是皇帝弄出来的骗局，所以平时根本不屑兑换。大量的钨金钱都随着西域商队去了西域，还有一部分因为购买大宗商品的缘故流向了襄阳。
西域小国本身就没有铸币能力，钨金钱的耐用性很好的发挥了作用，譬如莎车国就存了五万枚钨金钱用于对外贸易，今天大炮一响莎车国王就要发一大笔横财。
“陛下，这是收缴钨金钱过程中发现的有人私铸的火器，那人已经畏罪自杀，这火器在工坊之中试射结果四分五裂，请陛下过目。”
何驰命人做得劣质钨金“鸟铳”以面目全非的姿态呈现在众人面前，大行皇帝撇了一眼，让刘国勋端着给文武百官过目。
“好了，诸位爱卿也看够了。移驾天机殿，上朝！”
大行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李福高呼起驾。遍布在四周的天策天字营士兵便收缩编队，几个专门负责火炮运输的人将火炮从何驰面前推走了。何驰有些诧异，便向刘国勋看去，刘国勋竟然直接垂着脑袋，看他的样子恨不得能把脑袋藏到炭炉里去。
“看这炸膛不把你们炸死！净搞这种小动作！真是教多少徒弟受多少气！”
昨晚刚刚被魏征气过，今天又被这些工匠气。一路走一路气，难怪那些老师父要发火呢，不是自己太古板，奈何徒弟太自以为是了。
“记得把炮管里面擦干净！里面所有的残留物、污渍都要清理掉！还要上油防锈！”
“诺！”
小组长应了一声，何驰也是无奈，这玩意一旦到了皇帝手中，就不是自己能够控制的。只是希望皇上能把自己说过的话当一回事，否则炸死了自己，太子就要准备提前登基了。
“红色？！”
何驰心中一颤，他只是想看看自己的小炮会不会夺人性命，无意的一看却看出了大事。为什么那一众王爷都是快死的样子，就连那长寿的“肺痨鬼”也活不过三年！
“我的皇上，连你也要气我！就生怕我的命太长吗？”
何驰动了真怒，手忍不住捂向小腹，这大炮一响，转眼就要打起来了！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为了一时义气就要弄得满盘皆输。还上什么朝，还斗什么斗，反正昭国都快亡了！还要让自己这残躯扛起天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