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匣骑在马上,看着赵氏和正在哭泣的小桃,立刻下了马走到小桃面前说。
“你就是季老板的手下丫鬟吧,名叫小桃对不对。”
小桃抹着眼泪不说话,只是重重的点了点头。
“是不是这个林婆子欺负你了?”
小桃不言语,王匣的目光上抬看着赵氏,又平移到了茶摊上。其实王匣那一问是多余的,茶摊上一众人的眼神已经带他锁定了目标,果然是林婆子作妖,王匣在宛城也呆过八年,林婆子的嘴臭是出名的。但这林婆子素来不敢欺负琉璃坊里的人,毕竟就隔着一条街低头不见抬头见。今天她这是唱的哪一出?
王匣想不通,想不通干脆就不想了,连忙对还在哭泣的小桃说。
“你先别哭了,我正是带话来给你的。季老板让你们三个丫头回家赶快收拾收拾,不多久主上就带着你家老板回来了。”
“哪个主上?”
小桃右眼睛里还滚着泪珠,只用左眼看着王匣。
“自然是我家主上,荆州刺史何大人!”
王匣对天一拱手,茶摊里齐齐发出一阵“呦”。几息之后王匣放下手催促小桃道。
“你快快回去买红纸、备火盆,这里交给我了!”
小桃用袖子擦了擦脸,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王匣,王匣笃定的点了点头。得了准信小桃便撒开双腿往琉璃坊跑了过去,赵氏一听何驰要来,连忙低着头往前疾走,只留下王匣站在茶摊前。
“林婆子!”
王匣牵着马走了两步对着茶摊的正门吆喝了一声,刚刚躲进灶台的林婆子满脸堆笑的走了出来,问道。
“王小爷是想喝茶吗?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您还有官运呢!您跟着何大人混了个什么职位啊?”
“某现在江夏何郡守手下当传令兵。”
“才混上一个传令兵呀,真亏你舍家败业去投那何驰,也没见混的多好。”
王匣是土生土长的南阳郡人,林婆子在宛城里是什么风评他心里门清,欺负人又不是今天头一遭,如果有人来给这个婆子算算总账,拆了她的茶摊都嫌轻的。王匣保持着冷静,只攥了攥拳头并不发作,无视着林婆子的激将说道。
“林婆子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林婆子脸皮足够厚,轻声细语透不进去,她往前挪了一步向王匣打听道。
“这话怎么说呀!我还敢得罪何大人吗?林婆婆我呀也讨一个准信,那何大人真收了季昔眠?”
“作为同乡最后劝你一次,今时不同往日了,改改性子吧小心祸从口出。”
王匣是很想给林婆子两拳再走的,这林婆子嘴欠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可是自从跟在何劳禄身边,短短几月王匣自己的心性平和了不少,不再似衙门当差时那般看人。人人都知道林婆子在人背后搬弄是非一定有人唆使,这滑头毫无立场,你只要给她三两银子让这婆子跪下喊爹娘都行。
最终王匣还是忍下了冲动,牵过马匹向琉璃坊走去了。
“哼!狗仗人势!”
林婆子像打了胜仗一般昂起了下巴,回头对茶客们说道。
“看到没有,这就是何驰养的狗!去了几个月换了身皮得了势连同乡都敢咬了,没心肝的狗东西!”
经过这么一回林婆子的气焰更甚了,叉着腰站在门口看着城门的方向,似乎是在盯着城门口的动静。
“真是磨磨唧唧的!许是两个人半路玩上了吧,那季昔眠也不臊的慌。”
这嘴巴已经越来越毒了,真是无限逼近江夏吴婆子的臭嘴,王匣刚走过林婆子就是一副火冒三丈的架势。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林婆子收钱替人办事,眼看事情要办砸尾款拿不到,她能不心急如焚嘛!
一个茶客缓缓起身,走到与林婆子并肩的位置,他戴着斗笠、光着一双脚、穿着力巴的粗麻短衫也望向城门口,对林婆子说道。
“婆婆你说这何驰八成也是图季老板的产业吧。”
林婆子得了个帮腔的,脸上一阵嬉笑,趁着何驰没来赶紧把他的名声搞臭!
“那还用说!不图她的琉璃坊谁娶她呀!”
“可惜啊,一个女子身上落着那么大的产业,迟早被人惦记去,我还等着那何驰把她丢出来,留给我占便宜呢。”
“喝!就你!你什么玩意!”
茶客们一阵哄笑,只当是日常的玩笑碎嘴子,那力巴也是不恼,只问。
“那婆婆说什么人能占这便宜?”
“那当然是新野的何家员外,人家一出手就是百两银子!我告诉你,何驰那一支祖上也是南阳郡出去的,八十年前的陈年老事喽。当年家里兄弟十一个,就老幺那贼眉鼠眼的最不讨喜,十一个兄弟分家,那老幺被十个兄长撵到了九江郡学手艺。结果他还打了师父跑了,去了庐江才有了何驰这一支不连宗的支脉。也是天大的孽障!现在何驰反杀回来,那新野的何老太爷一夜头发都急白了!”
真是厉害,南阳何家已经被克死了一个男子,还惦记着这琉璃坊呢!真是贼心不死,就认死了这家寡妇,一副吃不到嘴不罢休的架势。
力巴“呵呵”两声大拇指一竖,赞道。
“就为了这个寡妇出百两银子,可真舍得钱啊!何员外也是个风流人物!这何驰也是何家,只要何家老太爷认了这门亲戚,修好族谱连了宗以后不也变成何家的产业。”
“滚滚滚!何家的地都被何驰圈走了一大半,还连什么宗啊,那是回来讨债的恶鬼!”
林婆子手舞足蹈,力巴避她的手往后一退,把自己的茶杯碰倒了。林婆子大不痛快,一边扶茶杯一边说。
“怎么没钱付茶钱?你想摔碗赖账啊!给我把茶钱付了!”
那力巴连忙从裤兜里抖出十文钱,林婆子嫌弃的拈在手中,力巴却不恼,只哈哈笑着说道。
“都说林婆这里消息灵通,小的想讨个媳妇,不知道您这里有没有现成的寡妇。”
林婆子一嗅那力巴身上的泥土味,啧啧摇头道。
“你这一身腥臭的咸肉一看就是自己都养不活,给你说个有屋子的残废,你要不要啊?”
“要!”
“拿五十文钱来!”
力巴翻了翻裤兜掏了五十文钱,林婆咳了两声说道。
“去城西找个叫东进村的李寡妇,今年三十九,断了一条左臂。村口一条大黄狗,听着狗叫走准没错。她死鬼丈夫留了两间屋子,你们搭伙凑合过吧。”
茶客们发出一阵哄笑声,三十九的断臂寡妇,这哪是说媒呀,这林婆子就是有意作贱这力巴。
“做苦力的,你刚来南阳郡吧!瞎了眼找她做媒,你几天都白干了。”
“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
力巴一句话让在坐吃茶的都生出几分敬意,有一个年纪略大的对力巴说道。
“我看你读过书,南阳郡的郡守洪兴正在招小吏,你不如去试试看,一月钱可不少。”
“我听说那洪兴是个恶徒,靠得住吗?”
吃茶的人“咯咯”笑着,说。
“他被何驰压着,这辈子翻不了身了!要论恶,那何驰的名字比黑狗血还邪乎!”
茶摊上众人哄笑一团,力巴点了点头,摸了摸下巴再掏了掏裤兜,又抖出六十文钱转向林婆子问。
“林婆,再问一个寡妇,残废的不挑,年龄大的也不挑。”
林婆子顺手接钱,十分熟练。
“官道往北轩辕关前有个成寡妇,被火烧过脸一只眼睛瞎了,挑担卖饼子,往轩辕关走你一定能遇到。”
林婆子话还没说完,力巴横走两步,往放茶壶的桌子上竖了五十文铜钱。
“还有吗?”
“西边过了河有个住破屋的五十岁的老寡妇,无儿无女,丈夫命不好下水捕鱼时被山洪冲走了。”
力巴摸了又摸,裤兜里已经没铜钱了,于是他转手摸向衣兜,一众喝茶人都心生疑惑,今天这人好生奇怪怎么尽问这些孤苦无依的人。
“铛!”
掏了好久两枚钨金钱落在桌上,林婆子满脸堆笑着走过来,说道。
“哎呀,早拿出来不就行了!婆婆我还能亏待你,十八岁的小寡妇也有!”
“叮铛!”
又是三枚钨金钱落下,林婆子眼睛都直了,力巴抽过一条板凳坐下不急不缓的说道。
“不急,一个个说。”
林婆子见钱眼开,一个接一个报出名字来,一边报着寡妇的名字,一边说着她们丈夫的死因,还不忘点评几句、调侃几句。十几个名字走过,突然一个坐在角落里的赤脚汉拍桌而起,大喝道。
“背施无亲,幸灾不仁,贪爱不祥,怒邻不义。”
茶客们齐齐注目在这个书生气十足的人身上,只见这个少年涨红着脸,好一副气愤的样子。
“典出何故?”
戴着斗笠的力巴提问,里面的力巴回道。
“《左传》。”
“你应当知道这里不是江夏,何故发这么大的脾气。”
魏征吐了两口气,端起面前的茶盏一饮而尽,戴着斗笠的力巴又放了一枚钨金钱在桌上,催促林婆子道。
“还有没有,说些乐子来让我听。”
茶客们觉察到了不对劲,这两人八成是大官。仅是刚才两句话便已经不是一个力巴能有的文化底子,林婆子看着落在桌上的钨金钱细细思量,只问道。
“这位是官爷。”
何驰继续提着嗓门,说。
“婆婆别瞎猜,我们只是四处走走而已。寻些乐事听听,我就喜欢幸灾乐祸!都说你这里消息灵通,还有寡妇没有?”
“哪有那么多寡妇啊,都说了二十二个了,已经没笑话可听了。”
“真没了?孤苦无依的总还有吧。”
何驰追问一句,林婆子摇头说。
“还有一个叫毛丫头的被何驰带走了,这个季老板也给了何驰。最近棘阳附近一个叫钱伯义的在收拢孤苦,家里有难的都去投他了,至于哪里有人新受了难,婆子我就不知道了。”
何驰点了点头,高声一喊道。
“钱伯义!桑重阳!”
两个粗布衣打扮的人起身走到力巴面前,何驰把斗笠一摘对他们说。
“工作没做到位!还不快去查漏补缺!”
钱伯义和桑重阳向着何驰一拱手,没说一句话就离了茶摊。喝茶的人看着何驰的脸,背后寒毛都竖了起来一群人一哄而散,林婆子也愣在了原地。
何驰揉了揉喉结,放下吊起的脆嗓子,沉下声来喊了一声。
“林婆。”
“何大人,刚才没听出你的声音来,这不是闹了嘛。”
何驰板着脸,食指点着桌面说道。
“不好笑,真的不好笑。”
林婆子连忙赔笑应和道。
“是!是!是不好笑!”
何驰露了个笑脸起身冲着还在生闷气的魏征说。
“多大的人,这玩笑都经不起?你先回棘阳去吧,我给你出的题细细琢磨,你要多多观察多多领悟。”
“魏征自会回去。”
“一路小心!”
魏征一锤桌子起身离了茶摊,何驰看着这个大傻的背影发出一声幽幽长叹,这第一次淬火的力度可是不小,看大傻子满脸涨红的样子水都快烧开了。市井之人可是很难对付的,茶摊上的茶客散光了,人人都避着何驰,像避瘟神一般四散奔逃。
何驰目送走了大傻子,就地坐下继续喝茶,两盏茶过后只听远处敲锣打鼓的送亲队伍一路走来,城门前出现了一片艳红,马町骑马提着两串挂鞭跑来,直接与王匣在琉璃坊门前点响。
好气派的铁架子车进了城,小春小燕护在车子左右,十里八乡的小孩子跟着队伍一起进了城,每个小孩儿手中都拿着五粒一串的红色果子。
“我辈弃之如敝履,他人拾之如珠玉。大傻你什么时候才能学到精髓啊。”
何驰叹着放下手中的茶盏光脚走到琉璃坊门口,他的衣着让小桃、小梅、小梨三个丫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要不是王匣和马町在场,三个丫鬟一准将他当成来讨喜钱的乞丐。
“请夫人下车!”
何驰单膝跪在地上,季昔眠挑开车帘出来,她穿着红嫁衣凤冠霞帔盖着红盖头,只见她轻轻挑起那盖头,在车上犹豫了好一伙儿,正要往前迈步何驰的肩膀送到了她的脚下。一脚踩在何驰肩膀上,一脚踩在何驰的腿上,过了两级台阶季昔眠稳稳落到了地上,盖头中的季昔眠已经哭成了泪人,小春和小燕见她站着不动,连忙上手扶着她进了屋。
何驰从地上站起来,完全不顾及一众人的目光,笑着高声说道。
“诸位乡亲父老,今天起五香楼摆七天流水席!请诸位多多捧场,不要为我省钱呀!”
说完何驰让跟着车驾来的丫鬟们把铁架车里的糖果和糖葫芦统统拿出来,就在街上发于众人,一路跟来的小孩子吃了甜头围住车子不肯撒手,外面的好多人想要挤进来场面瞬间变得混乱无比,王匣和马町迅速行动起来,他们带着护车的二十个人止住了混乱,再让小桃、小梅和小梨一起来发糖。
何驰用最贱的姿态做最高调的事,反正自己根本不在乎脸皮,别人嘴皮子翻出多少花样就让他们去翻吧。进了琉璃坊还有一众礼仪要过,何驰就这么一声破烂衣服从头穿到尾,完全不在乎观礼众人的目光。
琉璃坊门前观礼的人凑着热闹,五香楼前吃饭的人更是热闹。
而因为这大热闹遮掩在前,宛城郡守府之中今天是格外的冷清,赵氏本来还在踌躇,见人都奔着五香楼去了,她也就没了顾忌直接走入郡守府中。
“洪兴!”
赵氏不等门子通报便在前院喊了一声,里屋的洪兴双肩一颤只往外面喊了一句。
“带进来!”
门子不敢多说话,只引着赵氏往里走,一直来到书房赵氏只见洪兴桌上堆满了公文,砚台里的墨棒都要用完了。
“你有什么事?”
“村子里发每户一两银子三斤肉,我作价二两银子还你。”
“这每村每户都有。”
赵氏冷哼一声,高声道。
“你吃的还不够多吗?!况且家中只有我一个人,我饿不死!”
赵氏将二两银子拍在茶几上,转身便走出郡守府,洪兴沉沉叹了一声气,提了提手中的笔继续着自己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