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驰给太子搭配的队伍有文有武,上到天策天字营的正军将军,下到南岭山中的马贼,只要知人善用破开河南的局面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正是“知人善用”这四个字里面有天大的文章,有些坎坷必须去经历,有些教训也必须自己去领悟,何驰知道让太子过早面对世间的千难万险有利有弊,但他更知道经过河南、河北两地淬炼之后,这个东宫太子绝对不会说出“何不食肉糜”这类混账话。
一座琉璃坊成了囚禁何驰的牢笼,阿努吉、林还月和鲁青儿配置的药粉药劲十足。何驰仅有每天固定三个时辰可以自由活动,剩下的时间不是在闭眼睡觉就是在睁眼睡觉。今天有些怪异三个时辰已过,阿努吉却没有进来给自己补下一剂药粉。何驰轻触自己的指尖以确保自己不是在做梦,然后四面八方扫视一圈以掌握琉璃坊之中所有的人动态。
阿努吉就在隔壁蹲点,这白蛇当真不是好惹的,各种陷阱机关齐齐上阵,院子外的草丛里还埋着预警的白骨铃铛。墨家之后自然有一套守城的本领,这防偷袭的手段倒过来也能防止屋里的人逃脱。何驰盯着阿努吉的方向镇定思考,自己这个未过门的娘子也算是命中的克星,而且她知道何驰能够察觉到逼近的人类,那既然是针对人类的能力,毫无气息的机关手段就派上了用场。这些机关还不是最致命的,最致命的是这个阿努吉身上有一个人质,只看她捂小腹的动作,何驰就要“礼让”三分。
夫妻二人无声的对峙每天都以这种隔墙相望的方式持续,何驰只觉无趣便将视线抛出窗外,夏季昼长,何驰刚刚吃过晚饭窗外的夕阳它还不愿意下山。
这般静养着实压抑,自己被迫与外界分隔开来,几天来一寸消息都不往里面走。季昔眠除了午饭和晚饭之后的半个时辰会离开,其他时刻都贴身服侍。外面的钱伯义、桑重阳和刘飞就像断气了一样,魏征那个刺头也不来寻事,但凡有个人能闹上一闹也好帮何驰解了这困局。
太子的队伍存在缺陷,何驰本来是想绑架苗疆小圣女强行挖墙角的,可是思考之后才发现不妥。苗疆圣女固然有一股狠辣,但是这狠辣只是私斗的狠,这种狠辣二马身上也是不少,可终究是不合用之人。
太子要面对的是政治斗争,李、杜二人的政治嗅觉不够,李氏父子更没有这方面的智慧,秦虑也许能给些意见,但他的见解过于小民化。唯一一个有底牌的东六又是那副破落模样,除非太子破格提用,否则绝无可能在帐内出谋划策,至于肖得意和昆西就更指望不上了。
如今何驰最担心的就是那些悍匪死灰复燃,第二棒子下去没有死透那才真的要出大麻烦,太子发了令旗指挥平舆兵丁,这一口天大的黑锅就已经悬在了太子脑门上。若是营中有个称职的参谋,必不会让太子发这一道令旗,只要不发令旗这责任就落不到太子身上。
一个人犯了错,另一个不相干的人跳出来主动揽责,大义是大义,豪气也是真的豪气,可是豪气之后呢?对应的责任就转嫁到了你的身上,一切后果自然由你去承担!
太子终究是个小孩子,这亡羊补牢只是亡羊补牢,做到最好也落不下半分功绩,而一旦做坏了那才是真的失策。到时候李家父子少不得一顿降级责罚,太子身边的武装部队首脑要是换人的话……
“那才是真的凶险。”
何驰喃喃的挠着头,这本是一桩极简单的迎娶之事,却被自家娘子重重算计。想来何驰一辈子栽跟头的次数有限,偏偏在自家娘子这里就栽了两次跟头。最初被曹纤拿住,似乎就注定了自己踏不过自家娘子这一关。
机关被解除的声音传来,脚铃声打破了宁静。季昔眠料理完外面的事来到了厢房,阿努吉在她身后跟着,何驰转过身去和门口的两人打过照面缓缓闭上了眼睛,一副随时准备挨毫针的样子。
“啪!”
阿努吉的手掌落在何驰的脸颊上,她扯住何驰的脸皮扭了两下,对睁开眼睛一脸疑惑的何驰说道。
“把手伸出来。”
“左手右手?”
“铛!”
女子怀孕之后易怒似乎是共同的症状,阿努吉的耐心也逐渐浅了下去,掏出一把短刀直接拍在桌子上,一双眼睛更是凶煞充满了说不清的戾气。
“娘子息怒。”
何驰不敢动粗,这位娘子真是一条白蛇巨蟒,在怀孕之后就换了一种人品,那眼神就好像要把自己生吞活剥一般,反而是沈娟怀孕之后越发收敛了。把脉持续了一炷香的时间,阿努吉紧绷的脸松了下来,她轻声一叹时露出的瞬息柔情被何驰尽数看在眼中。还不等何驰把笑容挂起来,那白蛇一转眉就又是要吃人的模样。
“阿……啊!!!”
阿努吉不客气的在何驰手臂上拧了两把,然后一收刀子转身走到门口。
“两个时辰之后进药,今天给你调个时间,以后只准晚上三个时辰活动。”
完全不给何驰说话的机会,阿努吉便摔门去了,机关挂上的声音响起,此刻起这厢房出不得、进不得。
“夫君,休息吧。”
“姐姐我们这琉璃坊的生意还做不做了。”
“今年暑热弑人,正好让匠人们歇息一夏。”
何驰板起脸双手攥起拳头,季昔眠站在何驰面前低眉垂目只等着那拳头落在自己身上。
“我要见钱伯义。”
季昔眠微微摇头。
“就说两句话。”
季昔眠又摇了摇头。
“那你替为夫递个消息出去。”
季昔眠完全没听进去,继续摇着头。
何驰的拳头已经握的吱嘎乱响了,他也猜到了这美人局不简单,在濮阳的时候巧思宁、唐莹和钱伯义就擅自幽禁了自己。这一回将自己囚在琉璃坊里的布局,若是少了钱伯义、桑重阳和刘飞的助力必定会漏洞百出!莫非那天杀的洪兴也参与其中!
南阳郡圈地已经被何驰弄得“天哭地惨”,这里本该是压力最大的地方,而何驰作为承压的顶梁柱突然就“失踪”了。迎亲嫁娶那么大的热闹就是甩给那些士绅豪族们看的,如今愣是一寸压力都透不进琉璃坊之中,就必定有人在外面分担!
“好一招请君入瓮!”
赵蓝若!何驰脑中蹦出了这个名字,想当年把整个南方弄得天翻地覆,以三千匪军牵制齐王接近十万部队。自己怎么就忘了这个天才军师,真以为她有了身孕之后就彻底人畜无害了!抬起手臂看了一下已经淡下去的针孔,只叹自己失算。
要囚住一人,一定要让此人失去防备。南阳郡这个瓮看似漏洞百出,却正是因为漏洞百出何驰才会不防,因为不防所以才最容易困住,襄阳、江夏这两个最稳妥的地方不用,击敌于不备把何驰里外算了个透彻。
“赵姐姐,你还是别生女孩子了。我怕将来那女儿太聪明,没有夫婿敢要她。”
赵蓝若的女儿要是出世,说不定真能一夜把夫家打包卖掉。何驰苦笑着,只能接受眼前的现实。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今夜起了北风,天边露着白光不见晚霞,这样的天气煞是诡异。马桂和马葱在吃过晚饭后就被太子召入帐内觐见,这两个马贼本来还有所惧怕,但是看了一眼李汶愁眉不展的样子,顿时鼻子都仰到天上去了。
李汶吃瘪的事已经不胫而走,听说他们花了好大力气父子齐上阵,却还有百名匪徒觅不到行踪。这事要传回岭南去,李家祖宗的老脸都要丢光。
马桂:“就说你们李家忘了本!不过跟着官家混了两代就把老祖宗的本领忘光了!”
马葱:“穿那么好有什么用,连几个小蟊贼都应付不了,还在官道下寨堵人,什么样的匪贼会走官道呀。”
二马嘲讽全开,李汶却是一脸漠然。只叹自己的亲家鲁九爷远在岭南,二马也算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九江郡的匪贼当真有一股邪性,李汶倒不是不舍得身上铁甲,只是京城的禁军和当地的屯驻军都赶不上他们的脚步。再加上河南士绅故意搞事,好多情报都提前漏了出去,恶匪躲避官兵围剿变得毫无难度。交过两次手之后,李汶也开始逐渐调整战略。这预备下的第三次围剿倘若再落空,李汶可就真的是纸上谈兵、有名无实了,召二马入太子帐内议事也是为了保证计划的周密。
“马桂、马葱老实点!此乃太子驾前!”
李汶一句喝住马桂、马葱两人,如今不是内讧的时候。剿灭那伙山匪是重中之重,成本已经不在考量范围之内,就算要用上大炮也要确保他们死绝、死透!太子东巡第一站都没站稳,后续的工作如何展开。这才只是河南,黄河对岸还有一个河北呢!
李子希和武敢当开始在平舆故布疑阵,昆西时刻关注着那群恶匪的动向,使唤的全是太子亲军,一个地方军卒都不见,对外严守口风不露一寸消息。现在寻到恶匪的行踪已经不是难事,昆西传回的情报也基本锁定了他们的活动范围。难就难在如何能全歼这一伙嗜血之徒,必须将他们一网打尽。
李汶镇定心性继续等待,因为传召的人还没到齐。这二马是两个脚快的,一听到有爬到李汶脑袋上的机会,便不受张进制约了急匆匆的赶来行营看笑话。
太子端坐看着一侧摆开的沙盘,他的身边已经不见了刘协的身影。这东巡遭遇的第一道坎就要使出全力,今后的路又会是何种坎坷。
“张进求见!”
张进也是一个当过土匪的,而且他的匪性没有二马重,由他约束二马去李汶也能放心不少。随着张进步入大帐,太子将昆西回报的匪贼藏身处在沙盘上标示了出来。
“李将军,本宫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
“得令!”
太子转回坐到椅子上,将指挥权让渡到李汶手下。李汶看着帐内最后可以调度人员,右手紧握剑柄,左手竖起两指开始在沙盘上制定作战计划。
“昆西已经探明情况,贼匪已经有南归之意。我们绝对不能让这些贼匪回到九江,李子明已经率两百名轻骑先行,截断洪河上的几处渡口!张进、马桂、马葱听本将调遣前去接应,今夜三更出发不得有误!”
简明扼要的叙述完任务后,李汶手指落下,唤张进、马桂、马葱进前一步,李汶侧步让开,他们三人大迈一步来到太子驾前。
太子看着驾前跪着的三人,徐徐开口道。
“本宫只问你们忠心与否。”
张进先回道:“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二马对视一眼,也学着张进叩拜道:“我们也愿意效犬马之劳!”
“此次乃是本宫第一次统兵作战,九江恶匪屠戮百姓罪不可赦,若不将他们诛灭本宫无颜面对河南百姓。李汶点兵各司其职,李汶所出皆为军令,有违军令者军法从事!”
张进和二马齐声呼“是”,太子递出中军令旗,李汶来到太子驾前接过令旗握在手中,转过身来对跪在驾前的三人喝道。
“马桂、马葱各领一百轻骑营前待命,张进随我左右听用!”
随着令旗摇动,张进、马桂、马葱加入了李汶的麾下,今夜三更李汶亲自率领的二百轻骑就要南下,为了剿灭这伙恶匪太子已经使出了全力。营中可以派出去的人全部派了出去,太子驾前空空荡荡,北风吹进营帐四四方方的沙盘上旌旗随风而动。
三地三种风景,南阳郡布下的铁桶阵固若金汤,汝南恶匪南归分秒必争,江夏却是好一番安乐太平。
摔下山的小牛犊此刻已经解成了一块块牛肉,从肥到瘦分拣干净,盛德米铺出贡米,鸿运楼出厨子,江夏士绅们由钱老带头往郡守府中拜见。江夏珍宝阁的掌柜也被迫卷入了其中,肖凝递出来的烫金纸牒是收不回去了。
“这是五千贯钱,先支给珍宝阁,稍后我让曹纤补给你家。”
琴扬公主自然不会和肖凝客气,那是肖得意塞进宫分圣宠的狐媚子,趁她没入宫赶紧刮一笔才是正理。琴扬的蛮横让少容为难了,郡守府中一共只有五千贯钱,看着那已经泡发的海参、鲍鱼和正在剃毛的熊掌,少容知道琴扬公主停的这几天五千贯钱是断然挡不住的。
肖凝也是来者不拒,既然是少容递上来的银票,她就接在手中还细细的点了一遍。少容见她接了银票,心中大大的安稳,遂又立刻往后厨去了。
“收好了!”
肖凝将银票甩给了丫鬟,丫鬟皱着眉头递上一句话说。
“小姐,这样不好吧。老爷可吩咐了,这些东西何家若有需要可随取随用。”
“你替他们操心什么,没看到人家这清水衙门,来去明白、进出有账,我们不收他们还不乐意呢。”
肖凝在后院猫着,她特殊的身份决定了不能去前面见客,知乐倒是干回了老本行,韩淑也是乐在其中,她们在热闹堆里钻来钻去羡煞了肖凝这个孤家寡人。
“那么多雪花白银都挡在门外,活傻的一群人。去告诉掌柜就说我的吩咐,给何家的东西统统添上七成起算,曹纤不是荆州首富嘛,这顿饭才几根毛呀。”
“小姐……”
“你皮痒了是不是。”
“只是小姐三思,那何荆州……”
“你急什么!就算何驰来了他敢不认这账?”
丫鬟也是无奈,肖凝是铁了心与何驰唱反调,如今琴扬公主正是一个突破口,丫鬟劝不住也只能任她去造做。
前院知乐带着宫女们挡着,来求见的人已经在琴扬面前走过一圈,常顺把住门房按照少容的吩咐寸礼不得进,无论是糕点、金银、奇珍齐齐挡在门外。
少容从后院转到后厨,又从后厨转到偏院,从偏远领了一个与李文红有五分相似的女子出来,琴扬御前还差一个往后堂走动的人,如今也只有李文兰还空闲着,少容也只有把她请来借把力气。
“只让你在后面往前面递些东西,痰盂、茶盏之类的。前面若要茶你就递给前面的宫女,她们不会往后面来,你只在这里候着就行。”
“干娘放心吧。”
李文兰一句不大不小的声音引动了一抹翠绿,琴扬在前厅坐久了,自己就从座椅上走了下来,两个宫女伴着往后面走来。少容见了琴扬立刻劝道。
“公主速速回去,后面通着后厨今夜又起了北风,那里荤腥味道重小心被那股浊气熏到。”
“母亲也太爱惜我了,我在前面久坐乏了,只听这里有人叫了一声干娘便来看看。”
琴扬说着视线挪动,李文兰已经跪在面前,此女于李文红有个大差不差的脸蛋。
“李文兰拜见琴扬公主。”
“姐姐快快平身,你都称呼母亲干娘了,都是一家人为什么见外。”
琴扬就是故意逮着这机会来寻李文兰的不痛快,自己的婆婆也真是心大,留了一个王找儿为义女,还认了一个干孙女,这干孙女一认下李文兰自然也是个干闺女。这扬州李家也是脸皮厚实的角色,留一个李文兰在郡守府中亲不亲、眷不眷的。万幸今天中午李文兰去村里购置时令果蔬,恰巧躲开了琴扬的锋芒。
按照这样进儿、进女的速度,何家将来就是遍地亲戚,南阳郡的何家被琴扬推走了,这扬州的李家也不能太放纵。毕竟琴扬还没过门呢,生儿育女更是遥遥无期,此时若是拿捏不住,以后自己的话语权就更低微了。
“思思呢?”
琴扬轻声问了一句,李文兰是个有心思的,连忙回道。
“思思正在厢房中睡着,奴家这就去带小女来见过公主。”
“何必呢,莫要扰那小孩儿。”
少容隐隐察觉琴扬此行的目的,这丫头是来立威的,言语不轻不重却是拿捏人心以退为进。
“为何不去曹庄一处教养,姐妹们带着孩子们都玩闹一处,一个个虎头虎脑的煞是可爱。”
“回公主,思思从小可病,认了夫人之后才稳定下来。如今也才安稳了一月有余。”
“安稳上一段时日后,便安排去襄阳吧,家中孩子在一处不是什么坏事。”
李文兰磕头谢恩,少容扶她起来,琴扬只露了一脸便往前面去了。公主立威倒不是什么坏事,这家迟早是要琴扬来做主的,怕只怕何驰最后与琴扬顶起来,那何驰最是不服管的人,重重铁索都锁不住他,一个琴扬的威压又能有几两重呢。
“夫人!夫人!”
马管事从后院跑来,前门已经重重把守,他是从后门进来的。
“马管事慢些说,老爷什么时候回来?”
“江堤险情已经过去了,老爷此时正与林老一起往回赶,但是最快还要一个时辰才能回来。”
“这……”
少容面露难色,心中纷乱嘴上轻声说道。
“总不能等老爷回来才让公主用膳吧。”
琴扬躲在墙后听得清楚,对一旁的知乐使了个脸色,知乐连忙迈开腿快跑几步来到众人面前说。
“公主有谕,什么时候人齐什么时候用膳。”
话虽有谦让之意,少容却知道这不过是公主示威之举,应下之后速速派马管事往后厨吩咐晚些动手。如今何驰被困在南阳郡,这块镇江石失去了它原有的作用,不光是琴扬开始一步步渗透示威,连同南阳郡被压制下去的士绅也开始隐隐有了动作。
曹纤身为何驰的枕边人怎么会不知道这哥哥的作用,只是那伤已经不能再拖了。这一家子细细商量过,她们宁可承受荆州翻覆的后果,也绝对不能让何驰这根国家的顶梁柱从此弯折,要说参与其中把夏侯珏这个直来直去的将领调去西域的天子也间接参与了这次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