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林的明光塔照亮着江道，随着神机营工匠们对钨丝的不断改进，明光塔的亮度也逐年升高。这灯光也是一笔不小的买卖，尤其在读书人眼中这就是白瞟的光源，今年又开了恩科，于是来这里蹭光用的人就更多了，甚至还有不少婆子带着针线来借着亮堂做活计。
驿馆旁有一圈篱墙围着四个只有茅草屋顶的棚子，里面只摆放着一些简陋的桌子和凳子，这里是何驰让吕倩开辟出来的休歇棚子。它们也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更没有什么实际的用途，就像摆在野外蜂房一般，有心之人自会找到使用它们的办法。棚子刚立起来没几天就引来了不少人，如今三个棚子归男子使唤，一个棚子归做女红的婆子使唤。使用棚子的规矩也很简单，统共只有三条。
第一：不许随意如厕，并保证如厕有序。
第二：使用棚子可以不收分文，但是不许霸占、立山头。
第三：使用者自己负责打扫棚子里的卫生，不许吵嚷、叫唤。
吕倩是此地的驿官，乌林卫城又有兵丁严防死守，之前敢来闹事的吕氏族人落到被发配的下场也是给众人提了一个醒，从棚子立好到现在，就没有发生过一次事故。
以驿馆为界线，码头那里可以归为商业区，往南是一片水泽良田算是农业区，往北四个棚子暂时可以归类为住宅区，平平无奇的乌林如今也已经有了像模像样的行政规划。要不是卫城这座军事要塞立着附近五里范围内不得建村，单靠这一座码头就能养活一百多户水工、船户。
江面上逆着北风来了一艘船，一个半大的少年只说“刺眼”，摇橹的船工笑了一声说道。
“小官人可别盯着那光亮看，小心把眼睛灼了。”
船头立着一个中年男子，眉浓须长应有三十岁的年纪，船腹站着一个未及冠少年郎揉着灼疼的眼睛，他与船头的中年男子有着类似的脸廓。两人身上都穿着粗布衫，行李之中还有蓑衣斗笠，干粮和衣物都分开装裹。
“王老四，送的谁家的客人？”
在码头上一排船工歇了船正在水边纳凉，见来了船便熟络的对那船工打招呼。
“江夏来的客人，正好回程就捎上了。”
船工抛上绳索，岸上的人帮忙拴好，船头的中年人一步迈上码头，身后的少年纵身一跃也稳稳站在码头上。
“这码头还真结实！”
少年淘气的跺了两脚，中年人一边伸手去抓船上的行礼，一边对少年说。
“早知道不带你出来了。”
“兄长何苦给我脸子瞧，江夏那么热闹你都不歇一歇再走，那盛德米铺开的起大灶台，白送的白米饭我都没吃到一口。”
一对兄弟也是奇怪，这哥哥一副死板的面孔，弟弟倒是一个人精模样，明明是相似的脸廓里面却装着两种人品。兄长拿起行李再去拿蓑衣，弟弟抢先一步一次伸手便将剩下的东西全部够到了手中，不等他兄长说话，三步并一步直往那两层驿馆去了。
“铁牛，休要莽撞。”
“兄长又说胡话了，明明是你莽撞。我这趟来就是替嫂子看住了你，这一趟南阳郡可是天大的肥差，那何驰直接给每个县令加每年一千贯浮薪，你无论如何挺过今年，等钱到手了再和他闹。”
“……”
中年人脸一板，眉头瞬间就挤了出来，那弟弟见了兄长的眉头也就不再闹了，提着双手的行李放低了声音说道。
“兄长莫怪我铁牛说粗话，你是来当县令的又不是来做将军的，何必这样一路板着脸。荆州这地还烫你的脚不成，你对水大人那样甩脸子，别人照样客客气气送你。”
“接待逾制！此风断不可兴！”
弟弟松了松肩膀，只叹气道。
“行，我说不过你！那江夏的地也烫你的脚，来了荆州你那张脸就没下来过，既然如此苦闷何不直接家去种田。”
兄长被弟弟堵得无言以对，那名唤铁牛的小弟甩下自家兄长，只提着行李径直往驿馆去了，一边走还一边说。
“今天就算打死我也要睡在驿馆里，兄长你自己看着办吧。”
一声叹息之后，那兄长只能无奈的跟上了自家弟弟的脚步。
正巧吕倩和招娣还没休息，这白天被毒日头烘烤了一天，到了晚上二楼窗户齐开非得等江风吹散了楼里、楼外的暑热才能安寝，好在有那明光塔的庇护，江边的蚊虫都冲着那明光塔去了，这钨丝灯光竟然也有驱虫的功效。
“投宿！投宿！”
对面的楼下传来两声叫唤，吕倩放下手中的茶盏与招娣看过一眼，招娣去了窗边，吕倩则起身下楼。
“客官稍等。”
招娣去窗边，向站在挂着驿馆牌子的楼前两人说了一声，顺便看了看来者几个人，再冲下楼的吕倩点了点头竖起两根手指说道。
“兄弟两个，不富贵。”
吕倩迎来送往自然是熟练的很，这里四座二层楼都是驿馆的产业，其中按等级从高到低，若是普通客人投宿只在对面一楼，其他的按照官员品阶依次递增。若是实在没有钱财的人投宿，吕倩也可以安排他们去和驿馆的工人们凑合一间大通铺，倘若不想去挤那局促的大通铺，就只能去让别人去四座草棚子睡稻草铺了。
吕倩拿了钥匙开了门，直接走过街去迎着兄弟两人说道。
“两位可是官爷？”
兄长正要说话，弟弟抢了一步，直接说破道。
“我名叫杨铁牛，随家兄杨铁先北上南阳郡就任博望县令，掌柜的可要看官牒？”
吕倩看人极准，这中气十足就断然不是撒谎的架势，而且看他身后站的一人蓄须周正，断不会是鸡鸣狗盗之辈。
“两位可吃过晚饭了？”
“没吃！”
吕倩一问，铁牛一答，那架势纯纯的抢话，就生怕自家兄长一个开口把话说死。吕倩看着眼前的铁牛，心中只想这名字和人物对不上啊，这弟弟的身板断然撑不起“牛”这个字，想来必是穷苦人家出来的，兄长读书、弟弟耕田家中再好也只够每年糊口的样子，两兄弟身上见不得一寸膘。
“可巧！我厨房里还有十张饼子，五张葱油的，五张裹着碎肉末。两位先进来歇歇脚，我去蒸好了给你们端上来。”
吕倩说着就拿钥匙开门，那铁牛一听到有葱油饼还裹着碎肉末，就开始疯狂咽口水。
“只按七品官的来。”
杨铁先终于开口了，他在吕倩背后提了一句，吕倩也不好回应，这哥哥多半是个死古板，看那叫铁牛的弟弟都瘦成猴子一般的模样了，还撑着面子不放呢。招娣从对楼下来走到后厨围上围裙，吕倩将十张大饼子放入蒸笼后，又取出一条腊肉放在了案上。
“这兄长是个死硬的主！家里老子娘跟着挨饿，一个弟弟名字叫铁牛，身上不见一两膘。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茅坑里捞出来的石头，八成是要给主上脸子看的货色。”
“掌柜怎么知道？”
“你也不看看荆州官员是什么待遇，别人求着来荆州当官呢。咱们的主上又是极正直的人，整一个说一不二，要和他板脸的那非得是大奸大恶之徒，又或是这种榆木脑子。半月前去江陵赴任的小吏一路脸都咧着，外面这个还是个县令呢，也不知道一场臭脸摆给谁看。”
吕倩说着几刀下去将腊肉切好、装碟，再往蒸笼上加了一屉，将这盘腊肉也放上去蒸，随后又拿起白布盖着的面团对招娣说。
“正好有这面团，你去后面给他们做两碗竹升面，灶台我看着。”
“锅里还有油渣子，我看一起给他们算了。”
“行。”
吕倩又起了一灶，倒入水后将锅盖好，擦了擦手便出了后厨来到外面，只见杨铁牛坐在堂中，那杨铁先不知去了何处，不过一应行李都在，想必没有走远。
“你家兄长呢？”
“兄长去那草棚子了，他说有墨香飘来。”
吕倩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墨远远闻着是香，但是走近了可就是臭，住草棚子里的人哪里用得起好墨，有人用的泥墨还有一股子骚臭味。吕倩咳了两声转到柜台后面拿起抹布，先在杨铁牛落座的桌面上擦了擦，又去另外一桌擦了擦。
铁牛疑惑，对吕倩问道。
“掌柜，还有其他人？”
“城里的兵爷要吃宵夜，说是要来也没有个准信，先给他们备下准没错。”
铁牛隔着窗看向那亮点，充满好奇的向吕倩问道。
“掌柜可认识何驰？”
“你们叫他的名字，我可不敢叫。叫他一声何荆州还要被当家的数落我不懂礼数呢，自打他当乌林亭长的时候，我们当家的便投了他的帐下，我呀应该叫他一声主上。”
“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吕倩眼睛一转，并不回答，只问道。
“你们兄弟二人从哪来呀？”
“从常州来。”
“我家主上也去过常州，还在那里修过病寮。他什么样的人品，何苦我来说。”
铁牛喝喝的笑了起来，只说。
“只是无缘得见罢了。”
铁牛说着站起身，走到吕倩柜台前，往门外看了看再小声对吕倩开口说道。
“不瞒掌柜，我家兄长死脑子。这一路来我随他吃了不少苦头，在豫章的时候，郡守水大人为我家兄长接风，硬是被我家兄长甩了脸子。”
果然不出吕倩所料，这一个郡守给一个赴任南阳郡的县令接风，小小县令竟然能直接甩脸子。这般死硬的石头还不就是冲着何驰去的！吕倩不说话拿起蒲扇进了后厨，扇旺了灶台的火又添了一把树叶稻草，才又回到柜台后对铁牛说道。
“你家兄长好大的脸子，一个县令甩脸给郡守看。”
“姐姐还不知道我家兄长干过的大事吧！我就是我家嫂嫂派来盯着兄长的，谁都知道何荆州治下清明，可不能错过这机会了。”
“姐姐也不扯谎，你兄长真有本事，别说是个县令，哪怕是个地痞、是个罪官也能被主上重用。”
“我兄长又章儒士的亲笔信，不知道好不好用。”
吕倩笑着看着面前的铁牛，一个哥哥将一家的刚正都拿了去，若有弟弟这样半分变通就好了。
“好用也不好用，俗话说呀，真金它不怕火炼。”
吕倩摇着蒲扇又进了后厨，灶肚子里烧得火热，饼子的香味已经慢慢溢了出来，铁牛扒着门口嗅着那香气，胃里的馋虫已是按捺不住。与铁牛一起流口水的还有草棚子里的书生们，本来半夜安稳的看书，谁知道这驿馆里飘出了阵阵香气。几个书生肚子里咕咕直叫唤，又一个看书的直接把帽带叼在嘴里啃着解馋。
“这位先生你不在驿馆里呆着，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杨铁先一步踏入草棚区域，便被一个人盯住了，杨铁先定睛一看正是那摇橹的船工。他现在正慵懒的躺在一边的草垛上，啃着小半张硬饼充饥。
“这里是？”
“这里没名字，就是四间草棚，让这些人借光用的。”
杨铁先也不拘束，走到船工身边坐下，放眼看去四个棚子下面都有人影，远处一群婆子抱着衣服缝补，那明光塔的光亮胜过百根蜡烛。还不等杨铁先提问，许许多多读书人就发出了吞咽口水的声音，有几个本已经熟睡的人肚子都打起了鼓来，船工呵呵笑出声，看着杨铁先说道。
“官爷是个几品呀？”
“在下一员小吏没什么品阶。”
“官爷莫要诓我了，那吕掌柜最是能看人的，里面都有腊肉和油渣子味飘出来，一准是个七品以上的。”
船工吧唧着嘴巴，不远处一个书生衔起一根稻草解馋，船工呵呵一笑说。
“说到底今天我们都要谢谢官爷送的口福，只等官爷吃过我们这里高低也有一口解馋。”
“只是路过……”
“官爷就别打哈哈了，我王四是个粗人，在这乌林码头迎来送往的客人也有几千号了，您来这草棚是来体察民情的吧。”
杨铁先和王四对了一眼，王四这一眼就盯入了杨铁先的骨子里。
王四也不理会这“蠢”官，先招呼生意才是正经，于是呵呵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缓缓打开只见里面是白米团。今天琴扬公主移驾江夏，盛德米铺直接摆开灶台发白米饭，船工们迎来送往没有东西装盛，干脆就拿自己的脏汗巾子裹住一勺米饭，饿了打开咸汗裹米也算一顿饭食。
那一团白米瞬间引得书生们关注，能来这里读书的有几个是富裕的。
“和你们悄悄说，琴扬公主去了江夏，那盛德米铺摆开灶台赊这白米饭。听说之后还送精米呢，谁要过江去拿明天赶个趁早，我摆渡给你们算半价。”
王四鬼精鬼精的，吕倩一开灶台正好帮了他一把，一个个装睡的都醒了，齐刷刷的盯着王四手中的白米饭团。王四两口吃了个干净，还一点点点着汗巾子上的米粒，幸福的笑容洋溢在脸上。
“那盛德米铺是何人的产业，我一路走来沿江都是它的铺子。”
“那自然是何大人的产业。”
杨铁先心中一震，一双眼睛盯住了王四，王四舔完了手上的米粒看着杨铁先，摇头摆尾的说道。
“这位官爷你见识也太浅了，这里谁不知道那盛德米铺就是何大人开的。”
“但他是官啊！”
“是官又如何？”
“是官又经商，此乃官商勾结！”
杨铁先一句话，引得四周目光齐聚，王四竖起一根手指示意杨铁先放低音量，继续说道。
“若是这样的官商勾结，我还巴不得所有店铺都是何大人的开的呢。”
“官商勾结岂有好事。”
“其他人我不敢说，这何荆州干的可都是好事。”
王四向杨铁先甩了一个脸子，两人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既然不在一个频道上自然就无法交流。而且四周读书人都是饿的咕咕叫，也没心思接受杨铁先的采访，自讨了无趣回到驿馆，杨铁先一进门只见里头摆开了两桌，窗户开着明光塔的灯光从外面透进来，屋里都省了蜡烛。
杨铁牛抱着大饼话都来不及说，只伸出一只手向杨铁先比划让他快快吃饼。
杨铁先阔步走了进来看向另一桌，那上面摆着蒸一整盘腊肉和猪油渣子炒青菜，等厨房的门帘一掀，吕倩和招娣一人端着一碗面走了出来，上面滴着鱼露拌着葱花，啃着饼子的杨铁牛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可不巧，那两位军爷不来了，你们二位如果有肚子的话把这一桌料理了。”
“有！有……有！”
铁牛眼中迸出绿光来，许是知道自家兄长要干什么，举起一张饼直接塞在了杨铁先嘴里，然后跑向吕倩双手端住一碗竹升面落到了自己桌上。
“这不合规制！”
杨铁先也是要强的人，双手把嘴里的饼拿了出来，对吕倩吐出一句话，那言语中带着怨怒，招娣被他一喝端着面碗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招娣给他放上！”
吕倩一叉腰摆出了一副对付狠角色的架势，将腰间的蒲扇拿在手中，一扇风鬓角的发丝也就顺了。
“这位大人您还没上任呢，我知道你是寻何荆州的不痛快去的。我一个小小驿官也不好说什么大道理，您无论是内里厉害还是绣花枕头，有千般的厉害只管去找何荆州使去。我家主上不怕厉害的角色，洪兴都被他押在南阳郡当郡守，您又有几两重呢？”
“你！”
“吃饱了好去闹腾，别以为我吕倩护着主上，不给你们东西吃故意饿你们一路，明天给你们烙上五十张肉馅饼子，让你嗓门高高的只管去显大才，什么时候您成了荆州刺史，您再来寻我的不痛快！”
吕倩嘴巴不停手上也是不歇，腊肉和油渣青菜已经端到杨铁牛面前，杨铁牛双手递上了那散发着糊味的干粮包袱，吕倩嫌弃了一声拿住包裹径直往后厨去了。
杨铁先正要把干粮包讨回来，谁知刚进后厨就是水花四溅，吕倩把那一包石头一般的杂粮硬饼直接投入了面汤锅中，招娣有舀了两筒米加把柴火把锅一盖，一锅面汤糊糊粥瞬间就成了。
“本官要治你不敬！”
“官印呢？
吕倩一句话噎死了杨铁先，刚才吕倩向杨铁牛问了个仔细，官印尚在南阳郡守府中，杨铁先还要去郡守府之中见洪兴才算是上任。这是杨铁先心中过不去的一道坎，洪兴是何种人物，身无功名就算了，还是豫章首恶！去豫章见了章宗宝也抹不平他心中的郁闷，只想到要在那种人手下当县令杨铁先就浑身不自在。
“明天给铁牛烙好了饼，我就把这皮子还给您。您这一路爱吃不吃，等什么时候您配了官印，再来寻我的不是，到时候提我打板子还是发配，自有何郡守主持公道。”
铁牛憋不住笑，面条直接从鼻子里喷了出来，他不曾想自家兄长一副钢筋铁骨居然也有吃瘪的时候，真是一物降一物。
“铁牛！吃完了过来抬锅去棚子里！”
“好！”
杨铁牛高高的应了一声，完全不顾杨铁先的怒目，三下五除二将碗里的面吃了一个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