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二,阴,乌林驿馆。
吕倩当真言而有信,只四更天厨房就忙碌了起来。嗅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阵阵肉香味,杨铁牛梦中突然蹿出一只活蹦乱跳的烤猪,正当他撒开四只蹄子去擒那油汪汪的烤猪时,他一个大翻身从床上翻了下来。杨铁牛虽然没那牛一样的体魄,但是个经得起摔打的硬坨坨,整个人摔下床没破一寸皮,还立刻站了起来着急忙慌的寻那香味的源头。
后厨油声阵阵,几个穿着兵丁皮甲的人正在抬着装满菜肉的大锅,一人抬一边往乌林卫城里走。这卫城里正在铸炮,上上下下干的都是体力活,油、盐、肉少一份,工匠们身上的力气就少一分,油汪汪的肉菜混炒已经是工匠们的标准食谱。
杨铁牛往后厨露了个脸,吕倩一看滑头小子起床了,用下巴指了指一边的小蒸笼,铁牛会意伸手打开蒸笼盖子,看到里面两张热气腾腾的饼子,饼面上一层黄灿灿的猪油,一股子喷香让他整个人精神为之一振。看着这样的美食铁牛却不伸手,盖好了盖子转身对吕倩问道。
“姐姐!可有我能干的活计,挑水、打柴、擀面、剁肉我都干得!”
“还真是一对兄弟,去后面的柴房前面帮你的哥哥拾柴去。”
“好嘞!”
杨铁牛从后门出了驿馆,一眼就看到自己穿着短衫的兄长正在抡斧子,两兄弟只过了一眼便分工起来,杨铁先继续抡斧子劈着粗柴,杨铁牛将劈开的柴收拢起来送进柴房。卫城里进出的兵丁从两兄弟面前走过,早起蹬水车浇地的农夫也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等到太阳从地平线上跳出,早上这一阵就忙过了。
“收工了吃饭!”
吕倩拿起铜锣在地头敲了一响,两个脚快的便跑来扛粥桶,乌林驿馆和江夏的集约村镇一样是按照一日三餐供口粮的,别看早上喝的米粥汤水只那么一口的量,就这一口能榨出两个时辰的力气。
“打柴的两个歇了快去洗手,灶台上全是你们的事,回来收拾了!”
杨铁牛抱上最后一摞柴,进了柴房齐齐堆放好,杨铁先也往柴房里挂好了斧子,两人肩并肩从后厨的门进去,两人一进门只见灶台上堆着三座蒸笼小山。
“姐姐,这要送到哪里去?”
“呦!你们贵人多忘事啊,昨天说的事就忘了。”
吕倩挂好蒲扇,掀开了一边的小蒸笼拿出一块软饼分了一半给招娣,两个厨娘就靠着灶台就着碎末子茶吃饼子。杨氏兄弟一时没反应过来,杨铁牛完全没了灵活的劲头,呆呆的走到蒸笼前一开笼,一股子蒸汽寻到个口子就蹿了出来,他完全顾不上烫,只一边吹着被烫伤的手心,一边说。
“是肉饼子!”
“包袱皮还你们,这就是五十张肉末饼子。”
杨铁牛一屉屉的查看,吕倩甩手将洗干净的包袱皮丢给了他。杨铁先知道吕倩的厉害,什么大道理在这里都说不通,只小声对吕倩说道。
“昨天晚上某冲撞了掌柜的,还请掌柜多多包涵。掌柜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你准备这么多饼,我们一路上也吃不掉啊。”
吕倩只翻白眼懒得搭理他,招娣也是自顾自的吃饼,只有那杨铁牛不顾饼子烫手,一个个抓进包袱皮里,刚抓完一屉他眼泪就涌了出来。
“你……你……你吃不掉,我带回家去给嫂子和娘亲吃……昨天在江夏我就不该随你来的,去领那一升精米回家还能给嫂子熬粥喝。”
杨铁牛一边哭,一边收着饼子,眼泪汪汪,嘴巴里也是不停。
“你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养了半年伤家里连油花子都见不到,之前让你去钱大人那里寻个差事,你非说他是个小人。就你是大人,一路上你看谁都不顺眼,过庐江船帮兄弟接济你不要,豫章水大人的面子你也不给,江夏的地也烫你的脚。一家人就供你一个,新摘的榆钱我都吃不到,非得给你饿急眼了你才知道饿字怎么写!嫂子连田都不种了,硬要我来跟着你来是为什么?你这个愣头要是再和何荆州闹到不对付,你就把整个昭国得罪了一个遍!得罪完了也好,以后就不用念书当官了,和我家去一起种地。”
杨铁牛说着说着拿过一块饼子咬在嘴里,像嚼他哥哥的肉一样狠狠嚼了几下,抹了抹眼泪又继续抓着饼子往包袱皮里收。
吕倩回过眼珠子看了一眼低头不言语的杨铁先,拿住身边的小蒸笼将手中剩下的饼子浸在茶杯里,举着茶杯对杨铁先说道。
“招娣帮铁牛兄弟一把。这位官爷咱们前面堂里吃吧,掌柜我好歹有话要对你说。”
吕倩端着小蒸笼来到前面,先将茶水杯落在柜台上,再从柜台里拿起抹布擦了擦桌子,最后才让那盛着猪油碎肉末饼子的蒸笼落到桌上。看着杨铁先不端架子了,吕倩端着浮着猪油的茶喝了一口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咱丁是丁、卯是卯什么话都说清楚,后面那五十张饼是我出的体己钱,不算你的接待。你也不需要顾忌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若作贱了你,何荆州也不会轻饶了我。我是看着你那弟弟的可怜模样,想起了我的儿。”
“铁先谢过掌柜,之后领了俸禄我一定如数奉还。”
“行了,你就收了读书人的架子吧。”
吕倩吃着油茶蘸饼,抽出凳子在杨铁先对面坐下,说道。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吕倩岂能看不出来。实话告诉你,我家当年比你家还苦,我夫君姓刘名季,当年过江投主上的时候,我那儿头大脖子细,郝统克扣军饷一家人一年到头只有三十斤米,一粒粒都要数着米下锅。何大人当上江夏掌印第一个月就发了足饷,那时我就知道这人是个知疾苦的。郝统在时江夏是什么样子,现在江夏是什么样子,别人不知道我可看得清清楚楚。”
“某自然知道何大人治下有方,江夏、襄阳安乐太平。”
吕倩直瞪了杨铁先一眼,狠辣的说。
“是有何大人才有这天下的太平。”
“这话就偏了。”
吕倩将油茶和泡饼子一口吃光,将嘴里的东西全部咽了个仔细后,才开口说。
“我就敞开说吧!我真不怕杨大人你有本事,我就怕你没本事端着一副臭架子摆着、一张臭脸。主上身上带着伤,你见了面留三分余地,别让他动了怒惹了不痛快。也别带着你弟弟露宿荒野了,我已经给一路上的驿馆传了消息,按七品官的两菜一汤招待,稍后有船送你北上,到了樊城码头就有驴马供你使唤。”
杨铁先伸出两指正要说话,吕倩直直一瞪,杨铁先的两指带话缩了回去。
“杨大人你以为我和你闹着玩呢,如今南阳郡缺了六个县令,你就是其中之一。你在长江上还能靠船靠风,上了岸你是打算靠两条腿走到博望去吗?你到底是在开销自己,还是在开销我家主上,你心里恐怕比我更明白。你要是真觉得不痛快不想去南阳,之后自有顺风的船送你回常州。这乌林就是一处歇脚的地方,您还是想明白再上路吧。”
杨铁先在徐州怼天怼地,但是遇到吕倩他却怼不起来。吕倩是经过苦日子的人,只看这兄弟一眼便像看到了往日的自己一家。这杨铁先心中不知道揣着什么心思,然而现在何驰已然经不起折腾了,要是送一个不堪用只会端架子的人北上,倒不如直接把他截在这里,应付回家去了各自痛快。
“吕掌柜可在?”
就在吕倩拿着空杯盏往后厨走的时候,门口突然来了三个人,吕倩听那声音只觉有些熟悉,但又想不起来在何时听过。于是连忙把茶盏放下,走到门口,只见常顺带着两个太监提着一个食盒立在门口。
“这不是常顺公公嘛!”
“吕掌柜好久不见。”
“您从长沙回来了?”
“早就从长沙回来了,不过从这里过的时候没有停下来歇脚,今天咱是从江夏来的。”
吕倩揣了个心思,轻声问道。
“有事?”
“公主有谕,之前你做的那一席菜非常合胃口,命咱来赐你吃食。”
吕倩听着着急忙慌的跪了下去,常顺只淡淡的说“起来吧”便带着提食盒的太监走进了大堂。
杨铁先起身见礼,常顺也不拘谨,礼节性的一揖然后命人将食盒里的菜断了出来。
“常顺公公稍等,我去拿喜钱。”
“掌柜快停手!公主说了这赐就是赐,这是鲍鱼蒸熊掌,昨晚厨子熬了一夜做出的,公主早上嫌它肥腻一筷子没动。”
琴扬公主能吃掉多少东西?昨天的全牛宴一大半赏给了下人,那些费手艺的菜肴有好多都熬煮了一夜,今天一起琴扬也全部赏给了下面的人。甚至还不忘乌林的吕倩,将这一筷未动的熊掌让常顺赶早送了过来,撒钱立威的路数也太糙了些,这等明着收买人心的手段实在拙劣至极,奈何有她公主的身份压着别人也不好说什么。
看着落在桌上的一盆熊掌,乌林驿站里一人一筷也算饱了口福,杨氏兄弟更有那五十块肉末饼子随行,就算让杨铁牛敞开吃,也足够他吃上七八天。
世界上真是饱的饱死、饿的饿死。在平舆往南新蔡县边界处有一伙人嚼着树藤充饥,一双双眼睛瞪着那百步宽的河面,这才是真正的望眼欲穿。整条洪河现在已经被四百骑兵盯死,南、北各二百骑分十骑一队顺河巡逻,各个码头更是片木不得下水,恶匪头子是个独眼龙,他选了这个过河的口子,并且已经在这里守了三天。
河面倒是不宽,有一炷香的时间就能游过去,但就是这一炷香的时间是最危险的。
“娘的!又飞过来了。”
独眼龙骂了一声,只见一个黑色的影子顺着洪河走过,几个恶匪抬头看着天上,那浮舟整天顺着洪河飘来飘去,河面上只要有半寸动静都能被它净收眼底。
浮舟这一关刚刚过去,河对岸就有十骑经过,等着那十骑走了,河的这边又过了十骑。整个洪河就像一条绳索勒在恶匪脖子上,天上浮舟,地下轻骑,但凡闹出点动静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独头这买卖干得真不值!连点荤腥子都没捞到!”
独眼龙愤懑的握着刀,胸中那股子怒气被暑热蒸腾的发了酵。
“那群混账!说给我们找退路递消息,这官军都已经杀到眼皮底下了,他们连个大气都没有。”
“俺就说那群穿绸子的人信不过,杀完两个村子就该走的。”
独眼龙深吸一口气,只说“再等等”,还不等他将视线转回河道上,一个报信的便着急忙慌跑来了。
“头!二当家要带着兄弟们去端窝子!”
“反了他!”
独眼龙见状也不守了,立刻带着这十几号人返回山高林密处,正在半路上截住了带人下山的二当家。一伙人心中都憋着火,目光一对差点对刀互砍起来。
“瞎子!别怪兄弟不跟你,这趟买卖砸了,兄弟们认了,但是道上的规矩也没说让人当个饿死鬼!”
“二秃子!明明有路走,只等个雨天过河去,你急什么。”
“呸!等雨天谁还能游过去,兄弟们都已经饿得走不动路了。我们几个商量好了,下山找个娘们留个后,吃饱了砍几个人一起陪葬!”
“我还是头!”
“马上就不是了!”
独眼龙和秃子顶在一起,正在一众人要动刀杀起来的时候,刚才报信的跑了过来,喊道。
“大当家、二当家活路来了!”
三十几个恶匪齐齐一瞪眼,独眼龙带着队伍回到了盯梢的地方,只见一个半大小子和一个精壮的汉子抬着一艘小船直往洪河岸边走。武敢当和刘协抬着这艘小船有模有样的走着,随着那小船飘上河面,一伙恶匪心中的火焰被那渐起的河水浇灭了。
“哥,能成吗?”
“能成!平舆的金顶子走了,这里的兵丁八月初七就撤,正好那时候接你嫂子过河来,回乡拜天地也不误时辰。”
听到这时二当家正要动手,独眼龙一把按住了众人,远处一个抱着书本的老学究快步正往这里走。秦虑抱着两本书,背着一个干粮包袱,气喘吁吁的往这里跑,装着是要过河的人边跑边喊道。
“带我一个!带我一个!”
武敢当上船之后就要开船,刘协冲着秦虑摆手直说。
“带不了!兵爷就要来了!”
“求求带一个!我要去赶考呢!”
秦虑快跑两步一下扒住了船舷,武敢当和刘协骂了两句,只能将他撩上船来,秦虑两脚踏在水中,勉强的翻身上船,却不料身后的包袱落在了地上。
“包!我的包!”
“别管包了,命就要没了!”
武敢当动手一划船,那船便直接蹿到了河心。远处的一只眼睛紧盯着秦虑丢下的包裹,陈术带领的五人五骑正埋伏在五里外的一处林子中,手中不算合用的单孔望远镜正静待着有缘人的出现。
姜奇躲在树后看着已经渡河完毕的三人,说道。
“这里若不成,就要继续往北去寻了。”
刘季却笃定的说道。
“就这一片山最是险恶,应该是这里没跑了。”
敖大虎点头表示支持刘季的意见,只有项田躲在树荫下懒懒的打了个哈欠。
“有了!”
陈术的望远镜中出现一个身影,他动作极快抓起那包袱便往山里跑,望远镜跟着他的声音一直没入树丛,在那山林茂密处正藏着十几个脑袋。
项田反应极快,他一下子跳起来,问道。
“打不打?”
“人数不对!这些只是望风的。”
“一把火把那破山烧了,就没这鸟事了。”
项田口无遮拦的说出这句话,只听无云响了一声雷,他立刻怂了下去,双手合十拜了拜老天爷。
陈术和姜奇交换过眼神,又和刘季、敖大虎细语几句,最后还是让姜奇去报告李汶。
如今恶匪的藏身之地已经找到,如何一网打尽就成了难题,守住河道相对简单,但是你要搜山寻匪,只有两千人是断然不够的,而且动静过大还会打草惊蛇。那只有想办法把他们勾出来再打,然而就这一个“勾”字凶险异常,恶匪已经是困兽,困兽临死之际最后那一搏才是最致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