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阳豪族们苦啊!一个何驰是不怕死的土匪,一个洪兴身怀免死金牌,被这两个人左一拳右一掌打得吐出去几万亩肥田,他们真的恨不能从何驰身上刮下十斤肉来。五香楼摆七天流水席能吃掉多少钱,就算桌子摆满昼夜不息也吃不掉五万贯,这本是何驰用来针对南阳郡士绅豪族的缓招,只可惜他现在被自家一众娘子阻住去路之后招式就变了味道。
原本的南阳郡四大族,以少、何两家为首,以朱、冯两家为辅,加上还有细碎的其他小族,诸如蒋、盖、张、郑等等。此地毕竟是天下第一郡,其内豪族门阀林立,就拿少家一脉来说,单棘阳县少家便涉及两县七村,族谱之中子嗣在册六十三名。少谦这根主枝更是涉及到八县五镇二十九村,光是挂着少姓的就有八千多户人口。如果真要坐实了少冲反叛之名,最后弄得宛城少家九族俱灭的话,南阳郡都要被这一个少家彻底翻过来!
如今少谦失了实权,宛城少家已经翻不起大浪了。加上少谦和少冲的双重压力之下,南阳少家一脉只能对何驰俯首称臣,何驰现在想在南阳郡干什么便能在南阳郡干什么,上到皇帝、户部、吏部和都察院都不会管,下到少家等一众小家族也不会去管,荆州之中官小的没资格管!最贱的百姓都被何驰喂饱了,盛德米铺一入股半年来南阳郡米价恒定,更不用说之前何驰还替他们讨回了田亩,少家提供一应百姓开田的畜力和物力,百姓现在拓荒耕地都来不及也不会来掺和这场何家内斗!
少家不反抗,新野何家就只能独自守着身后的祖业。这么说来多少有些讽刺,庐江何家其实就是南阳何家的祖脉之中出的一系分支。追溯八十多年前那一桩分家案,一个何家的十一个弟兄,十个哥哥都分到了田地、人口,却唯独容不下一个丫鬟所出的小弟。十个兄长分了这小弟二十贯钱,丢去九江学手艺结果还把手艺师父给打了,最后实在无法给他说了门亲事送到庐江去完婚并在族谱上刮掉那小弟的名字,权当那小弟是个上门女婿不再去管。
百年轮回,若用宿命论的说法,何驰入主南阳郡就是命运的轮回,当年十个兄弟把那小弟送走,如今小弟的子孙不请自回,而且是蒙着皇恩统领荆州。季昔眠下车的两脚是踏在了何驰的身上,同时也是踩在南阳郡何家的身上,因为季昔眠克死的何秀才正是新野何家公何赖的嫡系孙。
何驰明着开群嘲就是要压制新野何家,如今南阳郡的各大势力已经错过了反叛时机,丢佃农的老套路又奈何不了掌握着两州税粮的何驰。若不是何驰被困住了,这套连招还没有到喊停的时候。就是被自家娘子一挡坏了大事,整个南阳郡突然的一顿,攻守双方以新野为界来到了平衡状态。
这局面多少和楼兰有些类似,何驰在北占了匈奴的座次,何赖在新野就是楼兰王,琴扬公主和曹纤聚在襄阳那就是占着珠翠之地的百乘精兵。何赖终究是何赖,他的东面没有函谷关,也不可能有浮舟和援军。在这最有利的窗口期何驰却在想着罢兵和谈,为了和谈他就必须调整战略重心!何驰要借着南阳郡憋大招,冒顿更要借着丝路求生存,所以现在无论是何驰还是冒顿,此刻都只有“和”这一条路可以走。
将阿努吉安抚妥当之后,何驰端坐在前院客厅之中品茗养神,只看门外日头渐高,只等远到而来的贵客登门。
人来得极快,且都是骑马来的,杨铁先已经到了宛城地界,这些何密嘱咐“护送”县太爷的庄丁本来就是假意护送,实则伺机挑事,这宛城就是他们的最后一站,砸琉璃坊那叫一个天经地义。哪有荆州刺史窝在小老婆家里这么久不露面的,顶着“民意”的大伞何驰犯不着和他们对杀起来,这么做的话反而把话柄落在他们的手心里!何驰替何密算了又算,反正要么骂、要么砸,这一伙人非要把何驰逼得现出真身才算了事!
“动手!”
前门传来破门声,何驰扫了一眼只叹果然不出所料,依旧是法不责众的把戏。何密真不愧是南阳郡何家的主战派,该出手就出手聚拢百余人石子、棍子齐上阵,只听店面上一阵“叮铃桄榔”!从破门到收手一共百息的功夫,打砸完人群也就散开了。
“暴民”来得快去的也快,带头的人骑马走了,刚才丢石子的人如今转回到琉璃坊门口一边看热闹、一边起哄,这分工还挺明确何密的手段已经相当老辣了。
琉璃坊店面内被砸了个稀烂,一众人都聚拢在店前围观,街对面林婆子的舆论攻势随即展开。约一炷香过后宛城之中当值的衙役王匣和马町带着四个手下赶到店面上,何驰这才冲堵着门的季昔眠和三个丫鬟点了点头。前院穿堂的门一开,季昔眠连忙带着丫鬟们汇合店里的掌柜、伙计去收拾残局。
店门上的两块门板被斧子劈开了,两把作案工具就留在现场。如今前院和店面的门一开就是一个里外通透,挡在何驰面前的只有一面屏风,绕过屏风之后他可以一眼看到街上聚拢起来的人群。真是好利落的身手,店面上就没有一个完整的琉璃器皿,有的器皿还有个大致的形状,有的则已经被几双脚踩过变得细碎无比拾都拾不起来了。
季昔眠终于在街坊邻居面前露脸了,林婆子只见她在店面里站着,指挥着店里人清理着这些破落。这店里被砸了,王匣和马町自然要上报损失以登记案情,季昔眠拿起账本清点损失,她脸色漠然不悲不怒,一众围观的市井之徒齐齐聚在对面茶摊上,无数双手冲着她指指点点。之前参与砸店的人如今还在散播着“小道消息”,说“马上有好戏看”于是聚拢起来的百姓越来越多,甚至将半条街道堵了起来。
“请问!”
正当季昔眠的扫帚扫到门口的时候,几双布鞋出现在她的视野中,钱伯义、魏征、杨铁先和杨铁牛见了这一地的狼藉眉头紧锁。还不等钱伯义开口,突然五六个造势之人就涌了上来!
“就是这个臭货!”
“她就是何驰的外房。”
“何驰进了这琉璃坊就没出来过!”
一人一句丢在季昔眠身上,还在帮着整理破落的王匣和马町连忙丢下扫帚出来驱散人群,谁知道门前百姓越聚越多,他们的声音也是越来越高。
“杨大人你看这些衙役为虎作伥!”
“这何驰与洪兴互称师兄弟,他们一丘之貉、同流合污!杨大人替我做主啊!”
钱伯义、魏征配合着王匣、马町还有四名衙役维持住秩序,季昔眠将手中笤帚和簸箕交给小梨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群情激奋之中季昔眠泰然自若浑身不带丝毫怯意。领头闹事的见衙役上手了声音便渐渐淡了下去,等了十息左右嘈杂声渐止,季昔眠才对面前的杨铁先开口问道。
“请问先生是?”
“在下杨铁先,是新任博望县令。”
“原来是杨县令,妾身何季氏失礼了。”
季昔眠先向杨铁先行了一礼,直起身来丝毫不动看向他身后的杨铁牛问道。
“这位是?”
“这位是舍弟杨铁牛。”
杨铁牛也是个没心机的,看那季昔眠漂亮,便直直的看着回道。
“没错,我就是杨铁牛。我听春姐姐和燕姐姐说过你,还听说何大人在你这里!”
杨铁先侧走一步挡住了杨铁牛,再往季昔眠面前走了一步拱手作揖道。
“这位夫人,既然何荆州在此,可否请夫人通禀一声?”
“不行。”
杨铁先打量着季昔眠,季昔眠也打量着杨铁先,两人互不相让的架势让一众围观者议论纷纷。
“烦请夫人通禀一声!杨铁先有要事求见!”
“妾身知道,但是不行。”
杨铁先深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指向季昔眠问道。
“何荆州是不在吗?”
“在!”
“那烦请夫人通报一声。”
“杨大人还是请回吧,夫君不宜见客。”
杨铁先腰杆一挺,进前一步,喝道。
“一州刺史就是如此治理南阳郡的吗?”
“夫君正在里面休息,杨大人有事可去找洪郡守。”
“本官找的就是何驰!”
季昔眠不为所动,稳稳挡着门说。
“奴家说过了,夫君身体抱恙正在静养,杨大人有事可去找洪郡守。”
杨铁先上步想要强闯,但是季昔眠寸毫不让,琉璃坊的店面门板已经被刚才的暴民砸坏了,现在季昔眠自己就是新的门板挡住了杨铁先的锋芒。
杨铁先两眼迸出火光,眼看他已经血气上涌,四周的百姓正要乘势而起之时,一个半疯不癫的声音从琉璃坊后面传了过来。
“来了!来了!哈哈哈哈哈!”
何驰大笑不止,这杨铁先好样的,第一关就算他过了!既然是他主动找上门来面试,何驰还求之不得呢!
“夫君!”
“没规矩!快滚!”
衣衫不整且赤着脚的何驰一下跳过门槛,一把阿努吉使唤的弯刀直接横在季昔眠面前。季昔眠退了两步,带着三个丫鬟进去了,何驰“呵呵”不停全然不顾四周那么多目光,明晃晃的刀子往门柱子上一砍,先捧起右脚把嵌在肉里的一个玻璃碴子捻了出来,然后再抱起左脚将细碎的琉璃碎渣掸掉,这才上前拱手对单独站在门前的杨铁先说。
“何驰在此,这位大人是。”
“何大人有失体统了。”
“哎!这位杨大人你可不要乱扣帽子,这什么叫有失体统啊?我看您也挺有失体统的,咱们还是放下架子说话吧。”
杨铁先上下打量了何驰三遍,他的眉头都快拧在一起了,何驰则任他看着,刀子握在手里权当痒痒挠使唤。一众闹事之人看着何驰满胸口的伤疤和一脸的凶煞全都没了声音,不等几息就散了个精光。魏征也看不下去了,回身对何驰说。
“何大人,你是真的不成体统!”
“那依着大傻看,我现在是个什么东西呢?”
“有辱斯文的东西!”
何驰一竖大拇指,赞道!
“说得好!那大傻你自己也是有辱斯文的东西!”
“何驰你欺人太甚!”
何驰挑弄着魏征,脸上的笑始终没有放下来,把那弯刀往肩上一扛,何驰左右开始踱步,轻声缓语的说道。
“君子不镜于水,而镜于人。镜于水,见面之容。镜于人,则知吉与凶。典出墨子,《非攻》。群贼见我如见匪,那他们自然惧我、怕我,见我当然退避三舍!你魏征好歹也对我知根知底了,却自照为龌龊之人。是在怨我先把你囚于江夏、再将你困在南阳,就是不放你去襄阳对不对。”
魏征被何驰几句话激得面红耳赤,钱伯义要上手劝阻,何驰将手中钢刀往钱伯义怀里一丢,先把企图逃跑的魏征拉了回来,再立刻拱手向杨铁先作揖见礼。然后背对众人将披着的衣服一脱,只见他背上成片的红疹散着,杨铁牛浑身一抖打了一个冷颤。
“衣不蔽体实在无奈,何某最近在夫人府中养伤,每日以汤药为食,体内积毒爆发出来,背上这些红疹奇痒无比。让诸位见笑了!”
不等杨铁先说话,何驰大笑着将衣服披上,伸手一请直指对面茶摊说道。
“几位粗茶淡饭不成招待,如果不嫌弃的话,咱们就以君子之礼相待,光天化日之下没什么不能说的。一切疑惑、纠葛、愤懑,先解开了再去领官服。如何?”
杨铁先和杨铁牛就没见过何驰这样的珍兽,他们一时间也没什么应对之法。何驰见他们拿不定主意干脆自己略尽地主之谊,让钱伯义、王匣和马町去林婆子茶摊里搬出三张桌子,就在琉璃坊牌匾下拼成一条长桌,再拿来几条板凳,粗瓷茶壶和茶碗等一应器具齐齐备好。何驰抬头看看天上正毒辣的太阳,回身将那柄弯刀放到了琉璃坊店面的柜台上,然后转身出来一抽板凳便坐了下去。
“诸位请坐吧,不必拘束。”
杨铁先看着这“招待”有些犹豫,杨铁牛倒是随意,一屁股便往板凳上一坐伸手撩过水壶自己先喝了一杯茶。钱伯义走到杨铁先身边做了个请的手势,却只见杨铁先曲腰作揖对何驰说道。
“何大人,有事还是进去说话吧。”
“怎么,杨大人难道还有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说的事?”
“倒也不尽然。”
“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了,杨大人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大到圈地,小到官吏任免,你都可以当面畅所欲言!何某这顶的可是正大光明,咱们谁都不要藏着掖着了。”
杨铁先还是拿不定主意,杨铁牛疯狂给杨铁先打眼色,但是杨铁先还是站着,继续说道。
“何大人……”
“哦!我知道了,想来是我欠考虑,那就再加一条。杨大人但凡有疑惑、纠葛、愤懑亦或仇怨,皆可在我面前直言。”
“我与何大人并无仇怨。”
“那杨大人就是有背景,想来是背景深厚,看不上我这样的无功名之人吧。”
“我杨铁先与何荆州并无宿怨,我杨铁先也只是个举人之身并无背景。”
何驰的笑脸放下,冷哼一声道。
“既然杨大人如此不坦诚便请回吧,柳尚书那里我自会去信告知。”
杨铁先被何驰一句话顶了回来,杨铁牛急的直跺脚,他双手一拍桌抢着兄长的话说道。
“我兄长的恩师是徐州胡儒士。”
杨铁先一个扬州人氏的恩师居然是胡值,这一个在江南,一个在淮北,这缘分倒是挺奇妙的。这就说得通了,杨铁先一个常州的举人为什么会去徐州当官,弄不好这其中还有自己的关系牵扯其中呢。
“原来杨大人是为恩师争一寸脸面,这倒是说得通了!天地君亲师,这就是咱们读书人风骨所在,不可不尊、不可不敬。这样吧我也不让杨大人难做,就先吩咐这两位捕头护送先生回常州,此地七品官的俸禄照旧发放,等我明日北上徐州向胡儒士请罪之后,了结了这恩怨,届时再去常州请杨大人出山往南阳郡赴任。何如?”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杨铁先身上,杨铁先的眉头微微舒展,他知道何驰既然说得出就做得到,但是真让何驰跑上这一圈,那胡儒士又要丢上一圈脸面。看似是退,实则是进,再加上那点豫章首恶洪兴为南阳郡郡守的教化之功,何驰在读书人之间的风评已经盖过了各地大儒。
杨铁先思虑几息之后,抽开板凳稳稳的坐了下去,这第二关的恩怨也就一笔带过了。何驰脸上恢复了笑容,杨铁先的面试此刻才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