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负信筒的传令从宛城北门进城,他策马来到郡守府前,进了府向洪兴问了两句话,一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便从郡守府中离开,再次上马便径直朝着城中琉璃坊飞奔而来。
何驰摆开的面试会还没来得及进入正题,一串马蹄声便由远处传来,看着那传令穿戴的人纵身下马一眼扫过眼前当街落座的五人,他喘了两口粗气才放声问道。
“请问,哪位是荆州刺史?”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到何驰身上,传令见何驰这身打扮并不惊诧跨上两步双手将那信筒递上,毕竟何驰疯魔之名已经人尽皆知了,就连这送信的传令也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何驰从传令手中接过信筒,先看了看信筒上一字未落的封条,又看了看传令一身的军卒穿戴,再看了看他所骑的千里良驹,心中叠起了三分底子。转过脑袋向王匣和马町招了招手,让王匣带着传令进屋歇息,让马町将马带往后院照料。钱伯义看何驰如此安排,他便要起身往琉璃坊中接待,何驰却一眼盯住了他。
“看来西域战事不顺呀。”
何驰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么一句话,钱伯义、魏征和杨铁先都各有思量,唯独一个没啥心肺的杨铁牛吃着端上来的芝麻饼对信中内容漠不关心。
有些事终究没能逃过何驰的计算!西域的萨迦雇佣兵虽然是一支孤军,但是楼兰王那般的放纵难免招致祸端。任何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天子的底线很难琢磨,何驰已经三番两次阻挡住了天子砍向国内的刀子,如今天子的刀刃要砍向西域,何驰真的没有理由去替龚卓挡这一刀。
在座五个人看着那无署名的信筒各有心思。钱伯义显然知道这信来自何处,但他对军武之事不甚了解。魏征想着何驰手中并无兵权,他猜度着这封信很可能是来调集后勤物资的。杨氏兄弟根本不知道何驰其实在荆州只有经、政两权,他们脑中一个想着可能是兵部调兵的命令,一个想着何驰披甲出征的画面。
何驰的手摸到了封条上,他果断的一拆将信取出展在面前,信中内容极其简单,何驰爽朗的“哈哈”一笑,想着这道题正好可以给大傻精进些学识!于是点着茶水在桌子上画出嘉峪关和楼兰的位置,在北方写出匈奴,在南边写上百乘。要知道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问题啊,只出给杨铁先实在太糟蹋了,干脆坐在一起的人齐齐动起脑子思考一下对策。
“西域局势生变,楼兰王最先养寇自重,结果被自己养的狗夺去了若羌。万岁遣使去催促楼兰王夺回若羌,这厮百般推诿,现在终于酿出大祸来了。”
钱伯义看着何驰写出的“百乘”,不解的问道。
“这百乘是何来历?”
何驰动手点了点茶水,伸长手臂去南面,划出一条从南到北的水线说道。
“身毒人以二十万奴隶人骨填路,跨过吐蕃引军十五万北上,如今他们已经翻过昆仑山来到了孔雀海旁。”
在座四人齐齐一怔,这是谁也想不到的情况,大概也只有何驰不那么意外了。
其实他料到龚卓迟早会玩脱,在龚卓眼中昆仑以北的若羌城终究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所以多番有恃无恐!珠宝只有在你手里才叫珠宝,掉到了地上那就是无主之物,别说萨迦雇佣兵和百乘帝国觊觎此地,就是羌人也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那塞上泽国!龚卓活脱脱一个跳梁小丑,靠着西域丝路引逗昭国的同时,还在用昭国的影响力替自己撑场子,连南岭山的马贼都知道山北、山南只能得罪一边,这个楼兰王连马桂和马葱都不如!时不时把珠宝漏出来显摆,邻居心生嫉恨就算不会亲自动手,也会招来些匪盗引灾惹祸!
“诸位对此事有何见解?”
何驰干脆的一问,他顺便还把盖着兵部公章的纸递给钱伯义,钱伯义摇头摆手不敢接,魏征和杨铁先也是同样的做法。一封信回转一圈回到何驰面前,何驰一拍桌子说道。
“畅所欲言即可!如有高论,我回奏天子时,也可以属上你们的大名啊。”
何驰用视线扫过眼前的人,杨铁牛低头喝茶吃饼,杨铁先没有表现出特别的兴趣,钱伯义不通西域之事,唯一对西域有点兴趣的只有那魏征了。毕竟是礼部鸿胪寺卿的儿子,这件事多多少少都牵扯些外交事宜。
“不过是龚卓养寇自重罢了!敌军劳师袭远,先越吐蕃群山,再翻昆仑山,已然是强弩之末,只需截断其后援纵有百万亦可不攻自破。”
何驰点头认可了魏征的发言,应该说这是很多人的想法,百乘帝国就算聚拢百万之众翻过昆仑山,然而他们背后却是吃人的青藏高原毫无退路可言。二十万奴隶一场远征的行军代价是短期内无法复刻的,这十五万越过昆仑山的精兵简直如同弃子一般,若无法在西域立足,等待他们的只有毁灭一途。
“那既然我有言在先,我也就敞开了与诸位说一说,在座诸位如有意见尽可指正!”
何驰按下信筒眼神转了一圈,杨铁先拱手并不拘束,说道。
“请何荆州赐教!”
“首先西域来身毒人这件事不简单啊!若你只看到外敌图谋丝路,那就是止于表面。深入一些就是龚卓左右横跳招来了狼群,给敌人寻了空子。再更深入一点,这就是西域诸国在玩对赌!再深挖下去,那就不好说了……!”
何驰这么一拆解在座的四位都来了兴致,就连杨铁牛都不惦记那盘中的芝麻饼了,只眨巴着一双眼睛盯着何驰。
“百乘帝国的人能翻越昆仑山,一定有人替他们带路,根据羌人营地被袭击这一点就可以断定。而且带路党并不待见羌人,他们不希望羌人染指孔雀海的同时,也不想把这剿灭外敌的首功送到羌人手中。丢失昆仑山驻地的羌人也就切断了与北面的直接联系,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就是在后面打打游击、抢抢粮道,最多收个尾抓些残兵败将罢了。”
何驰手指沾着茶水将桌上的西域地图一刀两断,继续说。
“对赌就很好理解了,这群百乘帝国远征军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他们杀过来是一回事,站得住又是另一回事。如果昭国懒得管丝路的问题,那事后就是西域诸国坐下来和新楼兰王谈判,制定规矩、规划商道、共分利益。西域那些一城小国各个都靠着丝路,楼兰王这些年干的事他们早就不满了,而且北方的匈奴和南边的羌人都是他们的心腹大患。换掉现在的楼兰王还是一个比较糟糕的结果,毕竟百乘帝国能以人骨填路北上绝非善类,这利益能分到多少谁也说不清楚。假如昭国这个时候跳出来管制西域那就是最好的结果,反正都是杀的外敌,杀谁不是杀呢!还能借着百乘帝国的远征军的脑袋立下投名状,昭国出兵顺带接管楼兰重组西域商路秩序,从此西出嘉峪关只交昭国的税,丝路东出没有中间商赚差价,那些西域商贾做梦都会笑醒!”
到这里何驰才将将把浅显的故事说完,接下来就是那个主导一切的幕后黑手,青藏高原填了二十万奴隶,楼兰国填了十五万精锐过来!何驰突然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自己还想着如何在昭国内部爆一颗炸弹,有人已经在西面大手大脚的开始布局了。
究竟是什么样的既得利益能让身毒人举三十五万之众北上,而且是注定有来无回的远征!只是为了一个若羌?纵使孔雀海碧波百里,纵使那里是塞上泽国,这十几万人来到西域之后水土不服就要先死上一轮,之后补给跟不上又要饿死许多!西域土地的承载力只有那么点,土豆和玉米还在温室里育种生长。这十几万人哪怕在补给充足的情况下依旧会面临减员!这是妥妥的不归路啊,既然没有退路……既然敌人没有退路!
何驰心中一紧,只叹敌人好狠,这十五万人就是冲着整个西域来的!西边那位谋划全局者不但是个懂人心的家伙,还是个极端无信义的小人!楼兰王把若羌不当一回事,西域诸国将楼兰王不当一回事,那么谁又把西域诸国不当一回事呢?!
“大月氏?安息?”
何驰突然脸色凝重起来,所有人看着他的表情变化,谁都不知道何驰心中在想什么。何驰镇定下来,再将信件细细看了一遍,突然有所醒悟!
原来匈奴人早就参与其中了!这就不奇怪了!这就说得通了!匈奴和身毒的合作并非是从楼兰王养虎为患时开始的,匈奴人一开始就参与其中,因为只有匈奴有对等的体量!萨迦雇佣兵抵达若羌只是一个意外,他们是被大行皇帝请进来的意外。他们最初的作用就只是用来麻痹西域诸国,若没有大行皇帝干预,按照正常的流程萨迦雇佣兵无法深入丝路。原本他们的计划应该只是在西面找茬莎车、袭扰丝路,这样西域诸国的注意力都会集中在西面,大月氏和莎车之间强行进来一个新势力自然会引发众怒!而就在西域诸国不防的时候,百乘远征军在南,匈奴骑兵在北,两排牙齿一张嘴,瞬间便能将整条丝路咬断!
难怪匈奴人不抢劫商贾呢!原来匈奴大单于是在提前预演,他很想知道自己坐稳了北丝路能带来多少收益。结果冒顿惊讶的发现没有昭国给他背书的北丝路,就是一条断头路!何驰想冒顿在接下圣旨之后,他多多少少应该认清现实了。
不知道这西面谋划全局的人是不是一名穿越者呢?何驰皱起眉头再看了一遍信件,摇了摇头在心中否定了这个答案!对手是穿越者的可能性大概只占一成吧,虽然看起来是一个宏大的计划,但其实是多方合力的结果,其中偶然因素太多。如今敌人全部聚拢在若羌这事反而好办了,否则弄得东一搓、西一堆,远离了昭国掌控范围还真不好收拾。
再经过几息思虑,何驰最终将信按了下来,恢复笑脸对杨铁先问道。
“万岁来信问我,如今敌人已经汇聚若羌,匈奴大单于冒顿立誓效忠,愿与我军共击贼寇。不知杨大人对此事有何看法?”
“匈奴人秉性凶蛮,不可信。”
“诚然杨大人说的不错,但是如今我军只有三万之众,敌人有十五万余,嘉峪关仅能抽掉三万驰援,酒泉虽然能调兵,但是恐怕时间上来不及了。”
杨铁先大概知道何驰问他是在有意考他,杨铁先也是爽快,一拱手说道。
“何荆州,杨某对军武之事并不熟悉。”
何驰也不强逼转向魏征,问道。
“那魏村官有何见解?”
“应该先勒令冒顿退兵才是上策,他若不退便是虚与委蛇。”
“也是一个办法。”
何驰点了点头,将信收回信筒之后决定暂时将这事放一放,看来杨铁先的“铁官”称谓与军武之事无关啊。自己也是想多了,既然如此这西边的事就暂时放一放,对魏征的教育还是专门为他开一炉小灶吧。
“真是不好意思,说了好多不相关的事。”
“哪里的话,杨某久闻何荆州是文武兼备之材,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
“客套话就免了吧!杨大人既然来登门拜访,一定有不少事要对我说吧,咱们一件一件来。你只要说的有理有据,我何驰自可改之。”
“下官……”
“唉!杨大人还没领官服呢,现在你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我是庐江水匪。等领了官服你是下官,我是上官,到那个时候再端架子不迟。”
杨铁先的铁脾气也算遇到了棉花堆,不过要说提意见的话,杨铁先肚子里还真是有一大堆,既然何驰不端架子,他也不吝啬提。先喝了一口茶水,再一拱手,杨铁先终于开始对何驰这尊混世魔王发起了“挑战”。
“何荆州领荆州刺史和总督事两方官印,我却听闻何大人鲜少去荆南,甚至连江陵城都没去过。既然是荆州刺史那自然应该去刺史府中等待各地陈情急件,而不该像您现在这样。”
“不该像我现在这样声色犬马,两耳不闻窗外事?”
“正是!”
铁牛正要推他哥哥,何驰突然一拍桌竖起大拇指对杨铁先说。
“说得好!杨大人所说在理,常理来说一州刺史的确应该端坐刺史府等待各地陈情。但是杨大人是否知道如今苗疆发生的事?”
“不知。”
“无碍,不知者不怪。苗疆百寨正在内战,乌江流域封路断江,好多寨子改旗易帜。”
“这与何大人不去江陵有何关系?”
“那张唯栋去常州干什么?”
“剿除盐匪啊。”
“你知道他去常州剿除盐匪,那苗疆的人知道我去荆南干什么吗?我乃荆州刺史兼一道总督事,手中握着盛德米铺。我去荆南、我去江陵,那是去调兵的还是去料理荆州政务的?我去长沙苗疆圣女都能找到我,我若是去了武陵、零陵,苗疆山头寨子里的哨探八成就能看到我了。别人家里正在打架,门口突然来了一个凶神恶煞持刀而过的土匪,杨大人觉得那一屋子的人会怎么想,又会干什么?”
“避免发生误会,何大人可以派人去解释一二。”
“是可以派人解释,但是他们会信吗?我可是只带十个人便杀入过哀牢山的恶匪!你说一万句话,还不如我躲得远远的来的有效,再说荆州刺史这个职位多年未补,各郡习惯了各自为政。荆南地区的郡守们自有与巴山和苗疆之民相处的一应对策,我去了就是上官挤压下官,若是胡乱指挥很可能弄巧成拙。”
何驰不紧不慢,又指向钱伯义说道。
“再说这上官挤下官的事。就拿这位钱大人来说,张唯栋去了常州,钱大人作为常州郡守就略显多余。张刺史要平太湖匪患,钱大人不通军务丝毫使不上力气,而隔着他这样一个郡守,上下沟通还可能出现问题。若是张刺史知人善用还则罢了,关键我们这个张刺史他知人却不善用,偶尔还有些刚愎自用,也不会轻易放权,更喜欢军政一把抓。钱大人这个时候呆在常州就显得有点多余了!”
钱伯义陪笑着,何驰转过脸带着歉意的一揖,再转向杨铁先说道。
“我点洪兴为南阳郡守,我在南阳郡,姑且闹出百姓相斗。我若不在南阳郡……”
“何大人莫怪我说话难听,南阳郡百姓相斗,都是你一手引出来的。”
何驰拿起茶壶给杨铁先添满茶水,笑着问道。
“愿闻其详!”
“你和洪兴联手圈地,你们是在圈地而不是在检地。做事不光有失分寸,更是强行弄出些政绩来彰显所谓德政,南北百姓肥瘦不均焉能不斗!”
“杨大人是说我新立的村子只是为了妆点门面?”
“不然呢!”
杨铁先一下站了起来,这“铁官”终于开始发挥了,他站着盯着何驰居高临下,大声说道。
“何大人你不过是仗着那盛德米铺的产业,用吉祥村、佳禾村这些门面强行诱使百姓将田地让渡出来。等南阳郡遍地都是你的田亩之后,你挥手一撤那些村中百姓都要变成无地流民!”
钱伯义和杨铁牛正要阻止,何驰一手拉一个,再用眼睛把魏征瞪在原地。
“我有言在先,大家都可以畅所欲言。杨大人是在说我为了圈地弄出些漂亮的脸面,那些村中百姓毫无保障对不对?”
“正是!何荆州如果真的为百姓着想,为什么不把田地造册分派下去,那些村民不过是替你耕田,生生死死还不是在看你的脸色!”
“我若说我就是大公无私,上为天子耕田,下让利于民为各村百姓保障口粮,每一石米仅折收十文钱。杨大人以为如何?”
“空口无凭,不足信也。”
何驰放开了双手,利落的一起身,面对面走到杨铁先面前,盯着他问道。
“那杨大人为什么当官,怕也是官字两个口为了中饱私囊而来,为一个贪字而来的吧!”
“本官尊圣人之礼,心存正气,立身为誓,为国为民。”
“哦!钱大人快快去拿秤来!”
何驰半转身体向钱伯义说。
“快快去寻那可以称量人品、信誉的秤来!将我和杨大人秤上一秤,看看是杨大人的立身为誓重些,还是我的一言九鼎更重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