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作者:似水非流年 更新时间:2024/2/28 3:36:16 字数:5574

世界上哪有可以称量人心的秤呢?钱伯义动手拉何驰,铁牛拉着他哥哥,一人一边才终于将这两个顶在一起的人分开了。魏征扮作和事佬,两个官在大街上理论,何驰他们的一言一行全都被过往百姓看在眼里。平时泼妇骂街常有,这刺史和县令在街上吵架可是罕见。百姓虽然不敢凑过来近距离观瞻,但是他们要么坐在林婆子茶摊里喝茶,要么在百步外往这里张望,总之这条街道两端都站了不少人。

终于两人分开了,三张桌子拼成的长桌正好一人坐一边,何驰倒也不恼,就是杨铁先气得够呛。毕竟是刚直之人,动不动就以人品立誓,也难怪他会在官场上磕磕绊绊,终究是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看啊!你我并非异族,甚至还在一州之内为官,却连最基本的信任都做不到。杨大人却高估那些苗民,岂不可笑。”

杨铁先坐定压了压火气,铁牛一双手压在他的肩膀上说。

“正如何大人所说,那些苗人说什么我们都听不懂,何大人这样的大英雄去了他们自然会害怕。而且我们一路走来都听说何大人从来说一不二,必不会薄待了南阳郡的百姓。”

铁牛说着话,杨铁先却一甩脸子,丢下一个“哼”不给何驰正脸。何驰却保持微笑,直接跳过杨铁先向他的弟弟铁牛问道。

“这位铁牛兄弟,你们太湖边是不是有个通济粮行呀?”

“有!它在三个县城开了铺子,生意红红火火。”

铁牛放开了压在杨铁先肩膀上的手,走到何驰身边坐下拿过空茶盏和茶壶,一边给何驰倒上茶水,一边说。

“就是他们的米卖十文钱一斗有些贵,不过他们卖的米没霉味还不掺沙子。娘和嫂子都说贵有贵的道理,宁可贵些也值了。不过他们的铺子还卖杂粮,也……”

铁牛说着开始扭捏起来,何驰拿起他倒好的茶,半催促的问道。

“说啊,无论什么话直说就是了。你是民,我是匪,你还高我半级呢,不用顾忌只管说来听听。”

“也是有些贵!”

何驰喝完一杯茶,点了点头正脸看着铁牛,铁牛满脸堆笑的挠着头尽可能的放低音量对何驰说。

“我知道那是何大人的铺子,我哥哥太犟就一死心眼,家里娘和嫂子都说您的铺子做的老实生意,收粮的价格也是极公道的。”

“原来你们知道。”

“那当然!只要是雪花白米十文一斗而且一年不见半分涨跌,那一准就是您的铺子。”

何驰放下茶盏,铁牛立刻给何驰添满了,何驰的视线从铁牛身上转到茶盏里对面前的铁牛问。

“通济粮行之前是什么样子?”

“在何大人接手之前就是个不争气的败家子,铺里卖的全是霉臭的米,就是生意做不下去了才盘给了别人。何大人勿怪,我们对您没有意见。你的米铺一开张那太湖边上的私盐贩子都安定了不少,其他米铺也都规矩了好多,他们只比你的铺子便宜半文一斗,现在无论是白米、杂粮中都极少见沙子。”

何驰冷冷的一笑,抬起头先看了看杨铁先,再看了看杨铁牛说。

“你可小心些,我就是准备先用那米喂饱了你们,然后把米铺一关让太湖边的百姓活活饿死呢!”

铁牛爆发出一阵痴笑,连魏征和钱伯义都快憋不住了,杨铁先知道自己被套路了,又是一声“哼”丢了过来,他的声音终于跨过三张桌子来到何驰面前。

“圈地和米铺是两码事!再说何大人你这样明着搞官商勾结,长江两岸商贾早有怨言。你已经是荆州首富了,家中之财几辈子吃穿不尽,何苦还盯着南阳郡的田地不撒手!”

何驰没有任何反应,杨铁先怎么说,他就怎么听。有些事是不能向外人说的,两岸商贾算什么,他们的米粮也是从何驰手中转出去的。

整个襄阳的官僚系统都为粮食的仓储、分拣、转运服务,襄阳明里一本帐、暗里一本帐,明帐在太守府,暗帐在曹庄。来来往往的运粮船都挂着军需的牌子,张唯栋以下无人可以登船查验。萧彻把冒顿放跑了,如果按照天子的性格,他起码要背个失职之罪调往他处任职,但就是因为他听话、可用、不贪,所以现在依旧稳坐襄阳太守之职。要是把曹庄的暗帐亮出来,扬州、荆州两地米铺里的各类粮食,其中七成都姓何。

皇差难当啊,天子就好比一个强买强卖的抢劫犯,把成堆的粮食丢到何驰面前,从何驰手中拿过超出粮食本身价值三、四倍的货款,而这还仅仅是强买强卖的进项,不算江夏和襄阳等地的商税和特产买卖分成。至于这粮食最后怎么变成钱的,这个过程龙椅上的那位他才不会关心。最后真要倒查清算起来,何驰无非就是把所有的粮行全部原封不动的丢给皇帝,他有能耐自己派官员一个个去料理。

此时已经八月,丝路到现在还没有贯通,曹庄清算起来倒欠国库一千万贯,假如比武大会不能正常举办,今年年末丝路还是保持僵局,那就整欠国库三千万贯!如果按照这个架势走下去,明年开春全国有一多半的工程难以持续,哪怕皇帝在全力印钱,这新印出来的钱一没有抵押物,二没有输出通道,其价值也会瞬间崩溃。

丝路不可以断啊!何驰第一个五年计划其中一半都押在这条丝路上!上到钨金钱的兑换、输出,下到江夏和襄阳商品的流通、买卖!真是天杀的楼兰王!不知天高地厚的蠢才!

何驰在心中愤愤的骂着龚卓,真叫一个怒其不争!

襄阳和江夏的生产力已经逼近极限,自己整合南阳郡是不得不迈出去的一步。何驰也知道这样大规模圈地会招致非议,可是没有对等的生产体量,如何为荆南的发展拉扯出时间和空间。只有把南阳郡经营成下一个大后方,何驰才能抽出手在长沙大刀阔斧的搞建设。先把南阳郡的良田整合成适合半机械化生产的大田亩,之后改进播种机和水网,架设温室在寒冬腊月就开始培育水稻秧苗,这样两季水稻衔接紧凑,其中还有时间堆肥让田亩恢复肥力。半机械化的播种机、插秧机、收割机也将陆陆续续进入众人的视野,玉米和土豆等高产作物也将陆续登场。

何驰一个恍惚不过几秒,但是脑子里已经转了几百件事情。他看了看杨铁先好大的不服气,便开口对着那犟牛说道。

“杨大人好大的气性,想必你一定有一肚子的灼见吧,不如直接抖出来放在这桌面上。”

杨铁先似乎就等着何驰这句话,他双手一握拳坐好身体面朝隔着三张桌子以外的何驰,直言道。

“还有三件事!”

“先是圈地,再是米铺。那剩下三件事,何驰便洗耳恭听了!”

“好!那何大人就听好了,南阳少家为何不在检地之列,你只当南阳百姓都是聋子和瞎子吗?”

“杨大人的意思是清算少家。”

“不错!”

何驰完全不给钱伯义和魏征插嘴的时间,一抬手竖起两根手指,说。

“还有两件事,请你继续吧。”

“私自派给薪俸,此时严重违律,何大人不过是私相授受,拉荆州所有官员一起下水!”

“你的意思就是我给每一位官员受贿,让他们成为我的党羽?”

“不错!”

何驰竖起的手指只剩下一根了,他保持着耐心同时一把拉住想要缓和事态的杨铁牛,杨铁先继续说道。

“何大人应该还掉总督事印信,让圣上另立总督事人选,同时立江夏陶家为皇商,其下所有产业不再受何大人控制。”

何驰的手指没有落下,钱伯义来到何驰身侧摇着双手,满街的百姓都被这剑拔弩张的架势吸引了,仿佛下一秒就会爆发出大战一般。何驰深深一吸气,轻吐道。

“看来杨大人还忘了一件事,不过也好此事暂且记下以后再说。”

何驰安抚着铁牛,同时将钱伯义和魏征请到座位上,就在所有人神经都松弛下来的时候,他猛的一拍桌起身,隔着三张桌子一股怒气直冲到杨铁先面前。

“那杨大人提了这么多问题,你的解决之道呢?不说其他的,我何驰放开盛德米铺,各村的口粮从何处来?”

“还地于民,自耕自食!”

“你知道百姓一天要吃多少米吗?现在是几月,田里秧苗灌浆了吗?今冬要储藏多少才能过冬,要多少粮食才够熬到夏粮成熟?”

何驰几个问题打在杨铁先的软肋上,杨铁牛冷冷的一眼并不想帮他的哥哥,但是杨铁先也岿然不动,他只对何驰说道。

“事有轻重缓急,先阻止南阳郡民斗,之后再一步步走。”

“杨大人认为民斗的根本是圈地?”

“不错!”

“不错你个大头鬼!我圈来的地,我收的百姓,入我的村子都是佃农,和他们在那些豪族手中是一模一样的种地过活,为什么到我这里反而就会闹民斗。豪族他们就不会斗吗?为争一条田埂打死人的事还少吗?!郡守府里羁押的民斗案比比皆是,还有太湖边的盐匪不就是民斗,还是最凶最恶的民斗官!难道太湖岸边也在圈地不成!”

杨铁先被何驰呛的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何驰挺直腰杆指着杨铁先喝道。

“此事先放一边,我今天给你这杨铁先开开窍!你说我何驰结党,我只哈哈一笑,只当是耳鸣听岔了,你杨大人没说过这句话!何驰只告诉你一件事,说人谋反容易,说人结党也容易。你今天怎么看别人的,明天别人也是同样看你!你今天轻巧的给别人扣帽子,明天别人就百倍的反扣回来!而你一旦给别人扣上了这两顶帽子,他就是你一辈子的敌人,哪怕同在官场同出同进心也已经散了!你杨铁先一辈子只想当个县令的话,这些话只当我是对天说的,如果你杨铁先还想精进,你就给我把这些话刻在脑子里!你们也一样!”

钱伯义和魏征完全遭遇了无妄之灾,何驰说完拿起茶盏一饮而尽,然后拍了拍铁牛的肩膀说。

“满上!”

“何大人,我哥哥……”

铁牛满怀担心的看着何驰,何驰却笑着摇头,将茶壶提来自己倒满一杯,见茶壶空了便递给铁牛说道。

“铁牛放心,你哥哥是不会走的。替我去添壶茶来!”

铁牛摇头叹气的走了,何驰一屁股坐下来面对这杨铁先,说道。

“有利益纠葛才有民斗,我竖起的村子当然是门面,但它们不能没有。就和盛德米铺里那‘十文一斗’的标价一样,盛德米铺之中的那标价要是倒了,长江两岸的米会贵到百姓买不起!”

“何大人说的太绝对了。”

“那我们可以试试,只需要发一封命令,十天之后所有盛德米铺‘十文一斗’的牌子全部换成‘十五文一斗’。到时候会发生什么事杨大人可知道?”

“杨某不知。”

“那我告诉杨大人,其他米铺照样只会比我便宜半文钱,然后我第二天改回来,他们也会跟着改回来。你若不信,我们还可以二十文、三十文、四十文挨个试过去。”

“……”

杨铁先语塞了,这一改看似轻巧,但铆钉了好久的粮价突然变动,如今又是八月时节这时改价会改出大乱子来。杨铁牛跑了回来,何驰请他坐下之后,杨铁先和铁牛对了一眼,依旧不饶继续说。

“可是何大人这么做,你就能一劳永逸了吗?”

“当然不行,没有任何一个政策是能一劳永逸的,我今天一手掌握是稳定了长江两岸,但是难保时过境迁不出问题。到时候我倒希望子嗣中或者学生之中出一个人来,将我这一手掌握的局面破开。”

“就怕何大人到时候已经根深叶茂,撼不动了。”

“杨大人你是在说少、尤、鲁三家吗?”

何驰摇头笑着,一边添茶一边说。

“我看这两件事,杨大人还是从长计议,反正你是不可能回去的。倒不如从明天起新官上任开始,一边做好你的本职工作,一边思考我说的话。你所说的四个问题我都解了,剩下还有一个清算少家的问题。”

“何大人应该不会回避这个问题吧。”

何驰轻轻点了点头说。

“我当然不会回避,这是底线。”

“什么是底线。”

“给三朝辅政老臣善终的底线。”

“恕杨铁先难解其意。”

“说些通俗易懂的话吧!有一员老将军和一员年轻的将军,在将印交接完毕之后,老将卸甲准备归田,年轻将军突然一剑捅死了老将军。理由就是清算两个字,你领军时所作的一切都要一股脑的在此时清算干净。那么请问杨大人,这以后还会有老将军愿意交接将印吗?将印一交就是死路一条,那老将只会将权柄越抓越牢,既然没了退路干脆篡权夺位、改朝换代一条路走到底。”

何驰的声音很低,但是在座所有人都被他的声音死死压住,魏征只感觉气都喘不上来了。

“少太师和少冲是劣迹斑斑,但是少太师在天水王领兵来到函谷关下时出关规劝,避免了一场夺位内战,仅这一功他背后的少家便可以善终。我替少冲挨了杖责,我也能替少谦挨那斩首的一刀。汝为博望县令,其县内有一千户少姓子孙,他们都已经检过地了,如今还在提供一应方便给四邻八乡开垦荒田。杨县令如果要清算的话,第一刀就砍在何某身上吧,何驰既不会躲也不会避。”

杨铁先是不会走的,今天无论何驰是骂、是打、是赶都无法让他从南阳郡离开,何驰知道他藏着一个目的。正因为这个目的他的招数太乱、太欠缺思考,人是好人啊,年纪不小了却保持着那份理想,磨砺一番锻炼成钢指日可待。

“说什么民斗。那江夏检地算不算民斗,我去豫章斗洪兴算不算民斗,在岭南打马贼算不算民斗,在苏州会李艳算不算民斗?”

何驰又饱饮了一杯茶,对杨铁先说。

“杨县令心中有惑,今天只是就事论事,你我哪怕成为上下属官也可如此对答。你心中所想我大概猜到了,然而天子求速胜尚且求不得,杨大人也千万不要掉进‘速胜’的陷阱之中。这一桩桩事情都只是十分浅显的道理,今日去郡守府领官服,明日上任博望,今后若心中有疑惑、纠葛、愤懑、仇怨都可以来找我。一如今天摆开桌子,和我正大光明的辩个清楚,我何驰一言九鼎只等你来。”

杨铁先见难以速胜便退了,魏征领着他往郡守府去了,何驰先一步走回琉璃坊,钱伯义让四个衙役把桌椅还回之后跟着何驰走了进来。

“何大人小心,地上有些细碎的琉璃屑小心扎脚。”

何驰心不在焉,回钱伯义的话也是半分自言自语。

“胡值有个好徒弟啊。”

“杨铁先莫非是来打擂的?”

何驰点了点头说道。

“杨铁先是为他师尊而来的,不知道这师徒是什么样的缘分,很可能胡值对他有提携之恩。要是能知道他们师徒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还能替他们周转一下,避免他们的关系闹得太僵。”

“何大人你怎么担心起这对师徒来了?”

何驰回头一瞪钱伯义,将柜台上阿努吉的弯刀拿在手中说道。

“自然要担心,为什么不担心。杨铁先活到这么大,还这么木讷、刚直实属不易,若非心中有理想早就自暴自弃同流合污去了。将来他立身扬名,胡值作为他的恩师正可以有个美名。江夏踏田的时候是我做的太过了,到京城就止步这算点到为止。但是若不去徐州走一遭,我怕天子心中怨气难消啊……”

何驰说着用刀背挠了挠后背,叹息道。

“算了,先由杨铁先去吧。”

说完何驰正要挪步,只听一个脚步声冲着琉璃坊跑来了,何驰与钱伯义看着杨铁牛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刚一进门那杨铁牛也不顾的什么,向着何驰“扑通”一声跪下。何驰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很是不解,正想问什么只听杨铁牛说道。

“何大人心胸宽阔,铁牛佩服!我家兄是个死犟的,其实他已经开罪了胡儒士,胡儒士早就不认他这个徒弟了。他却一心想着回报胡儒士大恩,这一路从常州到南阳,一路上他对谁都没有好脸色。”

何驰和钱伯义对视一眼,“呵呵”一笑连忙将刀抛给钱伯义,把杨铁牛从地上扶了起来。真是瞌睡遇枕头,这现成的情报源不就来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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