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那一年胡值还未须发花白时,他与一群故友邀游太湖,这群文人墨客之中不乏扬州名士。当时有李艳所在的李家在苏州做东,李家财大气粗包了一艘大船供文人雅士们在太湖上畅游。然而谁也料想不到的事发生了,这艘装饰奢靡的大船竟然被太湖周边的几个船夫盯上了。毕竟李家富庶一方,平日又结了很多仇怨,于是太湖四周村落里聚集起来百余号水性好的船工准备劫了那船。领头的十个船工趁着午夜涉水上船,顺风挂帆让大船冲岸触礁,船只倾覆之时好多赶来的村民汇集于滩涂之上抢掠被冲上岸的财物。
这案子涉及三县,从犯和临时起意之人多如牛毛实在难以计数,最后官府只拿住了两名主犯,审问之后两名主犯没有供出其他人来。最后两人都被判了斩立决,当年秋天三县县令监斩才算了结此事。
“那一年我家大哥十一岁,他听到屋外嘈杂就出去查看,不到半个时辰就背回来一个落汤鸡。当时我们也不知道他就是徐州大儒,只见他身上没有一寸财物,唯有胸口揣着三本书。当时我家只是一间棚屋,床也只有娘睡的那一张床,娘见那人染了风寒便把床让给他躺下,再让大哥出门找大夫。大夫来看过直摇头,说这人先喝了酒,再受了惊吓,又被江水一呛激起了风寒,实在难医。大夫还劝我们若不是亲眷就不要管了,毕竟那是李家的船,李家平日逞凶霸道对百姓剜肉刮骨。大夫说和李家交好的人必不是什么善类,花大力气救活了他李家不领情还要来作难,不明不白死在家中还要被衙役查问,实在没必要惹这桩不清不楚的官司。”
何驰在客厅与杨铁牛落座,钱伯义饶有兴趣的听着这故事。正好小桃端来茶水,杨铁牛的故事暂时断了,何驰便寻机问了小桃关于那传令的事,这才知道那名天策传令跑了一路刚刚吃过些东西,现在正在后院一间屋子里歇息。
“那位兵爷说上面催得急,必须把少爷的回信带回去。”
“你先回后面去吧,稍后我就去写回信。”
小桃向何驰行了一礼,转身的时候看了看那杨铁牛皱起眉来,她来到后面汇合小梨和小梅,小桃那丫头竟然嫌弃的一“哼”说道。
“就从没见过这么待客的,把县令支在门外喝那林婆子的碎末茶,偏弄个好色的猴儿招待在客厅里喝龙井,那一双眼睛只盯着我看,像是没见过女子似的。”
“咳!咳!”
何驰咳嗽了两声,小桃一惊连忙带着小梨和小梅一溜烟跑远了。真不愧是跟着季昔眠的丫鬟,身上的市井气比小春和小燕浓重多了。
“这茶好苦。”
何驰回过视线,只见喝了一口龙井的杨铁牛正在用牙齿刮舌头,这龙井好茶是要一点点品的,像铁牛这样一口喝了半盏的量,起头最浓的一泡茶如此喝法怎么能不苦。只可惜手边没有茶点,不然还能中和一下那股苦涩。
“何某欠缺管教了,这小丫鬟见人下菜碟,用这差劲的苦茶作弄你呢。我在这里先向铁牛兄弟赔罪,之后我一定去后面好好处置她们。”
“不!不苦!”
铁牛一听何驰这么说,立刻端起茶盏眉头一皱喉结一动把剩下半盏也喝了下去,看着他的窘态钱伯义都快憋不住笑了。杨铁牛嘴上说不苦,但还是把舌头刮了又刮才能再次开口说话,自己的眉头一分都消不下去,“不苦”的谎话也圆不上了。
“苦是苦,却是难得的好茶,娘说过良药苦口,茶也一样。”
“后来你们替胡值看病花了不少钱吧。”
何驰端起自己的茶盏走到铁牛面前放下,铁牛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第一晚请郎中给他驱寒,先用艾灸、再下银针花了一百文钱,到第二天去抓药又花了三百文。家里没米熬粥,又花了七十文钱去买了精米熬粥给他喝,只一天两晚家里的钱就花了个精光,他神志不清躺在床上,一天时间都是半梦半醒的。第四天我哥去打渔,我去山上打柴,勉强换了十四文钱和半升黍米。一直到第七天那人才清醒过来,却是口不能言、手不能动。于是又请了大夫来替他艾灸、施针,三天之后左右手才能屈伸,舌头也能动了,却还是丢了魂一般只坐在床上发呆。”
“倒是难为你们了。”
“娘说看他的样子不是一个恶人,身上穿的好衣服,身子骨也硬朗,断不是穷苦人家出来的,便让我哥去县城里问问。我哥去了两天,带回来一个李家的管事和两个李家家丁,一看那病人就认出来了,先用担架抬出村子,再把他送上牛车去了县城。”
“那后来你兄长又是如何拜师的呢?”
杨铁牛叹了一口气,只说。
“早知道还不如不拜呢,要是不拜师我哥就永远是庄稼汉,一家人也省心了!”
这糟心事比苦茶还苦,铁牛端起何驰的茶盏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那李家管事的只知道带人回去,胡儒士拼死护住的三本书他毫不关心,于是那三本书就留在了家里。自从有了那三本书,我哥就像着了魔一样,牛也不放了、鱼也不抓了,整天去私塾窗口偷看偷学起来。时间过了三个月,到了那年秋收农忙时,我和我哥在田里正忙活,胡儒士突然带着两个小厮前来拜访,一来为了答谢我们的搭救之恩,二来向我们讨那三本书。”
杨母当然不会收胡值的礼物,只让杨铁先将三本书取来,那三本书过水一泡,四角都毛了边,其中一本《左传》更因为被杨铁先频繁翻阅导致装钉松动脱了线。胡值将三本书拿到手之后并没有怪罪,反而还向杨铁先提了几个问题,杨铁牛只知道他大哥回答了一个支支吾吾。也不知道胡值是不是真的看上了杨铁先的才华,总之当即就在田埂上收了这个弟子,并在拜师之后将带来的礼物当做师生之礼赠给了这个弟子。
胡值虽然经过三个月的调理,然而病情并未痊愈。李家尽地主之谊让他在县城的一处别院之中静养,秋收之后胡值便带着杨铁先在别院之中教他读书写字,师徒二人共用一套文房四宝,且胡值一人只教杨铁先一个,此等待遇着实羡煞旁人!
“第二年开春胡儒士给了我哥一两银子,让他置办一应用品准备参加考试,我哥不负众望只学了一年就考上了童生。”
何驰点了点头,只叹。
“好一番奇妙的缘分啊。”
“哎!何大人不知道,这天大的好缘分就是被我哥弄掰的!他与胡儒士一直有书信往来,胡儒士回徐州之后来信告诉我哥,说他根基不扎实让他不要急着应考,并且每年开春都会派人送些旧书来供我哥研读之用。我哥苦读五年考中秀才,中秀才之后乡长就给我哥说了一门亲,胡儒士在书信里知道了这事还特意派人送来三两银子,我家得了三两银子修了两间砖瓦房,我哥也算成家立业了。”
“那后来怎么又闹掰的?”
“后来我哥又是一番苦读考中了举人,胡儒士知道他中举之后,当年就提携他去开阳县当了县丞。”
“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好多举人都等不到缺呢。”
“哎!”
铁牛苦涩的摇着头说。
“谁说不是呢,我娘还指望着我哥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嫂子也是千叮咛万嘱咐的送他北上的。可是谁能想到我哥才去了两年,他就和上司闹掰了!最后还是胡儒士出面调停,他才免了罚,从县丞贬去驿站当了驿官。当了驿官还不安稳,和一个盐道官员闹起来了,那些大官身边有一群恶奴伴着,他们上手把我哥好一顿痛打。何大人你猜之后怎么着?”
“怎么着?”
“胡儒士非但没有怪我哥,还出面替他讨了二百两汤药费!我娘接到胡儒士的信便让我立刻北上照顾我哥,当时胡儒士忙得脱不开身,他要去外地公干之前还嘱咐我照顾好那头犟牛,说一切等他回来再做定夺。哪知道我那没心没肺的大哥伤才好了两成就闹开了,把二百两银子丢进淮河不说,还直接一路告到了徐州刺史府,他哪里知道要不是胡儒士的名头在前面顶着,他早就被人打成肉泥了!”
“咳咳!”
铁牛的话音刚落,前门外就传来杨铁先的咳嗽声,铁牛好大的火气端起茶盏再喝空一盏,仰起头放大音量说道。
“说破大天也是你的错!你仗着胡儒士的名头,你仗着他的脸面把整个徐州的官员都得罪了一遍!他不认你,是你自己活该!”
原来如此,杨铁先能将这官司捅到徐州刺史府去当真需要一个名头顶在前面,否则一路的杀威棒都足够把他打死一次!最后刺史府的公堂上挨打的是盐道官员而不是家奴,这事的性质就变了!
看来胡值是真的器重杨铁先这个徒弟,不光提携了他还在徐州给他提供了额外的保护。至于这个杨铁先当真是一块铁料,脑子一根筋笃行邪不压正不说,还追求所谓的“速胜”,更为了“速胜”不择手段,以至于重读书而轻礼义。他顶着胡值的名头迫使徐州刺史下了判决,让胡值在家乡经营起来的全部关系被这一桩案子碾得粉碎,只怕杨铁先还以为是在替他的师父扬名呢!
很难说这件事谁对谁错吧!
其实本质上与何驰杀不杀洪兴差不多,最后那一刀如果落下去劈碎了免死金牌那是真的畅快,千般罪责一刀清算!但是昭国历代皇帝的脸面,也就被何驰这一刀斩裂了。杨铁先最后在徐州刺史府中并没有收回那最后一招,或许杨铁先的做法才是正确的,何驰的做法反而纵恶为患,苏州那一回就是何驰纵出来的结果。
“铁牛听我一言,你哥哥并没有做错,此事已非对错之论,深究下去我们反而是错的。”
“何大人心胸宽阔,莫要纵我家大哥胡来,您是上官,我哥是下官。他如果和您还不对付的话,这昭国就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铁牛的话明显是说给杨铁先听的,杨铁先面沉似铁站在穿堂中等着,何驰摇了摇头,安抚铁牛道。
“此事我已经知晓,你先盯着你哥哥去博望上任,让他先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若有不服的话,等空闲了再来找本官辩驳。”
“谢何大人!”
“对了,还有一件事。你还没娶妻吧。”
杨铁牛一阵脸红,他站在何驰面前抓耳挠腮起来。
“何大人还管月老的事?”
“管!荆州之内我连屎尿都管,你先替本刺史监督好你的哥哥,有了中意的再来讨我的赏。”
“春姐姐和燕姐姐两位也能赏吗?”
何驰和钱伯义笑出声来,杨铁先快步进来拉着杨铁牛就要走,何驰顺手一拉将铁牛左手拉住,两股力量拉拽之下铁牛左右挪不动半寸。
“小春和小燕两个丫头也到了该嫁的年纪,她们要嫁我不留,但是我说了不算,她们自己点头才算。”
“可是何大人你刚才说的赏啊!你总不会食言吧!”
何驰一松手让铁牛被杨铁先拉到了门口,铁牛还在奋力挣扎,他双手扒住门框就是不走。何驰微笑起身指着铁牛说。
“你这铁牛倒是会钻空子,我是说赏!但是我们这里可没有赏女人这一条!你当我这里是山匪大寨,还有肉马赏给你玩不成?去博望的路上魏征会告诉你规矩,他可是管着几村的村官,但凡有什么不懂的都可以去问他。”
“那何大人赏多少银子让我娶婆娘?你至少让我吃个定心丸吧!”
“你兄长不喜欢和我同流合污,那一千贯浮薪估计他也不会要,我看给你正合适。”
铁牛脸上绽开笑容,他双手拱起正要谢恩,突然拉扯他的那股力量不见了,杨铁先上步对何驰正要说什么,何驰却一眼瞪住了他。两方势如水火,钱伯义左右无着只能在一边干看着。
“杨大人,我劝你不要玩忽职守。你的前一任就是在郡守府的公堂上被斩掉的脑袋,我希望你不要步他的后尘!”
何驰的冷言冷语落下,杨铁先利落的一揖也不说话像是接受挑战一般,反身抓起杨铁牛就走出了琉璃坊。杨铁牛的声音还回荡在前院,何驰恢复了微笑,看着一脸冷汗的钱伯义压了压手示意他安心。
钱伯义哪里能安心,这杨铁先是胡值的亲传弟子,以前钱伯义还不知道这层关系,现在知道了那怎么能不防备。要知道杨铁先可念着师徒情谊呢,胡值说不定来一封信就让杨铁先转了阵营,更不用说这杨铁先一脸的不服就是冲着揭何驰老底来的。
“何大人,还是把杨铁先调去武当县吧。”
“为什么?”
“他毕竟是胡值的徒弟,博望就在咱们身后,把这样的膏腴之地让给胡值的徒弟管理,就怕他趁机作难。”
何驰眼睛一睁,向钱伯义一瞪,快步走了上去一直走到钱伯义贴脸的距离,然后一拳打在钱伯义的胸口上。钱伯义被这一拳打得岔了气,一口吐沫喷在何驰脸上,何驰却不避不退。
“钱伯义!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何大人,这也没什么啊。”
“用人看出身,用人看背景,用人看派系。这就是党争的苗头!”
钱伯义被何驰压得喘不过气来,往后一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何驰依旧不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胡值怎么了?莫不是还要将读书人分南北?三党刚刚消下去,现在我南阳郡之内就要分南北党吗?你快把那想法给我磨碎了、咽下去、拉出来,一寸都不要留在脑子里!水卜可以治理豫章,沈桥亦能治理苏州,胡值门生里就没有真才实学的人吗?河南、河北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我只送了一套四书五经给那群儒生。今年我就听说那两地参考的读书人茫茫多,以后大家同朝为官,你难道还要挨个分清楚谁是谁的门生?”
“何大人有大胸襟,您不在乎,但是别人……”
“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有本事像洪兴一样惦记上我何驰的命,他们能把我何驰脑袋取了走,我何驰认了!但是只要在我辖下,就是海纳百川,荆州之内党争的苗头一星都不准有!”
钱伯义点了点头,何驰也不知道自己这般说法他能听进去几分,退了一步说。
“钱大人应该有点广阔的理想!少、尤、鲁三家那就是党争的极限了,咱们的目标起码也是左右丞相,别再惦记着你的常州郡守之位了。”
钱伯义苦笑出来,何驰转过头看着钱伯义呵呵一笑,两人相视之后又是几声不明所以的笑声传出,三个丫鬟在后面听着那笑声越来越大,完全不知道前面那两个熊大人在开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