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铁先走了,何驰犯了难,天子给的题目不好解啊!何驰这一落笔,或轻或重都有可能从荆州刺史的位置上跌落。天子把前线战报发给何驰,是来讨何驰的意见?亦或是有其他目的?
要知道京城往宛城送信容易,八百里加急一来一回不过一天一夜的路程。假如天子是来讨主意的,那么何驰把自己的意见发给皇帝,再让皇帝汇总之后凝成一道圣旨发往楼兰要多久?
哪怕你八百里加急也要跑上足足八、九天时间!就算你浮舟顺风顶着满帆无视地形昼夜飞在天上,至少也要在天上顺风飞上五、六天。总之无论是快马和浮舟,还是两者并用的混合式传递,这一封凝聚着何驰意见的圣旨要到楼兰,前线的战事基本已经落定。匈奴的站队直接关系到战局的胜负,而这传信的几天之内匈奴一定会选边站队!
以冒顿的头脑做出站队的决定并不困难,匈奴被禁锢在漠北太久了,他们需要寻一个机会破局,越早站队匈奴能够获得的收益就越大!
何驰笃定的点了点头,季昔眠在替他研墨,一张白纸铺开了一刻,何驰只是宁神思考还未动笔。
“天子就不是来讨战略的……”
何驰喃喃的说着,将毛笔拿在手中,继续沉思。既然不是讨教战术、战略,那就是来讨教战后分蛋糕的利益问题。匈奴要来参加比武大会,又要抱紧丝路这条大腿,所以这次一定会站在昭国之侧对百乘远征军亮起刀刃。
这之后呢?请神容易送神难!匈奴十万大军南下夺回若羌,之后要让他们北还。这北还的工作既不能松、也不能紧。最怕就是匈奴赖着不走,或者突然倒戈反杀过来。
许诺匈奴一部分利益是个可行的安抚手段,但吐鲁番是车师国的地盘,绝对不能许给匈奴人。此战结束后一定要让匈奴人退出吐鲁番,保全了车师国的领土昭国才能站住义理。匈奴退出吐鲁番之后,丝路上的利益他们就吃不到了,这一趟纯属白忙活。冒顿未必有胆子敢当面发难,放任手下沿途抢掠的胆子或许会有,这抢掠之后的恶名都要落在坐庄的昭国身上,如此一来昭国终究要惹上一身骚。正所谓打不赢你,但我还可以恶心你。
昭国金秋十月举行比武大会,这个时间绝对不能误!曹庄的仓储能力已经逼近极限,丝路最迟九月初必须抢通,这个时间也绝对不容有失!
得益于糟糕的交通状况,商贾的信心崩塌是需要时间的,六月到九月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的时间。到了九月中旬如果丝路仍然淤塞,那之前输出的商品和货币就会倒流回来冲击国内市场。这种情况下不用等明年春天,只到今冬朝廷的财政就会吃紧!
“先在阴山与匈奴约定互市,再让楼兰王分割敦煌,敦煌在孔雀海以东,楼兰、匈奴、昭国三方在敦煌互市,敦煌立郡迁移人口,敦煌以西新立关卡以方便之后西出……”
何驰提笔些了几条意见,正当他要提笔饮墨的时候,他突然顿住了!
“太不痛不痒了!”
何驰的自语季昔眠听在耳中,她丝毫不为所动,只专心在手中墨棒上。
“若羌敌灭,匈奴速退,入朝觐见,再行赏赐!”
看着新写的十六个字,何驰眉头一皱,再次将纸抽到一边,铺上新纸重新写到。
“匈奴退,丝路通。不臣者,死!”
飞速写完何驰一吹墨,他却又一次定住了,想来自己坐在千里之外,实在不敢保证哪一封意见是正确的。看着自己左手边的两张纸,于是干脆把三张纸揽在一起,折好放入信封之中。再取一张纸挥毫泼墨,草书之后装入新的信封内,在信封上署名“责西域联军书”。
何驰狂洒了一桌的墨水,季昔眠看着两封沾满墨迹的信心中打鼓,看过那军士骑的千里马季昔眠就知道在后面休息的军士身份不一般,她在想着自家夫君如此草率回信会不会惹祸上身。何驰用满是墨点的手将两封信封入信筒,看着季昔眠皱起的眉头,笑着说道。
“娘子莫要为我操心,夫君心中有数。”
季昔眠也不多说一句,伸手接过信筒走出书房叫来掌柜,掌柜拿着信筒去了后面,唤醒传令之后不到片刻就听到一串马蹄声渐渐远去。
天子的信当然是掐头去尾,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
先隐去了嘉峪关十万铁骑已经出关的消息,再藏住了册封何安宁的事。何驰还在想着从楼兰王手中把敦煌拿下,天子却已经盘算着将整个孔雀海收入囊中。百乘远征军的确是个意外,要不是他们突然出现搅局,只在嘉峪关准备西出的兵力配合五艘浮舟足可以西破楼兰、北克匈奴。
龚卓还算识时务点头臣服割出若羌,从现在起大行皇帝只让他守着孔雀河畔的楼兰王城和一半国土颐养天年,孔雀海自此就是昭国的域外领地,昭国可以在这里厉兵秣马。只等何安宁成年之时许个皇子或皇孙,孔雀海女王在二十年后就会顺理成章的变成昭国的内王,往下传两代女王就成了亲王,何家的姓氏也就没了!
大行皇帝的想法实在太过阴损,他也知道何驰不是好糊弄的,这个消息一透露出去何驰至少能猜到八分用意,到时候他灵机一动随便在江夏或襄阳给何安宁许个娃娃亲就要坏事。
这小女娃刚刚满月就已经预定了皇家儿媳的位置,天子也要顾及外面的舆论,就算要指腹为婚也要双方家长点头才行。大行皇帝单方面这么做实在欠妥,所以现在能瞒一刻就多瞒一刻。等西域战事结束,西域诸国觐见朝贺,比武大会准时举办之时,让龚卓以思念女儿为名让龚汐带着何安宁来京城,到时候前有比武大会、后有西域诸国使臣,何驰在双重压力之下也只能认下这桩安排。
“母后放心吧,朕早有安排。何驰治理荆州已经焦头烂额,九月他还要南下南岭山迎娶李婉儿,比武大会就在十月。到时候趁着他南下,琴扬北还之时让楼兰使臣带着龚卓的亲笔信南下,一应接送的车马也已经齐备。父亲要见女儿和外孙女乃是天经地义,曹纤必不会阻止。”
太后听着天子的“生意经”,一下又一下摇头。
这天子哪里是算计何驰,明明就是赌气的做法。明着一道圣旨下去,何驰也不会反抗。如此故弄玄虚天子无非就是想在何驰面前玩些计谋,想赢他三分争些面子罢了,一切衔接妥当那自没有话说,然弄巧成拙反而会坏了大事。
“皇上怎么也玩这种小儿心思,这册封何安宁就大大方方的册封。您这安排细细碎碎,又是西域、又是礼部、又要惊动曹纤和龚汐,事多手多必然有漏!如今何安宁已经是孔雀海女王,西域诸国那群虎狼哪个不惦记着这小女娃的婚事,这桩子事你留的时间越多空子越大,谁先开口提亲谁就先得理呀!那孔雀海女王的爹是何驰,只要讨何驰点头,这娃娃亲就认下了。他们完全可以绕过你这个皇帝去做这件事,咱们这里不过是拐个弯并非终点。”
太后的一席话让天子犯了难,只说“总不至于这么快”。太后则抬手端起茶盏小喝一口,思虑两息之后说。
“难说,西域那群虎狼的信使估计已经入关了。此事不宜再拖,立刻发一封飞书去江夏,按照公主的规格封赏、赐尊号。再让礼部立刻南下迎接,让龚汐带着何安宁入宫来,以皇家公主的待遇养在宫中。”
“母后,这么做是不是太过了。”
太后摇头,说道。
“皇上现在切勿与何驰争斗,你们一旦斗起来大裂痕看不见,小裂痕自然埋在心里,久而久之大家虽表面和睦,但心会渐行渐远。如今陆欢在朝,西域孔雀海的战事未定,河南、河北还在拉扯之中。皇上只有荆州、扬州、岭南三处可以借力的地方,这荆州是洛阳的南大门,皇上除了何驰还能交给谁去?”
“可是琴扬十一月就要嫁,若先封何安宁为公主,不就薄了琴扬的脸面。”
“亏皇上还知道这一茬!要是早些与何驰商量何至于如此窘迫,现在咱们是进也难、退也难。除非能堵死去襄阳的路不让任何一个西域人过去,否则我们就永远慢别人一步。”
太后突然的一点,让天子头痛欲裂。琴扬的婚嫁之事卡在这里,若册封何安宁为公主,那辈分就乱套了。
可是正如太后所说,现在何驰不知情,襄阳曹庄一群人也必没有什么防备,西域商贾有通关文牒可以在昭国国内随意走商。真漏了一招被人提前一步上门提亲,到时天子的计划就全漏了。何驰会不会心生嫌隙,心一横直接把女儿许给西域某个小国的王子,他若是真这么干了,昭国皇帝也无权干涉何驰的家务事。此时孔雀海女王也只是一个昭国皇帝承认的关外王,昭国还没有实现法理上的占有,最多就是到女王成年之前派驻军和官员代管领内事务罢了!
“那让皇后认个义女。”
太后按了按眉心,摇头道。
“封公主是最简单的,不需要何驰介入,只要一封圣旨何安宁就可脱离何家成为皇家女子。此外无论是何种手段都绕不开何驰这个亲生父亲,哪怕让皇后认这个养女,皇上总要让女娃的父亲点头吧。”
“那就给何安宁许一个婚事。”
“许给谁呢?”
太后一句话把皇帝问住了,何安宁这个刚满月的女孩变成了西域的“沈娟”,许给谁就意味着谁有孔雀海的法理宣称。找个年纪差距不大的陆姓子弟倒是不难,但若羌和敦煌两地直接关系到丝路安全,这日进斗金的一条路天子敢给在谁的手中?到时候消息一出,陆欢为首的关中诸王定然要争上一回。
“亡羊补牢,未为晚也。皇上既然已经迈出了这第一步,后面的每一招必须衔接紧凑,孔雀海关系敦煌和若羌的安危,外有西域狼子觊觎,内有关中群虎争抢。如今先去一封信给何驰,说明册封乃是稳固局势之举,让他先稳住荆州和曹庄的局面。再与他商量一下册封公主之事,他若点头便即刻册封何安宁为公主,让他抢在比武大会之前送龚汐母女北上。他终究是何安宁的父亲,皇上再急也要顾虑他的感受。”
天子沉沉的思虑片刻,然后迅速转身向太后告辞,一路疾行出了太极宫。李福跟着天子径直来到御书房,看着天子铺开纸几笔挥就一封信,信筒也不封了直接交给两名鬼营将校,让他们带着这封绝密信连夜南下。
随着昭国西顾,敦煌和若羌将会越来越繁荣,玉门关迟早也会登上历史的舞台。何驰给皇帝的信是先割敦煌,然后以敦煌为跳板建立玉门关,再与楼兰分孔雀海徐图西域之地。天子则是大手大脚,一顿施展用力过猛,直接把整个孔雀海拿了过来。当真是两种人品两种手段!
夏侯珏坐镇的孔雀海南岸水寨已经击退了第三次百乘远征军的进攻,无论是单兵使用的连弩,还是架在炮座上的连弩炮都展现出了不俗的威力。龙舟和战船的存在使得敌军无法靠着岸边移动,每次作战都要在黄沙之中大规模迂回,耗时费力不说还容易被夏侯珏派出的骆驼骑兵咬住屁股,等几万人的大军绕了个大圈来到营寨前摆开阵势,他们的体力都消耗的差不多了。
八月十四,夏侯珏站在营门前看着天边红日落下,一轮圆圆的月亮已经跃出山巅。明天就是八月十五了,正是他与陆记约定的援军到达时间。北方虽然一直有物资送来,但随着战事持续,伤亡也在增加。
一万三千人的军队扛住了敌人的三次进攻,现在营地之中只有八千人可以正常作战,目之所及处全是带伤之人。营地外又一批尸首被埋葬入土,围绕着营地的秃鹫和豺狼越来越多了,远处许多野狗叼着百乘士兵的残肢断臂游走在沙丘之上。
经过清点西域联军一侧战损比依旧占优,敌人这次进攻折损了七千有余。敌人占尽劣势却无比完强,他们的弓箭得不到补充,也没有像样的攻城器械,甚至不少士兵的盾牌也已经损坏无法修理,正面推进时组成的盾阵也变得花花绿绿参差不齐。更重要的是,因为扎下了龙舟战船这三根钉子,敌人无法在孔雀海岸边就地休整,这有效拉长了他们的进攻路线。
“将军!龙舟上的哨探报告,身毒人在砍伐树木,今晚他们可能来渡海夺船。”
身毒人明显急眼了,沙漠里一到晚上便是寒风刺骨,这个时候扎起木排渡海夺船必会冻死一群人。但夏侯珏不敢掉以轻心,下令轮换值夜防止敌人偷袭。
“传令下去,分光酒肉!值夜的半个时辰一轮换哨探敌情,营地四周全部立起火把,把柴都添进火堆,把火堆烧得旺旺的!”
夏侯珏已经在做最后一战的准备,这个营地关键时候是可以舍掉的,只要保证龙舟无碍他们一万三千人就完成了使命。营地中一切可以吃的全部吃光,可以烧的全部烧光,多余的弓弩全部挪移到船上。今晚就是最后的时刻,夏侯珏做好了营地被攻陷之后的一应对策,三艘船随时准备出航,它们可以飘在孔雀海上自成堡垒,依靠着弓弩之利还能坚守上一天半载。敌人要以木排抢船,那必须过船上的弓弩那一关!
一股凉意袭来,夏侯珏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远处的身毒人也点起了三座大篝火,无数火炬分列在五面军旗之下,敌人已经列阵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