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任是需要成本的,十万铁骑向北而立就是最简单粗暴的信号,陆记不会把自己的背后让给匈奴人。冒顿毫无疑问撒了谎,在陆记看来拉姆勒和冒顿的誓言一文不值,仇怨纠葛、失信背叛、利益之争,匈奴和昭国之间的债几辈子都算不完。
请神容易送神难的道理陆记岂会不知!所以他一开始就没打算动用匈奴的兵力,昭国完全有能力应付南丝路出现的变故。冒顿当然知道陆记的防备,所以他才不辞而别留下一千亲兵作为抵押,只带着十名亲随北上。
时间已经八月中旬,今年的比武大会是重中之众,冒顿这样给自己加戏着实让陆记生出好大的不痛快。陆记必须给冒顿一个下马威,傻子才会和这群匈奴狼子一笑泯恩仇,一旦被他们尝到了肉养出膘来,他们就会在你睡熟的时候给你来上一口!
“启禀大元帅!匈奴大军已经来到北方百里处!”
“再探!再报!”
别说龚卓的刀子按不住了,车师国士兵的刀子也已经饥渴难耐,匈奴现在占据的吐鲁番就是他们的领土,匈奴南下的骑兵直穿车师国还不打任何招呼,这简直就是莫大的羞辱!楼兰王城之中的西域联军将领们遥望着北方,所有人的眼睛里都跳动着同样的怒火。
拉姆勒只感觉四周的空气越来越寒冷,圆月越升越高,月光铺撒在沙丘之上将沙丘染成了银色,十万铁骑分列二十阵,月光撒在他们身上反射出银灰色的金属色泽。在拉姆勒看来他们就是十万具没有感情、没有思想的铁傀儡,只静静的等待着军令发出的那一刻。
斥候骑着快马穿梭在“黑墙”的夹缝之中,一个斥候出营了,一个斥候又赶来回报。
“启禀大元帅!匈奴大军距离此地仅有九十里了!”
“再探!”
“得令!”
营中火堆烧得正旺,但是西域联军的将领们只感觉阵阵刺骨的冰寒袭来,有几个历经战阵的老战士不自觉的发出笑声,这正是杀气的味道,他们仿佛已经看到了冒顿身首异处的景象。
“大元帅,龚卓愿意将功抵罪,擒拿匈奴贼子。”
楼兰王已经丢了好多面子,陆记一直按着他不让他乱动,其意就是不想让他再生出事端来。丝路九月必须贯通,这是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要是让陆欢挂帅西出,他的做法一定会非常极端,丝路就是关中诸王的利益保障,仅为了这一点即便要把楼兰一国杀绝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启禀大元帅,地图拼好了。”
陆记舒缓了一下快要被冻僵的神经,转过眼睛看着云伯才,只见他端着一张由无数羊皮纸片拼合成的地图跪在营门前。为了北伐百乘帝国的绘图师早就做了充足的准备,他们向吐蕃山中原住民购买过各种舆图进行研究,而拉姆勒作为远征军的开路先锋,他自然承担了所有的探路工作,战后从他辎重车上搜出来不少有价值的东西,但是因为浮舟进行的无差别轰炸,好多舆图都已经变成了碎片,能把这些细碎的东西拼接回去的云伯才当真有些本事!能把细碎的东西拼回去再添上几张舆图组成一个完整的大地图并加以勾勒补缺,这云伯才简直就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地理天才。
“呈上来!”
陆记一句话,云伯才便端着那六成拼凑、四成描画的地图来到陆记面前,陆锡将拉姆勒从座位上“请”了起来,作为远征军的先锋将军当然有资格验一验地图的真伪。
“怎么样?”
陆记看了一眼地图,再抬头看向拉姆勒,拉姆勒没了锐气眼睛跟着地图上标出的红线移动,尽管地图上的文字陆记看不懂,但是那一大片水泽畔的红圈想必就是若羌城了。
“看看,看看!最了解你的人正是你的敌人,这个楼兰国标的好详细啊。这里就是敦煌吧,水脉都标的一清二楚,还有树画在上面。这里是若羌,这里是扜泥,这里是库尔勒,这里就是楼兰王城啦!多好的地方啊!”
陆记隔山打牛,轻轻一笑便逼出了龚卓额头上的冷汗。陆锡也不客气,将地图端到龚汐面前,再逐个让且末、车师、于阗、轮台等诸将士一一过目。地图回转一圈最后落在陆记的桌上,陆记点了点头先吩咐云伯才退下。
“大元帅!白羊羌和小月氏已经派来信使,他们重整旗鼓汇集三千之众夺回了昆仑山营地。”
“命令他们继续北上夺回山道,不要给敌人留一寸的退路!”
“得令!”
快马往来穿梭不歇,南边的斥候刚走,北面的哨探又传回了消息。
“大元帅,匈奴先锋距离此地仅八十里!”
“再探。”
“得令!”
匈奴先锋已经越来越近,很快“七十里”“六十里”逐一报来,就在所有人等待“五十里”的哨探回报时,陆记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启禀元帅……”
元帅的亲兵突然说话,让所有人紧绷的神经一颤,他们只以为是南边来的消息,现在南边来的消息八成是坏消息。一万三千人经过几轮苦战,减员五千只留最后八千人固守,今晚若是被百乘军队全力一搏,那留守营地的八千之众恐怕都要折损在孔雀海岸边。
“……子时已过,已是八月十五了。”
亲兵的轻声细语让所有人都吃了一颗定心丸,陆记点了点头看向天上的圆月,感慨万千的说道。
“生日一过又长一岁,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我看却不竟然啊。”
陆锡心生疑惑,问道。
“大帅,今天谁过生日?”
“当然是那荆州刺史的生日。”
陆记凝下脸来,皇帝那里还有何驰立下的军令状,什么虎蹲炮、什么猎枪、什么御寒用的衣服都勾得陆记口水直流。那一门小炮初次亮相仅用两发炮弹就斩敌一将,唯一可惜的就是打了两发炮管就裂了,它终究是仓促之中铸造出来的玩意儿,陆记只听说乌林新铸造的一门炮重达四百斤!那一炮打出去别说斩将折旗,千人军阵都要被那炮弹从前到后穿个透心凉。
正在众人各有所思的时候,一串从营地背后传来的马蹄声回转到营地门口,一个传令气喘吁吁的跑进门来禀告道。
“启禀大帅!百乘帝国倾全力夜袭营寨,他们调动六万之众,里外三层将背水大寨围困,海上还有三十七张木排准备夺船。”
斥候哨探的消息已经严重滞后了,在连弩扫荡下,夏侯珏带头突出了第二道封锁线,眼前第三层包围圈是最薄弱的一层,几个方阵散得太开了,方阵之间足有二十几步宽的距离。敌人散开需要时间,敌方将领还在向后方军阵逃窜,他把背后完全让给了西域联军,夏侯珏命令旗手挥旗指向南方,同时左手持弓右手搭箭瞄准了敌将。
“将军小心!”
在箭矢射出的瞬间,一杆长矛径直刺向了夏侯珏,夏侯珏只感觉右臂上被人打了一拳,回过头来时敌军长矛兵已经得手,那矛头顺着盔甲的缝隙刺入。一名亲兵策马而上砍杀那名长矛手,另一名亲兵用准备好的布条替夏侯珏包扎手臂。
第二道包围圈正在收缩,夏侯珏冲开的这道缺口维持不了太长时间,后续的骆驼速度有些缓慢,好多人没有跟上旗帜,在冲天的火光中好多马匹受到惊吓,他们冲出营地之后就与大部队走散了。
“没时间了!随我的旗帜冲出去!”
已经没有时间迟疑了!龙舟上的连弩一停顿,敌人的部队就开始向前压迫,而船上的连弩也开始接二连三出现问题,经历了数天的高强度作战,这第一批仿制兵器一直在经历极限测试,在这之前它们可是连一场小战役都没有参与过,性能的论证更止步于纸上谈兵。有的弩机已经卡死,有的弩匣欠缺加工使得弩弦快速损耗,还有各种机关连接处出现的问题,诸如此类种种差评反馈只能等神机营战后去摸索解决。
夏侯珏扫过一眼跟着军旗前进的部队,发现他出营时的四面军旗只剩两面,而突出第二层包围圈的联军士兵目测只有出营时的一半。场面越来越混乱,后续赶来的骑兵一头撞上了敌人的侧翼,喊杀声、刀兵声交织在一起,火光摇曳之中好多人已经杀红眼擅自脱离了队列。
“旗帜向前!冲出去!”
在接应出最后一队人马之后,西域联军随着军旗继续向南,三艘战船上的床弩向着联军突围的方向射击,敌人薄弱的军阵已经开始动摇。刚才把背后让给敌人的蠢才将领此时虽然回到了阵中,但是夏侯珏射出的穿心利箭已经使他奄奄一息。
八千人出营,突破第二层包围网的部队不足五千,敌人也吃尽了夜袭的苦头,纵使明月当空,但调动起来还是有无法避免的混乱发生,其中踩踏、误伤不胜枚举。趁着敌人还没完全展开列阵,夏侯珏将令旗分作两股,分别冲击敌人军阵的最薄弱处。
床弩的弩矢为骑兵们打开了通道,马匹撞飞了零散的军阵,直逼到敌人阵中。四下嘈杂,战马嘶吼、刀兵交错、惨叫声、喊杀声回荡在夜空之上。即将咽气的敌军将领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正指向领军作战的夏侯珏。百乘远征军中又一员将领咽气了,护在这位将领身边的精锐拿起武器向着正在突围的夏侯珏扑来。
两股突围部队的先锋全都顺利冲出封锁线,正当夏侯珏回头指挥军旗向前时,两片诡异的圆环划空而来,一个圆环正落在马颈之上刹那间一股鲜血泼出,夏侯珏身体一沉向地上倒去。百乘将领的精兵们投掷出诡异的暗器,突围先锋骑乘的战马成了他们的收割对象,两面军旗先后倒下,后续突围部队瞬间失去了方向,现在他们只能自己想办法杀出一条血路。
“保护将军!”
夏侯珏的亲兵围拢过来,看着地上已经咽气的战马,夏侯珏被迫丢下长朔,虽然有些狼狈,但是终于突出来了。在百余名士兵的护卫下,夏侯珏一步一瘸的踏上一处高地。
“把军旗捡回来!”
“得令!”
夏侯珏并没有选择独自逃亡,他命令手下将军旗夺回重新竖起,寻着夏侯珏来的百乘精兵本来失去了目标正在混战,现在旗帜一展,他们又重新聚拢一起向着夏侯珏的军阵压迫而来。
夏侯珏的亲兵正护在他的身侧,百人对百人,这是一场实力相当的较量。
“别让妖兵们伤到将军!”
“得令!”
本以为双方会刀兵交错打个痛快,孰料突然吹起的一阵妖风将沙土扬起三丈高,混乱的战场突然没有了声音,正当西域士兵们熟练的俯身躲避沙尘暴的时候,一种砂砾被挤压的声响传遍四方。
龙舟因为这阵突然扬起的妖风,冲岸搁浅了!
“将军!敌人向龙舟去了!”
敌人突然转向,相比逃出包围圈的千余号残兵败将,搁浅的大龙舟才是真正有价值的目标。
“军旗跟我来,能动的全部跟上,把龙舟推回海里去!”
夏侯珏想要挥动右臂,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已经脱力,于是他换成左手持剑,指挥军旗斜向搁浅的龙舟。
“将军,请您上马吧。我们留下来护着龙舟突围。”
“不要浪费马匹,你们几个全部上马,冲击敌人侧背不要让他们靠近龙舟!”
果断的下令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十五匹战马成了夏侯珏手上仅存的骑兵力量,百乘帝国的精兵也放弃了夏侯珏的人头,身毒人都在喊着昭国人听不懂的语言,但是看他们的目标一致,夏侯珏知道这句重复的话绝对是让他们夺取船只的军令。
十五骑先冲击敌人侧背,损了五骑,脱身出来再冲击一次,又损了七骑,仅存的三骑再次回转之时,夏侯珏率领的三百步兵已经杀到了岸边。真正的短兵相接,龙舟之上的弓弩准备就绪,密集的箭雨泼撒出了一条隔离带,近前处两股精锐互相搏杀,鲜血溅在沙滩上缓缓渗入月光之下宛如水银一般的湖水之中。
“进攻!拿下那艘船!拿下那艘船!”
一个扬着鞭子的人大声呼喝,在弓弩射击的间隙,他们已经聚拢了百余面盾牌,由于搁浅船头翘起的缘故,床弩已经无法对准推进的军阵。两艘战船的火力并不能阻止他们的脚步,今晚百乘远征军已经拼上了一切。
在他们视野中这就是敌人全部的有生力量,只要越过最后这道屏障夺取孔雀海上的船只,他们就坐稳了若羌,短暂休整之后拔除楼兰王城也并非难事。
龙舟上陆陆续续有士兵跳下来,几十号人聚集在船头,有的在用力推着船,有的正在用双手挖开沙土。夏侯珏维持着阵线,敌人实在太多了,一路突围先失去了地利,再失去了机动性,现在这样的固守无非就是拖延一些时间。
龙舟甲板上挂下了一条条麻绳,陆陆续续有人顺着麻绳滑下来,好多甲板上的士兵将沉重的盔甲脱下丢入水中,几架已经故障的连弩炮也被工匠几锤砸碎之后抛入孔雀海中。终于船头开始一点一点的挪动,夏侯珏维持的军阵前方已经押上了千人大军。直到又一个射击的间隙,两方兵刃终于交织在了一起,顷刻之间便有十几人倒下。
“没时间了!你们都去给我推船!”
夏侯珏命令着身边的亲随,十几名亲随面面相觑,没有一个人回答,但是他们都不约而同的走向了龙舟的船头。看着眼前的军阵越来越薄,夏侯珏知道今天就是自己的死期了,就在他左手持剑准备砍向敌人的时候,突然那仅存的三骑带着一众已经突围的西域联军杀了回来。这料想之外的袭击让敌人军阵出现了混乱,但是这千余残兵已经无法冲垮敌军密集的阵线,他们的掠阵只是带来了些许喘息之机。就在夏侯珏挥剑下令的时候,他的腰间突然一紧,两名亲随将一条麻绳系在了他的腰上,不等他喊出声,只听龙舟船头有人呼喝道。
“拉!快拉!”
夏侯珏被一股巨力向后拉去,眼前士兵们的背影正在飞速远离,紧接着是无数双推动船舷的手,一片“黑水”是无数黑甲覆盖的水面,四只臂膀将他拉上了甲板,随着船头一矮,龙舟终于从浅滩脱困了。夏侯珏用左臂勉强支撑坐起身体,等他来到船舷旁向刚才的阵地张望,却见那岸上已无立足之地,火把连成了一片映照出无数敌人的脸庞。还有百来名赤身的士兵顺着麻绳爬上船舷,夏侯珏借着月光仔细看了又看逃回船上的人,却只寻到两个亲随的面孔。
“挂帆!驶入深水区!”
龙舟脱险了,百乘远征军中吹响了撤退的号角,无数人沿着滩涂动手打捞落水的盔甲。
八月十五,丑时,若羌营地失陷,八千联军向南突围,生还者不足千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