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楼兰王城东面的平原上,昭国铁骑等来了他们宿命中的敌人,七万匈奴骑兵在大营北面五里停住了脚步,看着那些跃上沙丘的黑影西域诸国将领们不自觉的将手压在了刀柄之上。四下寂静无声,一匹快马载着它的主人从远处走来,陆记还没有老眼昏花,月光清晰的映照出了冒顿的面孔,他在营门火堆前下马跪拜之后便一动不动了。
“进营来,让本帅看个清楚!”
陆记话音落下,两名提枪的士兵上前正要动手把冒顿押进来,陆记轻快的一声“免了”阻住了士兵的手脚。
冒顿起身向前走了十步,在第二排火堆前再次跪下,陆记带着三分笑面,却在心中冷声哼道。真是好一个狡猾的狼崽子,如此小心谨慎就是不想让自己找到理由杀他。冒顿带来了七万之众,有了这些士兵他就有了底牌,无论孔雀海的战事如何,陆记都要想办法妥善的送走这些祸端。除非昭国打算放弃举行比武大会失信于天下,不然他们就必须对冒顿的所作所为保持着最大限度的容忍。
城楼上另有两双眼睛注视着营中的变化,哀牢王丕涂和苗疆蛮王夏蛮各站一边。谁能没有点私心呢?比武大会是一个平台,西域会盟也是一个平台,平时大家都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这两个被困在昭国南方偏居一隅的国王也在积极寻找着自己的破局之法。
“阿爹!”
夏囡在城墙下喊了一声,蛮王应了一声转身往楼下走去,与此同时哀牢王后紫匀从另一侧的楼梯走上城楼与哀牢王汇合。苗疆夏氏子女决定去凑这个热闹,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从铁骑组成的“黑墙”前方走过,丕涂和紫匀心中存着思量。
想要表忠心、表立场,哀劳有更稳妥的做法。反倒是苗疆那边局势动荡,勒依娃和唐卒这两名特使已经许久未出现了。夏蛮和夏囡想要把自己与特使的身份绑定起来,所以才频繁出现在公众场合,只可惜夏蛮过于蛮野,夏囡年纪太小各方面略显稚嫩,两个人都扛不起特使的身份。
别看唐卒的语言不甚精通为人也有些呆呆愣愣,但是他去曹庄做生意时是敢想、敢做、敢说,更不怕丢脸,动不动就说“用大象换”逗笑一群人。甭管过程如何只要他死皮赖脸总能讨到些额外的好处,这就是一个人所拥有的天赋,既然是天赋就不可能人人都有。
“太远了,看不清。”
冒顿只叩首不挪步,高声回道。
“回大元帅,我是冒顿。”
“原来是匈奴大单于,你回来的好快啊。”
“在大帅面前,冒顿不敢称大。昭国在西域会盟被百乘贼子惊扰,冒顿带着本部人马南下为大元帅扫除贼子。”
好一个冒顿!为了破局可以连大单于的名头都舍掉,陆记冷哼一声,向他招了招手,冒顿向前又走了十步,再次向陆记跪拜。此时正好夏蛮和夏囡入席,陆记借着这个空档思虑几息压住怒火,换出笑脸对冒顿问道。
“冒顿,你是不是有话要对本帅说?”
“是!百乘帝国派出过特使,东罗马尼亚的大商人尤金也派出过使者,他们都联络我族,企图与我共分丝路,约定以楼兰王城为界五五分利!”
龚卓的拳头握的吱嘎乱响,车师国的将领也攥紧了刀把,现场有一个算一个,都想把这匈奴大单于剁碎之后生啖其肉。
“那你怎么回应的?”
“我与他们立约了,约定协助他们翻越昆仑山,并且在进攻楼兰王城时派兵接应!”
龚卓暴怒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嘴中全是喝骂之词,其他将领也在高喊着“砍了他”,眼看那一柄柄刀子就要出鞘了,陆记一掌拍在桌子上。营内的声音瞬间消失,所有人的焦点回到了陆记的身上。
“大元帅请听冒顿一言!”
“说。”
陆记冷冷的一个字丢出去,冒顿俯身脑袋扣在地上大声说道。
“大元帅明鉴!西域自古就是纷乱之地,这里每天就是你杀我、我杀你。今天你算计我,明天我再反过来算计你,百年来一直如此!楼兰也是杀跑了羌人才有了立足之地,那敦煌也曾是兴武大皇帝的驻营地,是昭国的域外领土!楼兰国龚氏六十年前迁了百余人口过去建了个村落,便无声无息的将它划入自己的版图!”
“冒顿!你血口喷人!”
不管龚卓的怒喝驳斥,冒顿猛的一抬头带起一阵沙土,他不顾额头上沾着的砂砾,高声对所有人说道。
“西域从来都是一个不讲道理的地方!你们不用给我装好人!你们和谁讲过道理!如果真讲道理,你们腰间的弯刀又是干什么用的!”
精彩!真是精彩!这冒顿是无比难缠的敌人,他不是一个只会喊打喊杀的人,若是翻翻旧账西域诸国有几人是干净的,做过的诸多坏事全都隐匿在黄沙之中。若在二十年前,陆记一定会毫不犹豫的取下冒顿的脑袋,不过如今他面带笑容坦然应对,匈奴和昭国有宿命的一战,冒顿也自有他宿命中的对手。
“那尤金的使者能走到天山北麓的草场,他难道是飞过来的吗?知道百乘帝国要袭击楼兰的人有多少,你们一边领着昭国皇帝的旨意放撒格乌进入丝路,一边和百乘帝国的密使勾勾搭搭。还有你龚卓私自设卡肆意加税,西域诸国无不恨你入骨!”
漂亮的反杀,冒顿几句话将在座所有人脸上的杀气吹开了,每一个都自知理亏,真要清算起来在座的估计要清理掉七成。
“启禀大元帅!自从接到昭国大皇帝的圣旨之后,我便引兵北退等候皇帝发落。昆仑山营地遇袭与匈奴无关,我派出去接应的部队早已经撤回。以前西域诸国各自为政,勾心斗角相互算计,如今昭国复归西域,冒顿愿领匈奴诸部唯昭国马首是瞻,在此立誓永不背叛!”
冒顿沉沉的一叩首,再次把头埋进了沙里,陆记左右张望,只见各西域将领也纷纷有样学样随声应和。
“我冒顿尊何安宁为孔雀海女王,并且立誓匈奴绝不进犯孔雀海,孔雀海女王的敌人就是我冒顿的敌人!”
冒顿闷声闷气的说着最慷慨激昂的话语,在场所有人心中同时一颤,这冒顿是逼着西域诸国都许下和他一模一样的誓言。不过在场许多人只是将领并不是国王,他们的身份达不到说这句话的标准。正是掐住这个多数领头羊都不在的空隙,冒顿第一个许下了誓言。
伯耶有些急躁,他起身向着陆记跪拜道。
“大元帅,伯耶请您明鉴!莎车绝对没有勾结百乘、萨迦、匈奴,我们的国王一直对昭国大皇帝马首是瞻!”
“莎车特使请起吧!谁的心中有鬼,谁自己清楚,莎车国能不远千里将那一群送信的人犯带来,足以说明真诚。本帅在此言明既往不咎,之前发生在西域的事便由它随风去了。如今外敌入侵,若是谁还存有二心的话就别怪本帅无情了。”
四下只有呼吸声,陆记目光扫过一众人的头顶,最后一声冷笑。有几个不心虚的呢,又有几个是骑墙观望的,一条丝路上只要有一多半小势力或者一两股大势力被收买,那么当百乘帝国杀到的时候,整条丝路都要发生剧变。若不是昭国会盟强行将整个西域捏到了一起,如何能有现在的局面?人人都笃信天塌了自有个高的顶着,非得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一张张倒下之后才会有人认清现实,自己也只是骨牌堆中的一张牌而已。
现在昭国十万铁骑在侧,西域诸国、百乘、萨迦亦或是安息和东罗马尼亚都已经翻不出浪花了,眼前的敌人只有孔雀海畔的那一撮。
只是可怜了那何安宁,一个刚刚满月的小娃子即将成为整个西域的图腾,此后皇家以纳娶之礼回收西域,还非得找一个有纵横谋略的人来坐镇才行,这些西域小国细碎、繁杂,所思所想都难以捉摸。何驰的女儿有多少定力能坐稳孔雀海,陆氏子孙之中又有什么样的人物能压住西域的风浪,总不能真的把何驰丢到西域来押阵吧!
几乎是同时,何驰那沾满墨迹的信筒递到了闻政殿,天子的绝密信也送到了琉璃坊。
何驰一手挡住阿努吉,一手从两名翻墙进入的鬼营高手手中接过了信件,他就在月光之下的石桌上铺开信纸看过内容。
起头何驰先是笑出“咯咯”两声。紧接着再是怒,只见他眉头一紧手指已经将信纸捏得皱了起来。往后又泛起一阵苦涩,苦得何驰双唇紧闭,最后千般思绪化成一声叹息。
何驰发笑,是想不到天子玩这样的小心思。何驰发怒,是想着何安宁小小年纪就要离开父母身边。何驰酸苦,是在百感交集。
这孔雀海女王的册立是昭国破局西域最好、最快、最舒缓、最得理的一步棋!虽是什么都好,但惟独对何安宁来说不好!这个女孩一辈子都要沦为皇家斗争的棋子,也许在大行皇帝盛年时看不出来,但是权力更迭的时候,这类似一方霸主的女孩,或者可以理解为能将一个夫婿晋升成为一方霸主的女孩,她毫无疑问会左右皇权的归属和历史走向!如此这般,只要何安宁成年,何驰也逃不开这命运的纠葛,亲情纽带连着何驰也变相拥有了影响皇位继承的权力。
如今圣旨已出,何驰想要单方面做出改变根本不可能。那么既然无法改变现状,何驰就要在为人父、为人臣之间做出最终的取舍,对于整个昭国来说何安宁册封为孔雀海女王是有利的,这也为何驰开发河西走廊奠定了基础。
对于一个小家来说,何驰与女儿亲情就此断绝,若是天子和太后看得紧,这个抱入深宫的女儿恐怕他再难见面。天子要的只是一个傀儡罢了,何安宁一旦入宫她就变成了一层包装纸,再华丽的包装纸也逃脱不了被人丢弃的命运,将何安宁娶进门,完成若羌和敦煌法理上的过渡,这就是何安宁终其一生的使命。
从龚汐到何安宁,不过是借着何驰将龚卓的血脉冲淡,这是一次曲线换绑的操作。
也真是难为大行皇帝了,为了这一刻他可谓费劲了脑子。兴武帝征西域之后证明了绝对的武力并不能使西域诸国彻底归心,西域需要一个被他们认可的图腾,而这个图腾最后必须与皇权融为一体。如此看来莺歌将来若是诞下女儿也会被天子如法炮制,八月天气何驰只感觉一阵阵刺骨冰寒,他伸手轻轻摸着阿努吉的肚子向着站在石桌前的两个鬼营将校说道。
“去他妈的狗皇帝!他什么时候学的和哀牢那厮一样,眼睛只盯着尺寸之地!你们回去告诉他,我已得仙人指路,要我在西域为我女儿修建一座水司楼!将来西域一定沃野千里,绿荫草场皆是我女儿的领地!”
两个鬼营将校一脸的难言之色,何驰也不拘束,到了书房将信反过来,写上“水司楼”三个字然后将信重新装好递给了送信之人。
虚张声势罢了!和当年龚卓参加朝贺时一样,反正吹牛不纳税,什么大浮舟、小浮舟、半圆形剧场云云先把对方唬住再说。
天子无非就是想要西域,那么在孔雀海之上给他画一个更大的大饼,只要你不把我的女儿带走,你就像存了定期存款一样年年返利。不就是要一个图腾嘛,与皇权融合的图腾也不一定非要女子,它可以是任何象征着绝对“力量”的事物。那既然需求明确了,直接给他们造一个不就行了!比起一个随时可能发生变故的活物,一个死物的诱惑力往往更大!
至于那水司楼,可以是某个令人惊叹的烂尾工程,也可以是用来实现储水、引水、滴灌于一体的奇观,甚至再极端一点直接在内部弄出无土水培温室,上下分层甚至可以实现地下室养鱼、上层筒仓储存谷物和牧草!
“……实现水的内循环,将昼夜温差的影响降低到最小,利用高强度光照的同时避免作物被冻伤。外部铺设的封闭管道将水输送出去用于滴灌植树造林,在周围种些耐旱树木,等一片地方长好林木之后,就将这段管道架高,铺设新的封闭管道向四周扩展,持续扩大绿化面积!”
何驰脑中的建筑越来越接近水晶宫了,不过在昭国还是叫它水司楼更贴切些!
“你还想我肚子里的娃儿去给皇帝当媳妇?!”
阿努吉的手使劲将何驰的耳朵一拧,何驰强颜欢笑的说。
“龚汐是公主,你还是公主不成,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你就是土里钻出来的草蛇,生个女娃也是臭的没人要!”
阿努吉急眼了,一张嘴两排牙齿狠狠的咬在了何驰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