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何驰截下军令已经过去了八个时辰，陈术和姜奇完全没有配套的应急预案，除了让信使带着他们两人的亲笔信北上回报，接下来就只能带着亲兵沿途寻找何驰的踪迹。丢失军情急件已是重罪了，陈术本想南下襄阳联系巧思宁，但是巧思宁显怀后一直在家中打转几乎不出门，更不用说此刻琴扬公主就在襄阳，一旦把消息丢去襄阳指不定要翻出多大的浪花来。何驰固然闹得很过火，陈术和姜奇却只能碍于形势复杂被迫低调处置。
何驰也吃准了这一点，他从唐卒保管的箱子里找出一身江夏传令兵的衣服鞋履穿戴好，挂着信筒谎称传令连夜过了轩辕关。这一路北上身上至少背了三条死罪，不过何驰已经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了。
京城何府新修的大门前来了一主一仆两位访客，丫鬟冬雪紧追着郭子莲而来，郭子莲也不避人一抬手就在大门上拍了两下。
“唐小姐！门外那个讨信的又来了。”
何府里的下人都已经认识了郭子莲，只从门缝里看了一眼便去里屋向唐雨溪讨主意。
唐雨溪管理家务已经有模有样，手底管着里外十八号人，这些人其中十个男子是沈娟点的，他们负责门房接客、饲马备车、看家护院。八个女子是唐雨溪挑的，三个年纪大的负责厨房里的活计，剩下五个丫鬟又分出两个每天专司巡视、打扫各院各处，有两个会做女红的主职裁缝。最后一个刚满十岁的小女孩专门跟着唐雨溪，如果有来客她就负责端茶送水，如果没有就去和两位姐姐学习女红针织。
这何府不大不小也是个正经的宅邸，刘协将来也会有这样一个家，唐雨溪一天天也忙得尽兴，瓜果蔬菜几文几两也乐得在算盘上拨上一拨。只要没有那郭子莲来堵门，这何府里的日子当真无比逍遥快活。
“郭小姐，你这是半月里来的第几回了。我还没等到我师父的信呢，哪里会有你的。”
“当真没有？”
“没有就是没有，我犯不着骗你，师父他不来信自然有事在忙。”
小丫鬟端出一盏茶来，唐雨溪眼睛一低只叹这来去如风的郭子莲又要糟践一盏好茶。
“要不，我在这里等等。”
郭子莲的一句话让唐雨溪彻底没了主意，这郭子莲哪是闺中大小姐的做派！真幸亏这里外的人都是沈娟和唐雨溪的亲信，否则传出去一两句郭子莲思嫁的闲话，郭家的脸皮都要被剥光了。
唐雨溪在心中沉沉的叹了一声，只说那混账师父真是好大的手段，怎么就能把女子一个个迷得神魂颠倒。家中儿女都有了，那楼兰公主六月中旬也已经落了孩儿，曹枢、何百粟、河焕春、何兰兰足足四个，加上龚汐生下的就是五个，到了十一月还有三个。虽说一家人丁兴旺、开枝散叶不会嫌子女多，但是眼看琴扬就要下嫁了，这师父却还在勾搭督水使的女儿！
唐雨溪本来还不知道往个字园送的信就是留给郭子莲的，却不曾想何府修好了就像是头陀有了庙，别人等不到下一封信就直接找上门来了。
“元春，给郭小姐端两盆茶点来。”
唐雨溪使唤身边的丫鬟去后面拿茶点，既然郭子莲选择等，她自然不好直接动手轰人。茶过三盏再把人请走，也算全了待客之道。小元春答应了一声往后面去了，正好与往客厅里来的护院错了肩膀。
“唐小姐，后面的人说马染了病，让你去做主看看是医、是卖、还是杀。”
唐雨溪也是头一遭碰到这样的事，想来也能增加些阅历。这也是新鲜，没怎么使唤的马居然染了病，莫不是后面的人疏于照顾短了马匹的饲料？只在心中这么想着，唐雨溪起身对郭子莲行了一礼，说。
“郭小姐要等只管在这里等便是，刚才的丫鬟名叫元春，你有事尽可以使唤她，我去后面有事先失陪了。”
“叨扰了。”
真觉得叨扰你就赶快走啊！在这里呆着怪扎眼的！
唐雨溪一肚子的闷火，跟着护院离了客厅还没走上几步护院突然停了脚步。
“怎么不走了？”
唐雨溪低头迈门坎没注意到前面出现的何驰，何驰和护院呵呵一笑，何驰对护院一揖说道。
“有劳，有劳。”
“少爷说什么见外的话，我自去忙了。”
唐雨溪瞪大眼睛看着一脸笑容的何驰，何驰掸了掸身上的风尘说道。
“管家婆学会了吗？以后刘协如果被难缠的客人缠住了，就以这样的理由把他赚回来！”
唐雨溪腮帮一鼓，怒气冲冲的对何驰喝道。
“学学学！学什么学！协哥跟着你有样学样迟早也是个混账！”
何驰挨了骂也不恼，他知道债主找上门来了，所以故意从后面绕进来的。这郭子莲当真不好对付，哪有姑娘家直接在别人家的客厅里坐定不走的。
“你这学生怎么骂起师父来了？”
“呸呸呸！我哪来勾女子魂魄的混账师父！让我把信留在个字园里，你给哪位大家闺秀留的情书呢！别人半个月拍了三次门板，就差直接住在府里了。”
“好，你不认我这个师父不碍的。只要刘协认我就行了！”
“好没羞！把你勾魂的本事教给刘协，让他到处勾引……”
何驰一瞪眼恰到好处的打断了唐雨溪的话，唐雨溪被那威压一震怯了三分，小声喃喃的在嗓子里说了些何驰听不懂的“叽里呱啦”，她惹得何驰脸上再次绽开了笑容。
“哦！感情小姨子不是因为我花心而生气。是你怕刘协花了心，身边也多几个红颜知己呀！”
“哼！”
何驰一直保持着笑脸，唐雨溪也不知道他吃了什么这么高兴。再看看何驰的衣服着实古怪，难道这个师父犯了大错已经从荆州刺史跌落变成了传令小卒！
“师父，你又回乌林去守码头了？”
唐雨溪试探的问，何驰不答只摇了摇头，笑容继续保持着。唐雨溪感觉到了几分阴谋的味道，便往后小退半步说道。
“师父，你难道贪赃枉法了？”
“还贪赃枉法，你师父都快穷死喽。”
何驰终于卸下了笑容，他朝着院子里的石头上一指，唐雨溪只见一张信纸正在毒日头底下暴晒。
“这是我给郭小姐的回信，再让它晒上一刻就收入信封之中。等郭小姐要回去的时候，让人去后院骑马溜一圈从正门送进来，为师准保她半个月之内不会再来找你了。”
“雨溪还是劝师父早早了结了此事，琴扬公主下嫁是大事。师父现在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弄出些花花绿绿的事情来何苦呢。”
“小姨子别劝了，某自有分寸。”
“那是最好。”
唐雨溪嘟起嘴巴，正当她要挪动脚步的时候，何驰却对着他摊开了右手掌。
“小姨现在也是当家婆了，姐夫问你借几贯钱用用。”
“姐夫你该不会被曹乡君休了吧。”
唐雨溪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看何驰这架势难道已经被曹师娘逐出家门流浪京城。
“小姨别瞎猜，实在是江湖救急！给几枚钨金钱就行。”
何驰死皮赖脸的抖着手掌，唐雨溪扭扭捏捏的掏出一枚钨金钱，何驰明显嫌少，但还是接在了手心里。趁着这个机会唐雨溪又一次将何驰彻底打量了一番，他看到何驰肩上挂的信筒，心中冒出万千思绪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想法。
“小姨看好家，姐夫要出去干大事了。”
何驰转身，唐雨溪的话追了过来，她直说道。
“万事留些余地，莫要负了我姐姐。”
何驰也没个反应，只低着头往后门去了。换上另一匹快马，何驰再次来到京城的大街上，因为自己穿得像个传令，所以巡城军士基本无视眼前这个骑马走街串巷的军卒。何驰转了两个弯往京城南门走，就在正南门旁的一条闹世街口，何驰纵身下马牵着马儿向一个“代写书信状子”的摊子走了过去。
摊主是个落魄的中年人，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一双布鞋也是缝缝补补。好不容易找到一块麻布料子，正在仔仔细细的上上下下翻转比较，也不知道手中这唯一一块料子是应该补在底子上、还是补在面子上。
“咚！”
何驰将自己的布靴脱了下来放在代写先生的桌案上，代写先生眉头一皱也不抬头看人，只说。
“只收钱和米。”
何驰咳了一声，用低沉的声音说道。
“都混成什么样了还挑呢。”
“你这叫狗眼看人低！”
“呦呵！你这先生是多高的眼睛，莫非你还是个官不成。”
“柯某不才，落魄之前曾经登殿奏事，官居六部尚书。”
何驰脸上绽开笑容，也不藏着声音了，哈哈大笑道。
“正是刑部尚书，柯安民柯大人！”
柯安民听到何驰的声音，整个头皮上电光走了一遍，转头一看何驰的正脸一口气郁结在胸口。何驰立刻上步在他心口抚了又抚，这才把他那口气顺了“噗呲”一口带着吐沫喷了出来。
“柯大人别来无恙。”
“你！你！”
柯安民瞳孔都扩开了，再过一刻非立刻气死在这里，他摊子也顾不上了正要挪步夺路而逃的时候，自己一双光脚正好踢在小桌的桌脚上。
一声撕心裂肺的“哎呦”引得附近几个摊主哈哈大笑，何驰扶着他坐下，将桌上的一双布靴拿在手中俯身帮他穿鞋。柯安民不领情，但是何驰的手像铁钳一样，他的脚根本拧不过何驰的胳膊。
“当兵的，你是他什么人。”
对面一个卖桂花糕的摊主好奇的询问着，何驰穿好一只鞋子，再穿另一只鞋子。埋着头闷声闷气的回道。
“仇人！”
“哪有这样的仇人？”
“以前是仇人，但今后未必是仇人。”
一众人的视线盯在何驰身上，看着他按着柯安民的脚把布靴穿上，这传令自己却光着一双脚翘起了二郎腿。
“柯大人，你曾经是刑部尚书，对于律法之事应该非常熟悉。当年你贪赃枉法诬告忠良，我也是没办法才出的手。把你驳倒了是灭你心中的恶，如今你心中是善更多，还是恶更多呢？”
柯安民看着何驰，心中好大的气愤，一口一口大气喘着，眼泪都在眼眶里转了起来。论世间之恶，何驰独揽八斗，谁敢与这穷凶极恶之人比恶！柯安民摇了摇头，此时他只能收拾摊位来一个“躲得起”。
何驰看他收拾文房四宝，也不急躁一声一声的慢慢劝道。
“柯大人也是进士之才，你能担任刑部尚书必对律法之事非常了解，某急需一个通晓大律之人。柯大人也应该知道我那里是唯才是举，哪怕你恨我入骨，为求生计也大可去试上一试，谋个一官半职也比在这里枉费青春强呀！”
“高攀不得！恕柯某高攀不得！”
柯安民将桌子和板凳用草绳一绑，正要驼下背去背，何驰双手一抬将两张板凳和一张桌子扛在了肩上。
“柯大人还是上马吧。”
“呸！”
柯安民冲着何驰啐了一口，旁边一个卖瓜果的人见了这茬，鼻子一出气伸手一指柯安民说道。
“你这高眼睛就知足吧，写个家书都写不好，五天没有一文钱进账。昨天饿得半死吃了我半个烂瓜。再不寻个差事吃饭，你迟早饿死在街上了。这位小哥哪像你的仇人，给你鞋穿，还一口一个大人的叫你。这小哥若是来请我的，我放了摊子就跟他走。”
柯安民咬牙切齿，何驰却嬉皮笑脸，两人的对比真是强烈。只见柯安民一咬牙，冲那卖瓜的说。
“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不就是一个罪官嘛。”
“要不是他，我还不至于遭这罪。”
何驰笑脸不停，只甩了一句话出去。
“说点实际的吧，现在某手里有几个缺，柯大人考虑考虑。”
“你不要太过分！”
“现在七个县有吏员要补，其中长沙郡主缺管刑狱的人，从不入流到正八品柯大人可以随意选。肥差没几个，但是嘛武当和博望缺县丞，尤其是博望县令不太好伺候，工作辛苦但是我给你发浮薪呀。南阳郡还有一个正八品上的郡丞空缺，虽然要上报吏部其中颇多周折麻烦，但我想柳大人应该会卖我一个面子。柯大人若想当县令有点困难，几郡之中暂时没缺了。不过你可以先当个村官候缺，我保证一有缺就让你补上去。要是柯大人还能通些兵事，那三个郡的罪囚营也可以交给你管。当然想要清闲一些干脆去管个驿站当个驿官，或者当个没品级的司田也可以呀。”
何驰这一句句话往外蹦，四周一众人都傻了眼，这小兵许是高烧了，什么正八品的官只需要他一句话的事。仿佛几郡几县的官员升迁都只在他反掌之中，完全就是在点自家管事奴仆的点法，好一副轻松惬意的样子。
“把桌子和凳子给我，给我滚！”
“我说话算话的，柯大人一定要相信我。”
“滚！你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柯安民双手拉着何驰肩上的桌椅，何驰见他面红耳赤的憋着无奈摇了摇头松了手。看着柯安民上气不接下气浑身冒虚汗的样子，何驰横走到卖瓜果的老伯面前，递出一枚钨金钱说道。
“老伯勿怪，这仇怨太大了，一时半伙解不开。这钱你拿着，柯大人要是饿了，给他个瓜吃。”
卖瓜果的是个京郊的老实农户，他看着何驰递出去的一枚钨金钱不敢上手接，只摇头道。
“那他要是明天不来，这钱我还给谁去？”
“柯大人要是不来了，你就把钱折成瓜果，送去何荆州的府邸，给一个叫唐雨溪的管家小姐。”
何驰也不再扭捏了，稳稳的将钨金钱放在那卖瓜果的摊位上，刚刚直起腰只听一串马蹄声在自己身后停住了。
“尤尚书你真的好闲啊！腿骨长好了？”
“你可闹出大事来了！还不速速随我来！”
尤素调转马头，身后两骑跟着，何驰不急不缓的上马，朝着柯安民一揖。尤素白了何驰一眼一声“驾”在前面引路，何驰赤脚往马镫里一踩紧跟着尤素往北去了。
瓜农看着那枚钨金钱，只听耳畔响起一声腹鼓，那柯安民生了一肚子气，又上蹿下跳此刻已经饿得眼冒金星了。放下一应东西，他只伸手向瓜农讨瓜吃。
“你这人的脸皮也是真厚，刚才的架子呢！”
“我吃他的瓜，你嚷嚷什么，他家可通着国库呢。”
“他与何荆州是什么关系？”
“他就是何驰！”
柯安民心中余怒燃起，每每想到往事他都被何驰气得七窍生烟。顾不得斯文只抓起瓜农摊上的两个瓜便埋头啃了起来，一口接着一口像在啃何驰的肉一般狼吞虎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