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司楼”只是缓兵之计,就像南阳郡递上来的“十文三人案”一样,楼本身的名字不具备任何价值。只要那项水利工程可以顺利竣工你想取什么名字大可随意,回信回的这三个字也只是拖延一时,让天子有空去钻牛角尖,这样何安宁的事就能缓上一缓。
何驰心里这么想的,但是嘴上可不能这么说。这么说就是欺君之罪,若真的上纲上线起来连同夺信的罪责一起清算,给何驰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一路来到闻政殿,何驰已经换了一身行头,毕竟何驰现在是荆州刺史,正经的官服朝廷里还是有的,更何况何驰的一应官服帽带都存在吏部并未领取过。
“万岁请过目,信筒完好,臣并未私拆。”
不拆信筒已经是底线了,要是拆开了就真的嫌自己命长,毕恭毕敬的将信筒递到天子案上,何驰压低着脑袋不敢直视圣颜。
“嘭!”
天子一掌拍在桌案上,厉声质问。
“你今天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休怪朕无情。”
“因为臣实在赌不起,想必天子也知道当年在乌林发生过什么事,陈术忠心不二却无法变通。倘若万岁要他取何安宁北上,他一定会照做。倘若万岁要他将微臣禁足,他也一定会照做。此人一旦领了命令,交流起来异常困难,那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呀!这信筒里无论是什么样的消息,微臣都赌不起。”
“陈术不讲理,姜奇就不会讲道理?明明是你在强词夺理!何驰你太放肆了!”
何驰跪着不动,现在就不是一个讲道理的环境,姜奇未必是一块铁板,但说动他需要一定的时间成本。这成本投入究竟值不值还是一个未知数,何驰要和关中诸王们打时间差就必须分秒必争。
“请天子降罪,微臣甘愿领死。”
大行皇帝冷着脸,一抬手对李福说道。
“李福你亲自去一趟裳衣局,把那孔雀冠、孔雀袍取来。”
“是!”
李福识相的带着一众太监退了出去,何驰静静等着李福和一众太监将闻政殿的几扇门全部关死,才终于让绷直的肌肉松弛下来。何驰也折腾了一天了,先是去了何府对付了讨信的郭子莲,再向小姨子讨了一枚钨金钱接济了柯安民,紧接着被尤素接去吏部领了衣服,最后换了衣服在闻政殿前一直等待天子召见。如今红日西垂,闻政殿的门一关,正殿内的光源略显不足了。
“何驰,你是不是舍不得。”
“那是当然,那孔雀海要是赏给我该多好啊!”
“嘭!”
桌子四脚一抖,何驰刚刚准备昂起的脑袋再次低了下去,他恢复了些许官员模样,回话道。
“天子都已经下圣旨敕封何安宁了,何苦还要在乎微臣的意见。只是微臣还有三问,三问不解心中便有化不开的疑惑,恳请天子赐微臣三答。”
“问!”
“天子是要一个摆设、一个傀儡,还是想要一个能真正坐稳西域的女子。”
“是傀儡最好,一个真正能坐稳西域的女子难道不是祸患吗?”
大行皇帝看着何驰,企图从他的表情上获得些许讯息,但是何驰的脑袋压得低低的,而且日头越来越低,室内光线已经略有不足,恰何驰跪在半暗处天子看得不是很清楚。
“那就第二问。万岁是否已经计划好接送小公主的诸多事宜?要知道她只是一个襁褓之中的小婴儿,婴儿本就容易早夭,曹庄之中有一群母亲日夜守护着她,宫中又有多少人陪伴,龚汐作为母亲是不是也要入宫?如此种种,天子可有预案?”
“自有人去打点。”
“那第三问。昭国准备在敦煌和若羌投入多少兵力常驻?”
“预计十万铁骑,屯田轮驻。”
何驰长叹了一声,脑袋摇个不停。天子也不废话,丢了一个“有话快说”,何驰便直起了腰照直说道。
“天子要一个傀儡守孔雀海,这身毒人进犯若羌的教训就在眼前,黄沙之上血迹还没有干呢,天子转眼就忘了。”
“朕会派十万铁骑护着她。”
“好!那我就和万岁好好说说!”
何驰也放下了繁文缛节,从地上站起身来走到光亮处,双眼盯着天子大声说。
“首先敦煌和若羌,这两地虽是水草丰饶,但也只是相比塞上水草丰饶罢了。此处决然无法长期驻扎十万铁骑,铁骑出征和驻扎屯田是两回事。算一笔不大不小的帐,十万人一天要烧掉多少柴,天子算过吗?十万铁骑就算分两班轮替屯田驻防,也有五万之众,哪怕分三班也有三万出头。再按照一个铁骑三个侍的配置,为保障他一人一马一套武器一副盔甲,敦煌和若羌就要同时增加四个人!十万铁骑实数就是四十万人,就算屯田期间没有出征任务,但总不能荒废武备吧。最低按照一铁骑一侍的比例调整,这敦煌就要迁移人口十万之众,这单薄的水草不光要养活战马,还要养活接近二十万人。天子以楼兰一半的国土欲养楼兰全国之民,万岁这是在保护孔雀海,还是在放养蝗虫!”
“何卿知道的可真清楚,你早就想当楼兰王了对不对!”
天子怒意冒头,何驰却不以为然,这就是小孩子没道理硬挤出些道理的手段。楼兰已经是西域大国了,占着最好的地方,总人口不过二十余万出头,战时能征调出两万兵力已经是十抽其一,动员能力已经算是封顶状态了。游牧之所以要游牧,就是一片草场养不活那么多人和牲口,匈奴占着天山北麓的草原,尚且还要分屯各草场迁徙牧马,大行皇帝哪来的自信让楼兰半截国土养活一整个楼兰的人口和牲畜?!
“游牧部落逐水草而居,孔雀海不是太湖,丰饶也只是相对而言。现在孔雀海四周草场单薄,十万铁骑若去踩踏一遍,来年孔雀海沿岸全要变成荒漠。西域国情如此,故而不能立重兵戍守。遣军五千戍守要道,迁徙万余民沿孔雀海屯居已经是极限了。”
在还没有现代化路网和水利工程的帮助下,这真的已经是极限了,各方面条件都不具备这就是现实问题,辽东白山黑水尚且搞不定,西域这里条件更加恶劣,这皇上就有信心能搞定?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以此为前提,孔雀海周边常年守军不过万余人。若孔雀海女王只是一个傀儡的话,天子如何保证这个一无所能的傀儡娃娃不会落入其他人手中?”
“朕自有办法。”
“自有办法是什么办法?!襄阳若不是曹纤坐镇,曹纤若不是宰辅之才,她焉能立稳荆襄之地。万岁不要说些假大空的话,我何驰再能打、再能闯,身后只竖着一个听之任之的傀儡,这到头来家都要散光!昭国在西域生根立足,一来一回半月时间山高路远,丝路流金四方狼子环伺,万岁放心让一个傀儡去经营敦煌和若羌吗?昭国开西域必须有一对文武兼备之才,他们夫妻二人哪一个差一些都会被人惦记上钻了空子。再往后考量我们和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关中,西域诸国或许会畏惧我昭国铁骑的威力不敢有歪心思,但国中之贼又如何去防?”
“那你的意思呢?”
何驰一笑,正脸看着大行皇帝说道。
“我的意思,宁可把孔雀海交给一个不老实的豹子,也绝对不能交给一个傻大姐!孔雀海女王叛了,那就是名正言顺的平叛,平叛之后依旧是昭国的领土,依旧可由昭国敕封新的女王。傀儡谁都可以驱使,然而要训豹子没几个人能做到!祖帝当年入关中封诸王,这些王爷若都是傀儡,他们如何压制秦民,他们又如何北据匈奴?”
“你都算得清清楚楚,那你怎么算不到朕这信筒里写的什么!”
大行皇帝的面子上实在挂不住了,本来就理亏,自己说出的各种意见还在一件件被何驰驳回来。于是干脆一扬信筒借题发挥,何驰收敛气息垂下了脑袋,谁让自己已经递了降表,该给领导的面子还是要给的。
“万岁恕罪,微臣失态了。”
“哼!少来这一套,你发疯的时候还少吗?”
何驰站着不动,只等天子发落。回转过几息天子顺了气,突然冷咳一声,何驰看到一边茶几上的茶盏,挪步过去双手端起送到天子面前。天子接过茶盏算是得了台阶,缓声道。
“你不是要西域黄沙地吗?如果朕封了你楼兰王,你会怎么做?”
“首先以少量兵力戍守要地,尤其是昆仑、阿尔金是孔雀海南方门户,身毒人可以翻山进西域,足可见其险要。东边敦煌可借祁连山北麓水草之利迁徙人口建立村落,若羌水源地立水司楼扩草植树压缩荒漠绿进沙退,绿地越多能养活的人口就越多,徐徐绿化五十年之后未必不能常驻十万雄兵。往西整合西域诸国,往北与匈奴暂罢刀兵,保证二十年之内不起纷争便是最完美的结果。”
“那何安宁呢?”
“为了安宁的安全着想,她不能来京城。京城宫闱之中看似最安全,却是最凶险的地方。安宁呆在江夏和襄阳最是安全,身边都是熟人,来了几张生面孔不用家中人察觉,外围村镇就会有人认出来。尤其是关中诸王,他们要往襄阳派人就必须过几重眼睛,更不用说或拐掠、或哄骗一个眼熟的女孩子北上,仅汉水这一关他们就过不去。只是封了孔雀海女王之后,她的身份不同以往,微臣会在襄阳以公主规格另建行宫安置龚汐母女。”
大行皇帝点了点头,何驰说的在理,宫中形势复杂,把何安宁这块鲜肉弄到宫中就等于摆到了关中诸王的面前,那群豺狼虎豹岂能安分。可是既然封何安宁为孔雀海女王,天子就怕关中诸王以此作文章,到时候强逼着何安宁入京。
一旦入京不等这女娃八岁,一连串的婚事就要提上议程了。重利驱使之下,难保宫闱之中不会出现另一个叛徒,毕竟国舅的前车之鉴在前,皇后都逃不过隔墙有耳。
“何卿所说的水司楼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终于来到这一茬了,何驰虽然还没想好具体规划,但是心中已经有了草稿,这个建筑兼顾水库、温室、筒仓、水塔、滴灌等多功能于一体。具体规划可以慢慢回去想,如今只要把这些功能说出来,设计的时候把这些功能都按照建筑格局逐一分配就行了。
“水司楼,下层积水五丈可养鱼虾,中层琉璃瓦引光而入可无土栽种蔬果,支柱前后八根,另有八根外表似柱、实为筒仓。有塔楼可储水、运水,有桥架将水铺向四方,滴润土壤以方便植树存活。”
“朕拨给你两千万贯,再把刘国勋派给你,先在长安造上一座。”
两千万贯预算不能说少,不过那琉璃瓦现在依旧是奢侈品,何驰现在最棘手的问题就是没有时间去研究玻璃,更不用说把玻璃制品的价格打下来了。这两千万贯如果只造一个小楼水塔,那还不如不造。要造一座中等体积的奇观,自己多半还要往里面贴钱。
长安和关中是一定要规划建设的,据何驰了解在另一条时间线上,汉朝中期关中人口暴增,一边是朝廷修缮宫殿、陵墓,一边是居民日常生活所需,关中的树林面积已经大幅缩水。到了唐朝的时候长安大兴土木,关中的森林屏障几乎消失,沙尘暴接二连三的侵袭长安。
造是可以造,只是有个商量的余地。何驰咬了咬牙,这一遭还是逃不过去。
“万岁有旨,微臣不敢不尊。但是微臣恳请万岁网开一面。”
“你截军令的事,朕暂时不追究了。”
“微臣不是说这件事。”
何驰屈膝下跪,垂下头叹气道。
“南阳郡来了百十号苗疆难民,领头的正是苗疆特使唐卒。还有微臣见到了岳父,还有几个鬼营之中的叔伯。”
“叮铛!”
天子手中的茶盏摔在桌案上,他怒瞪着何驰喝道。
“他们还有脸回来?”
“万岁听微臣一言!不给人退路的话,后果可能会很严重。”
“你在恫吓朕!”
“微臣不是恫吓,而是在讲道理。半部鬼营为什么会叛,一个阿努吉的娘亲不够份量,充其量一两个人怒而叛出,半部鬼营要叛一定是因为鬼营之中出现了立场问题。微臣所料不错的话,万岁当年继位的时候,鬼营之中立场分了左右,只有一半的人支持陛下登基。”
大行皇帝十指发麻,一股气息如游龙一般在全身走了一遍,最后十指猛的一握就在何驰头顶上发出“吱嘎”的握拳声。
“何驰,你太笨了!”
“半部鬼营出奔,没有闹出屠戮之事,更没有追索、报复、仇杀,足见他们忠诚赤子之心。来的一路上我思虑再三,当年夜袭岭南王府之人并非鬼营人马,他们根本就没有理由这么做,如果为了挑起内战,他们当年就可以在京城闹个天翻地覆。请天子明鉴,叛将啸营还有损伤,这半部叔伯来去明白,绝非作奸犯科之辈。请万岁网开一面!”
“他们如果真的忠诚就应该支持朕!”
“叔伯们不站队就是最大的站队!留一个平平稳稳的京城给魏王登基,是他们能够做到的极限了。”
天子的双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似是拿定了主意,沉声向何驰问道。
“若朕不允,你会如何做?”
“不会如何做,也不需如何做。若是天子不允,以叔伯们的能力估计不久之后就会得到消息。天子在苗疆山中找了那么久,他们没有显露踪迹。这群叔伯神出鬼没绝不会轻易显山露水,若是叔伯们有心远遁,恐怕我也难再次见到他们。天子不需允诺,只需要去做,我想鬼营将校都是有心无口之人,他们看人都是看心而不是听别人怎么说的。”
天子顿了顿,狠狠的点了点头,突然两个鬼营将校从后面走出。天子一瞪将他们定在帐后。
“谁让你们出来的!退下!”
天子一声轻喝,两名鬼营将校退了下去,整个闻政殿里只有何驰与天子的呼吸声,李福与一众太监领了金冠和礼服站在殿外不敢轻动。
“何驰,你身上背的罪责,只有一死恐怕不够吧。”
“万岁……”
“朕没让你说话!你为什么就不愿意当一个聪明人!非要整天痴痴傻傻,疯疯癫癫!”
天子说完利落的一起身,走进内室打开了一个柜子,拿出一卷白绢走到何驰面前。
“去吧,利落一些。”
“谢万岁!”
何驰推开闻政殿的门走了出去,李福低头垂目不敢直视,一众太监也是一样的做法,这一丈白绢真是好死法。
“哎呦!!!”
本以为回到何府利落的一死,这债也就还清了,谁料这“白绢”一挂梁,何驰只是紧了紧还没上脖子就突然绷断。连人带凳子摔了下来,屁股都裂成了四半!何驰正想着哪来的不靠谱的绢布,这织绢的人多半要被砍头的时候,突然看到了那卷白绢最末尾有一枚红章,何驰抢着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看清了红章上的字,乃是。
“长沙?白绢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