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朝天子甩出了敕封何安宁为孔雀海女王的消息,找的理由也十分正当。龚卓无力戍守孔雀海以至于被身毒人觊觎,西域门户洞开丝路交通断绝,加之祁连山北麓的敦煌曾经是兴武帝的驻营地,这一道敕封可谓既有战略意义又背负着前辈们的西顾之志。
满朝文武对于这旨敕封没有什么特别的意见,对于他们来说那不过是一个关外王,除了何驰那样的疯子在乎黄沙大漠,谁会专门跑到戈壁滩上自讨苦吃。反应较大的自然是关中诸王,昭国已经开始向西域扩张,而这第一座桥头堡意义重大。
“名为关外封王西顾丝路,实为削藩。”
天水王府前厅之中坐了好多王爷,这一趟是密会,下人们连同王府护卫都拴好门往后院去了。
陆东淼坐于陆欢左侧,陆罡坐于陆欢右侧,后面的都是一些没什么主意的,甚至还有感觉事情不大来凑个热闹的。陆东淼不愧是关中集团的智囊,只一开口就直击要害,原本那些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庸碌之辈也被拨动神经,在场所有人的视线和注意力都被这一句话拉了过来。
那些感觉自己势力较小不会被大行皇帝针对的,那些认为自己领内没有多少产业不在乎丝路进项的,那些习惯了插科打诨只想赖在朝堂上借着皇亲名头蹭好处的,都被一个“削藩”稳稳拿住。混日子也是靠着你王爷的名份,如今软刀子伸了过来你连王爷的名份都要没了,你还能继续摆烂躺平吗?
陆罡与何驰交锋之后对陆东淼越发尊重,他虽然不解其意,但摆出了谦卑的姿态询问道。
“老东,你说详细点吧。这封个关外王怎么就削藩了呢?”
正是盛夏陆东淼的“肺痨”症状缓解了不少,他目光扫过一众王爷,双手一摊说道。
“诸位王兄的货物来自何处?”
陆欢眉头一紧,他已经得了要领。陆罡却还是不解,只挠着头一脸茫然,陆东淼见没几个人想明白这里面的门道,于是干脆把话说开了。
“敦煌和若羌以及那一整个孔雀海沿岸都是何驰女儿的领地,王兄们的货物西出必走此道,而那些货物统统都出自曹庄。”
陆东淼一点,还在迷茫的王爷们瞬间领悟,一个个都起了鸡皮疙瘩!这不就是左手倒右手的操作吗?!这事王爷们可没少干,只是他们没想到一个刚刚落地的小婴儿居然也能成为计划的一环!这样一想就太可怕了,何驰生产的货物,他的妻子守住货源,女儿把住出口!以前王爷们进了货可以坐地起价,但是等孔雀海女王一长大,这些关中王爷全成了替何家跑腿的货郎,茫茫多的钱财都要流进孔雀海女王的腰包!
如此熟悉的进出操作,略有底蕴的士绅家族都能信手拈来,关中诸王们一时转不过弯来,也是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被大行皇帝结结实实的算计一把!
“到时候诸位王兄有多少进项,天子一清二楚。天子不会明着削藩,但是他可以通过加征关税压缩我们的获利,屯兵、养马、修缮、工造哪一样不需要钱财呢。”
一众王爷们冒着冷汗,陆罡焦急的说。
“那货物卖多少钱,也不由孔雀海女王说了算啊,大不了我们涨价卖。”
“三哥是不是忘了,长安已经设立了兑币官署,专司兑换钨金钱。”
“那也只是兑钱呀。”
“兑币官署下辖有估价所,它主职对内外销售的商品进行质量鉴定、价值评估。”
好一招掐头去尾,谁能想到几个月前发布的政令,还有这样的后手。这估价所藏在兑币官署之后,若负责营运的官员都是天子的亲信,那从曹庄始发到货物出关都在天子的监控之下!孔雀海女王一立,关中已然成为一粒孤子。
大行皇帝的确是这么想的,控制了关中诸王的获利,就变相的控制住了他们手下军队的规模。只要关中诸王进了这套,以后只要徐徐收拢手中的套索,最后总能寻到一个契机一举将这些拥兵自重的关中王爷们拔除。
陆罡一仰头将一盏茶喝光,气愤的喝道。
“这何驰不能留!今晚必须办了他,大不了何府外面点一把火,让那一条街的人都随何驰一起走!”
陆东淼垂目沉思,几息之后摇了摇头说道。
“三哥何苦为难一个可怜人。”
“什么?何驰还可怜?老七你是不是热糊涂了!”
“那假如三哥有个刚落地的小女儿,现在天子敕封她为辽东王,她背后坐着陆记,你又作何感想呢?”
陆罡在脑子里过了一阵,一板脸说道。
“我的女儿凭什么要去辽东受苦。”
答案已经摆在了桌面上,这敕封孔雀海女王的计策完全就是出自天子之手,何驰与何安宁只是天子运筹的棋子罢了。何安宁是一个小婴儿,关中王爷们要是通力合作把她扼杀在襁褓之中又有何难。不说何安宁,关中王爷们手中都握有重兵,每人带上百个死士杀去襄阳都能把何驰一门杀绝!可是这么做的后果就是把自己的性命交在了天子手中,这明显是一个标靶、一个陷阱而已。
王爷们不是搏命的刀客,这里最小的王爷领内都有良田万顷,更不用说凑这么一群人。天子来硬的自有坚壁清野之策,天子来软的那也必须谨慎应对。岭南王是个实心的家伙,天子对他也是非常了解,两人是交心的兄弟,兵谏之后唯独罚了张唯栋,岭南王依旧是岭南王领地都不削一分。
“可是我们关中一系可就是天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若沾上了何驰的血,天子岂能容我们。要是我们双手沾了何安宁的血,何驰岂会放过我们。这明显的圈套,我们去钻就是自找不痛快。”
陆欢听着陆东淼的分析点了点头,说道。
“老七说的不错,硬有硬的做法,软有软的对策。天子的软刀子过来,我们却亮了硬刀子就是输不起,非但输不起还要反过来授人以柄,天子正愁找不到机会对关中下手呢。”
陆罡脑子有限,他突然跳了起来,对陆欢说。
“大哥你就说办法吧,别管什么软刀子还是硬刀子!我们这里哪个家里没有几千奴仆,要是短了丝路的进项,我们还过不过了。”
“老三,不要一惊一乍的。老七所言非虚,若我们真的什么都不去做,那就真应了天子的布局。可这孔雀海女王刚刚敕封,小女娃人还没长大,就算长大去关外就藩也要等成年之后,就算成年还要过婚嫁那一关。你急什么!”
陆欢和陆东淼对过一眼,两人心中都落定了主意,既然是软刀子进来就不能急躁,何安宁的成长道路上充满着不确定的因素。尤其是一个女王的婚嫁之事,天子一定会把何安宁许给陆姓子孙,这是让外王变成内王的一招棋,这里面的操纵空间就太大了。天子的布局至少有十年的启动时间,十年时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
关中诸王现在坐镇一方,自从董冕被灭、匈奴停止南侵之后关中已成安宁乐土,只要依靠着丝路徐徐发展,在何安宁就藩之前他们的实力就会达到顶峰。到时候就算软对策失效了,还有足够硬的硬刀子兜底,比起现在完全没有把握的硬碰硬,关中诸王们也要赌上一个未来。
关中这些王爷也是懈怠久了,没几个真正能动脑子的,陆欢先将最莽撞的一批人送走,再与那些心思细腻之人聊了一盏茶的功夫,最后才来到书房与陆东淼商议细节。
“我刚才向他们说过了,这事需要从长计议,切不可在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陆东淼垂头沉思,缓缓吐出几句话来。
“此事短则五六年,长则十几年,甚至有可能二十年。大家心中需常备不懈,三哥之前弄出来的动静才刚刚消退下去,我们切不可再犯之前的错误。越求速胜,天子与何驰越是团结一心。必须松弛下来等他们心生嫌隙时,瞄准时机一招制敌。”
陆欢心中不顺,一哼道。
“那少士恩真是不识抬举!真是白白浪费本王一番好意!本王还指望他能借把力拉拢何驰呢。”
“木已成舟,此事只能作罢,少玄英还是刑部尚书,大哥切勿让他过于难堪。”
“这我心里有数。”
关中一系的势力在关中横行霸道,但是一过函谷关就没几个认账的,这就是人脉全部集中在一地的弊端。如今关中一系最大的目标就是向东南拓展人脉和影响力,虽然有广结天下豪杰的架势,但是王爷的身份是一个巨大的障碍,很多人放不下身段来,能在百廻楼重金买诗的也只有陆东淼一人而已。
陆东淼看着陆欢握拳,就知道这大哥并没有放下这桩仇怨,劝断然是劝不动的。关中诸王看似一心,实则各自为战,一眼看过二十年不难,难的是二十年的定力和临机决断的魄力。这一散会很难保证不会有人采取过激手段,陆东淼不免为何驰担心起来。
陆欢果然在心里念着被少士恩放鸽子的事,他口干舌燥正想喝茶手一摸一个落空,这一落空陆记心里生出大火,他又抬眼看了看陆东淼的手边,发现那里也是空空荡荡。
“嘭!”
陆欢火气上来了,狠狠的一拍桌!现在料理不了何驰,还料理不了自己家里躲懒的家奴吗?!放开声音便喝道!
“人都死绝了吗!”
“大哥怎么忘了,刚才密会故而不让他们来前面的。”
“刚才是刚才,现在都已经过了半响了,一个个不知道在后面干什么。一群欠收拾的奴才!”
陆东淼微微闭眼,陆欢充其量能忍上三四年,今后这朝局还不知道会如何变动。或许今天回家眼睛一眨,何府就真的走了水也尚未可知。
“来了!来了!茶来了!”
陆欢脑子里正纷乱,陆东淼却一下就认出了来者的声音,见面一对眼他的气都不顺了,好大的咳嗽一连串的丢出来。等那茶盏摆到桌上,陆欢却只顾生闷气头也不回一抬手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好茶!是谁孝敬来的。”
陆欢细细品着,自己府里可没这新茶。这茶叶清香甘甜,含在嘴里有一股晨雾之气涌入口鼻。陆东淼回转一口气,他本就气短被这一惊吓气就更短了,他指着何驰对陆欢说。
“何!何驰!”
何驰哈哈一笑,摇头晃脑的说道。
“对喽,正是何荆州孝敬您的。”
陆欢第二口茶直接呛进了咽喉里,他一回头眼睛都快瞪出来了,右手一拳锤在自己胸口上,将那噎住的第二口茶直接逼了出来。
“来人啊,把这人拿下!”
“呵呵呵呵呵,两位王爷安泰!”
何驰满脸堆笑的看着陆欢,又朝着陆东淼作揖,然后赶忙将第二杯茶递到了陆东淼面前。
“人都死绝了吗?!”
“王爷别喊了,刚才你们在商量如何烧我房子的时候,你手下那些人就都被我捆起来了。”
“何驰你今天死定了!”
“王爷你怎么这样啊!伸手不打送礼人!”
陆欢伸手擒拿,何驰油滑的一闪,要不是屁股上还在疼,他一准还能躲的更灵活些。两个人绕着几张桌椅,何驰只顾躲,陆欢则满脸恶煞的追。
“王爷,我送新茶来的,正宗的长沙雀舌。你刚才也说了好茶!”
“何驰你欺人太甚!”
何驰闪身躲在柱子后面,一边绕柱一边说。
“王爷,有话好说。我可是第一时间来找你的!“
“本王正要找你呢!”
“王爷息怒,我也是没有办法,要是能从正门进来,我何苦走后门。我庄子里有一批堆积起来的货物,想来这趟富贵与我无缘。想让王爷这种大富大贵之人替我分担些痛苦!咱们谁跟谁呀,王爷若要我打八折起算怎么样!我急用钱呢!”
何驰躲陆欢追,陆东淼缓过气来,看着一边躲还一边推销自家产品的何驰,只摇头在心里说“真是看不透的人”。双手端起了面前的茶盏,陆东淼品了一口,阵阵晨雾涌在口腔之中,春草新绿、溪水明净,品这一口茶就能描绘出采茶时的风景,当真是难得的好茶。
“打七折怎么样!”
“我打断你的骨头!”
“七折已经是骨折价了!你打断我骨头也只能打七折!”
何驰奔到门口突然定住了,陆欢寻到机会两手握拳就要砸过去,突然门口一个声音传来,只听赶来的陆笑问道。
“什么骨头?”
何驰一侧身让开,陆欢双手一放敛住杀意,脸上硬生生挤出三两笑容对听到动静来到书房的陆笑说道。
“大虎你怎么跑出来了,本王正在见客呢。”
“见客怎么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还有这位是谁?”
陆笑盯着何驰的脸看了又看,突然脑子里冒出一个印象深刻的名字。
“你不就是那小狗!”
陆东淼笑着摇头放下茶盏,他不掺和这件事只看何驰如何应对。陆欢冷眼盯着何驰的侧脸,何驰面前是陆笑,身侧是陆欢,他若离了陆笑就会被陆欢锤成肉饼,他若不离开陆笑与之搭讪更会被陆欢锤死,进退都是一死似乎只有死路一条了。
“汪汪汪汪汪汪!”
“哈哈哈,你还真学狗叫!”
“汪汪汪!”
何驰决定不说人话,只一味的学狗叫,陆笑都被她逗笑了,没一伙儿就扶着墙笑出了眼泪来。
“骨头!”
“汪汪!”
“哈哈哈,学的真像。”
陆笑开心的笑着鼓起掌来,陆欢的冷眼收敛了几分,只冷咳一声指着何驰说道。
“他是个演杂技的,最喜欢学狗叫!”
“汪汪汪!”
何驰点头表示认可,陆欢放下那一指瞬间又握成了拳头。这时好多脚步声往书房赶来,十几名王府侍卫身上挂着还没来得及彻底解开的布条来到了书房门前。
“一群废物!还不护着郡主回去。”
侍卫们看了一眼得意洋洋的何驰,向陆欢一拱手说道。
“属下失职了,请王爷恕罪。”
“退下。”
“是!”
侍卫们带着陆笑离了书房门前,何驰左右扫视一番,等侍卫和陆笑全部走远之后又“哈哈”笑出声来。
“丝路断绝曹庄屯了两个月货物,要是卖不掉的话,今年冬天我就要喝西北风去了。那个北顺王爷,你给我留的位置还作数吗?到时候我流落街头,还要靠您帮衬呢!”
陆东淼起身走到陆欢身侧,轻声劝了一句,陆欢压着火气退了两步,陆东淼与他一错肩膀来到何驰面前。
“你究竟是谁。”
“北顺王怎么糊涂了,我是何驰啊。”
“神行百变,似兽非禽。若说你是人,那才是最大的讽刺。”
何驰卸下笑脸露出杀意,陆欢的拳头吱嘎乱响,他转过脸来正对着露出杀意的何驰默不作声。
“王爷抬举了,我怎么听着那讨论要烧掉一条街给我陪葬的人更像禽兽呢。”
“何驰,本王所说的话从不更改,若有不顺心的时候尽管来找本王。”
“多谢北顺王抬爱!我庄子单薄啊,琴扬公主又挥霍无度,我何驰陨落是早晚的事,根本不用你们动手。你们若有意的话,那批货我做主给你们打七折。”
陆东淼根本看不透这疯子,他非常泄气的摇了摇头,转身走回了座位上。
“考虑考虑吧,我在何府静候佳音。”
何驰又恢复了嬉笑,他先对天水王陆欢一揖,陆欢根本不正眼瞧他,于是何驰果断朝着陆东淼一揖,陆东淼坐稳身体轻轻一揖算是回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