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凌看着这上蹿下跳的人心中泛起疑惑,黄管事上前一步在他耳边低声言语了两句,方才知道这位就是跟着成长林入府来的先生,于是立刻在心中立起了三分防备。只见他稍稍退了一步与何驰疏远了距离,这才对黄管事开口说道。
“这后院不是客人来的地方,还不快把人送到前面去!”
黄管事带着两个家丁正要上前,何驰横走两步绕过黄管事,再次贴到杨凌身边,只小声又小声的贴耳说道。
“杨家老爷别这么小气,你能让高驴一群人去逼那成公子写悔婚书,就不能给我些银两。我别的本事没有,靠这一张嘴就足够替你送走那成家小儿了。而且我那里青年才俊茫茫多,只这九品到七品的官吏就有三十几号未嫁娶的。”
“哼!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杨凌躲了一步,黄管事伸过双手来推何驰,却见何驰闪身一挪立刻躺在了地上!
“你干什么!快起来!”
何驰哪管黄管事如何吆喝,只朝天说道。
“杨家老爷且看,我这样没皮没脸的人物,你若是敢把我丢出去,我明天就编个戏词。先在景秋园里唱上一遍,再沿着十道给你好好扬名。”
杨凌脸色铁青,成长林上步要扶何驰,何驰直接耍起无赖,像泥鳅一样左摇右晃就是不给成长林下手的机会。
“余先生,你休要胡闹,约法三章可还记得!”
“第一不准动武,第二不可冲撞府中人物,第三不可秋后算账。我躺在院子里是违反了哪一条啊?”
“先生!你不能这样耍无赖啊!”
何驰眼睛一瞪,翻身从地上跳了起来,指着成长林的鼻子喝道。
“我无赖!我无赖?!你小子有没有良心,当真就是卸磨杀驴呀!在街上的时候你怎么不嫌我无赖!上了你家杨叔叔的府邸,就嫌弃上我了!那你要是娶了杨家小姐鼻子还不冲到天上去!”
“不是……我不是!”
喝完成长林何驰还不等他有所反应,再次快步走到杨凌身边,向着成长林一指喝道。
“杨大人,这小子果然不识好歹,他翻脸比翻书还快,你幸亏没把女儿许给他!”
杨凌嫌弃的看了一眼何驰,正要挪步,何驰快步一挡说道。
“杨大人,你说要他下山置业,舍了那山林却是为何呀?这小子木讷认死理,不把他软肋戳痛了,他恐怕死也死在这里。他若是死了,你家小姐那里只怕也会……”
杨凌对何驰这个死皮赖脸的家伙唯恐避之不及,只是现在何驰像牛皮糖一样贴着他。如今家丑在前,这府里的事断然不可以闹大,要是闹大让外面人知道自己的老脸都要剥光!
何驰与杨凌几次贴脸后心中也已经有了数,这杨凌多半刚升的朝官并没有见过自己。这样就好办了,先化敌为友把他绕进去,再寻机会一一突破。
杨凌一退,黄管事一挡,总算摆脱了何驰的笑脸。他嫌弃的一甩袖子,厉声道。
“我女儿自小娇嫩,那熊耳山是什么好地方吗!那是专产各种皮子的地方,山下一个院子,山里一个庄子,院子和庄子里常备弓弩猎具,那里的灰狼都成精了,能立起来学着人敲门!”
何驰心中存下一个疑点,暂时不问,只顺着杨凌的话锋伸手一指成长林说。
“成小子你可听到了,山里豺狼可多!你那里可是凶险啊!”
成长林一下顿住了,在院门外的杨平玉和梅香看不见里面情况,只听着何驰的话,她们还在想着这“先生”怎么反过来帮自家老爷。
“庄中自有猎户,院落垒着高墙。我父亲还专门加厚了半尺砖墙,小院里修了一顶红阁,扩了一座花园。这些都是为了平玉做的准备!”
成长林的话抛了出来,杨凌不接,何驰点头一应说道。
“就算砖墙再厚,也挡不住淘气的小孩儿,将来有了子嗣如何防备呀!你也要为杨大人考虑,他在朝中是什么身份!正四品通议大夫!”
何驰马屁一拍,杨凌脸上露出笑意,何驰将那笑收在眼中,立刻一拍胸脯说。
“他把女儿嫁给你,是想让女儿去受苦的吗!要说苦,他心里还苦呢!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啊!”
“对!”
杨凌仿佛被牵了魂一样,顺着何驰的话应了一个“对”,但是瞬间他又感觉不对,细细思考着何驰说的话,正要开口修正时何驰抢着说。
“朝官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一声叹息就罚三个月俸禄。要是朝中无人帮衬,早上开开心心上朝去,中午就抱着脑袋把家还!”
“不对!”
“是不对!君威难测,砍头不至于,但也有可能流配千里!”
“是你不对!你说的不对!”
何驰痴痴傻傻的转过头,看着跳脚的杨凌挠着头说。
“杨大人你把我搞糊涂了,咱们从头理一理,那‘伴君如伴虎’和‘君威难测’这两句总没错吧。”
杨凌嘴巴一闭,这事要说错了那就是把柄,对或不对都只能咽在肚子里。只见他闭着嘴巴摇了摇头,视线翘在天上,两个鼻孔呼呼出气。
何驰依旧搬出笑脸,拱手对杨凌说道。
“不怕盛极而衰,就怕一夜霜打遍地枯黄。杨大人已经登朝奏事,若老来无子,总要给女儿一个好归宿吧。”
“你不过再说些虚理罢了!虚理!”
杨凌硬生生的狡辩,杨平玉有些急了,何驰这一招几乎是绝杀,真是好不容易的机会寻到父亲讲理的空闲,若再争执下去只怕父亲会越发的不讲道理起来!真闹到不痛快的时候,这两方就难收场了。
“好!不愧是杨大人,那我们就说点实际的。”
何驰推开了碍事的黄管事,开始在杨凌面前左右踱步起来,成长林意识到何驰是在帮他,一句句点在道理上,刚才只差那么一点就能将眼前的杨叔叔拿下了。
“杨大人老当益壮否?”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某是在问,杨大人可还能雄风再起老来得子。”
“你无耻!”
杨凌伸手一指,何驰的手指也是一指,立即回道。
“你不孝!”
杨凌一顿,何驰趁胜追击道。
“杨大人此脉无所出,无人可续族谱,若无法老来得子,杨家这一枝多半就到头了。成公子的确与豺狼虎豹为伍,可那些都是真正的野兽,在山里吃饱了就不会下山来寻人吃。而且两个孩儿六岁定亲相处十年,谁是什么样的品性,恐怕杨大人比我更清楚。杨小姐这趟婚事断了,断然没有下一个十年。最多两三年时光就要嫁出门去,红盖头一盖就要走,夫家什么样全凭媒婆一张嘴,夫婿是何种品性恐怕都难以知晓。”
杨凌不想再与何驰争辩,催促黄管事道。
“使唤八个人把他抬出去丢在街上!”
“老爷,被其他人看到就遭了。”
“我这老脸已经顾不得了。让人知道就知道,快快打发了!”
黄管事也是没办法,他应下之后左右招来八个身强力壮的。杨府里的家丁、家奴都在院子里,何驰若不动武被丢出府去只在转眼之间。成长林看杨叔叔已是不讲理了,早已经在心中默认了结果,梅香要冲进来却被两个婆子按住堵了嘴巴。院中现在已成死局,就在杨平玉准备丢出何驰的名字时,何驰突然一抬手喝道。
“诸位!今天我若被你们丢出去,你们就是自绝前程,都是奴仆谁都指望跟一个好主人。我也是掏心窝子和你们说,请诸位听我一言!”
何驰向着来拿他的黄管事一拱手,黄管事浑身震了一下,八个使唤的家丁也停住了手。
“你家老爷无后,只这一个小姐。成公子是什么样的人品,你们这些忠于老爷的家仆岂会不知。悔婚就悔婚吧,谁不图一个好前程呢,可是杨大人图一个好前程,若是引来豺狼如何是好!你们以为老爷是高贵人家,却不想小姐出嫁之后,你们早晚要去姑爷手下听用的。现在享受高贵,但总要存着思量,等杨大人他过了百年,这杨府里没人了,就不会被恶作的姑爷吃了绝户吗!”
“……”
黄管事眼睛盯着何驰,心中砰砰直跳,何驰又上一步对围拢而来的八个人说。
“诸位!不说老爷他百年之后的事,只说这世间就无什么绝对的事。世间恶作之人哪个不是以利诱之,奔前程不是什么丑事,人之常情耳。你们的老爷只要康健一天,你们便随他一天,但他不康健的时候,你们有没有想过那以利诱你们的恶作之人会趁虚而入呢!”
“……”
何驰两番话说过,院子里的人齐齐低下脑袋,那八个年轻力壮的人也不真上手擒拿,只聚在何驰身边将他围拢住。何驰只稍等片刻,等真的鸦雀无声只闻虫鸣时他往后退了一步,向院中之人一拱手道。
“言尽于此!某自去也,不劳诸位壮士动手。”
黄管事浑身一阵酥麻,他转过脸向杨凌一拱手谏言道。
“老爷!成公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小姐已经为他绝食多日,哪怕为小姐考虑,您也切不可强拆了他们呀!”
阻着杨平玉的人墙有些许松动,何驰的话当真管用。与其去惦记着那个国子监祭酒的儿子,倒不如指着眼前的姑爷。哪怕之后杨府里得了少爷、有了传承,然对于这些仆几来说多条退路总是好的,成长林那里何尝不是一个稳妥的退路。
“他庄子里聚着一群山野恶徒,不说其他的就那雷丰在京城殴伤过十几号人,诨名雷霸王!院外豺狼虎豹,院内更是一群人煞!”
杨凌还真是个狠角色,何驰要没几两本事当真还辩不过他。既然开弓,那就没有回头箭,今天这事只有成或者不成。背对着杨凌何驰看了看成长林,下定决心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只要这成长林不辜负自己的一片期待就是净赚。
“那雷丰我见过,他带着成公子来京城,一人就护公子周全。被十几号人追着,也先把成公子藏起来才与凶徒对峙。而且我还知道他逢天子大赦已经领过苦役,现在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成家庄子里能捶打出这样一号人物,那庄子可比什么书院厉害多了。”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那杨大人为什么要悔婚!你的本性又在何处!”
“我只一心为了女儿好!”
何驰已经开始和杨凌一对一,黄管事带着人分开两边,院子里的人静静看着,谁也不敢发表一寸意见。
何驰只觉得杨凌好笑,这位大人口是心非,为自己的权力铺路还说的这么冠冕堂皇。朝堂可不是一个耿直之人就能混开的地方,想必为了混上这通议大夫,杨凌已经费尽心思。若他不是朝官,是断然不会为难成长林的,五品小官在京城里连脸面都没有,一生到头只那么点事,有幸去外面补个缺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坏就坏在五升四,四品之后就要想办法铺路。就算前进不得,至少也要站稳。眼前这桩婚事最站不稳的地方就是冠在成氏身上的“齐国公之后”这个名声,成长林若是弃了祖祠,那就等于是入赘,割舍了那禁忌,别人也就不好用这个理由发难!更不用说成长林还有望科举,谁会愿意动不动就提一个犯忌讳的名字呢。成长林自己都不愿去提,杨凌就更不愿意了,这个把柄不除去,他这四品官就坐不稳!
“既然杨大人是为令爱着想,那不如就由她自己选如何?”
“父母之命……”
“父母之命已经过了!倒不如说正因为不论父母之命,才有的这一遭悔婚之事!”
守住院门的四个人肩膀一松,两个押着梅香的婆子也放了手,杨平玉和梅香两人终于进了院子,她们只在人群边看着院中三人。成长林、何驰与杨凌还在相持,不过杨凌俨然已成了孤军,道理论过了,情谊论过了,若没有跳出何驰的算计,接下来就要过另外一关。
“老夫苦读之时,女儿一应所用都是家中最好,老夫捧在手心之中视如明珠一般。敢问先生去过洛宁县没有?”
“没有。”
杨凌露出几分得意,说道。
“只有四个字,穷乡僻壤。老夫实在不想女儿去受苦!”
听那杨凌说出这句话,何驰心中一阵抽动,好一番感同身受,或许自己将来老了也会有这样一遭吧。自己来京城不正是为了女儿来的,倘若杨凌真心为了女儿着想,那何驰与他并无半分区别。
“某不才对地理颇有研究,弘农郡熊耳山藏风蕴水,完全可以大大的开发一番。”
“哼,你说得轻巧。”
“说是轻巧也不轻巧。”
“那你且说如何开发!”
杨凌问了,何驰在脑中过着思绪,他正在全力用脑时从客厅方向来了一主一仆已经在院外站定。
“怎么,你说不出来?”
杨凌催了一声,何驰不急不躁左右踱了三步,最后才拿定主意道。
“只要这位成小兄弟愿意,开发山林又有何难!寻琅琊医阁善于种植药材之人在林中种参、开垦药田。寻司农寺规划田亩,延山坡开垦梯田耕作。再寻些苗人来,种木耳、银耳,顺带采集各种山珍。农牧见效略快三年可以收获,林木成就略晚十年也有个大概的形状了。”
杨凌哈哈大笑起来,在他看来何驰真是说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他放肆的笑罢,一时竟然气短喘了十几口才恢复。
“说得轻巧,你以为你是谁呀!琅琊医阁、司农寺还有苗人,你怕不是活在梦里!”
何驰回头一抬手打断了正要上前的杨平玉,报上自己的名字自然可以解这道难题,但杨凌心中的死结并不在这处。
“杨大人……”
“不要再说了!吹牛不打草稿!本官就是不允,你说天地君亲师,那就去告告看吧。看看天子会不会管!”
杨凌话音刚落,突然一阵劲风吹来,将他吹得打了一个踉跄。何驰的双手握成了拳头,吱吱嘎嘎乱响的同时,杀气已经露在了脸上。
“杨大人。”
“来人啊,把他们轰出去!”
“杨大人!”
“我不想再与你等争辩!”
“杨大人!!!”
何驰的断喝如同雷霆一般,杨凌一直退到被黄管事扶住才将将站稳。
“你我都是官场上的人,你我也都是父亲。我不想在小辈面前把你的脸面拆掉,你讲道理我们便讲道理,你谈情谊我们便谈情谊,你说酸苦我们解困局。一关关都过了,你现在八成是要亮你的官位了吧。你也吃准了齐国公坏过事,我们去上告便是犯了忌讳,别说是都察院,就算司隶衙门看到那成氏心中也会一哆嗦。”
杨凌身后有脚步走来,一个妇人也来到院中,杨氏一家子都在院里凑齐了。
“也罢!不就过五关!你今天明说要讨万岁一句‘既往不咎’,好歹还留着些情谊。你就是吃准了我们不敢去告,真真连最后一丝情谊、最后一丝颜面都不顾了。……咳咳咳咳……”
何驰心中好大的不痛快,忍不住连咳了一阵,成长林来扶他却被他挡了回去。
“我去讨,我何驰去讨。名正言顺的去讨,总好过把女儿拿出来拉扯。杨大人也好好思虑思虑,背信毁约是不是自毁前程呢,背信毁约之人万岁可会重用呢。”
何驰向着杨平玉和梅香一摊手,两方官印便递到了他的手中,许是真的被杨凌气到了何驰又是一阵连咳,喘了好一阵才回转过来对成长林挥了挥手。两人一前一后离了院子,只留下这一众呆若木鸡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