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怒会牵动肝脏，而肝脏正是人类用来解毒的器官，如此推演阿努吉所掌握的毒术可以称得上原始毒理学了。只是刚才突然蹿起的心火就牵动了全身，现在身体中落了好大的不痛快，先是十根脚趾都感觉一阵阵麻木，再来就是呼吸短促并且喉结处有肿胀感，这样的感觉何驰熟悉，那多半是淋巴节起反应了。
何驰只求这毒素不会给自己来一个粗脖子，要是明天变成了那副丑态，他宁可在家里躲着数廷杖玩。
出了院子何驰就看到在门口打伏击的郭子莲，两人只对视一眼也不说话。似心有灵犀，何驰先走，郭子莲自动跟上，再是成长林和冬雪，四人就这样径直出了杨府。刚离开杨府没走多远，何驰便扶着墙猛咳起来，郭子莲伸出一双手掌帮他拍着背。就这样又咳又喘了好一阵，何驰才算将将缓住，只想着再也不能动怒了，自己双手轮流抚着胸口渐渐抬起头来。
“你倒是脚快，信也才刚到，你人就到了。”
成长林疑惑的看着郭子莲与何驰，想着这两人的关系好像很是亲近。何驰为了避嫌走了一步与郭子莲隔开距离，这里可是京城的富人区，要是这样的男女授受不亲之事被哪个认识自己的人捡了去，明天一准满京城都会知道这件事。
“郭小姐来通议大夫府上干什么？”
“杨家小姐是我的诗友，昨日杨家夫人派体己的丫鬟来寻我，说平玉因为婚嫁之事闹绝食，故请我们这些平日亲近的友人来劝劝她。”
成长林一听郭家小姐为这事来的，连忙上步作揖，腰弯成了九十度毕恭毕敬的说。
“有劳这位小姐，成长林先谢过小姐为平玉奔波。”
郭子莲转身看向成长林，只问。
“难道你就是平玉的冤家？”
“是。”
“看你面色红润，也不像挨饿的样子。”
郭子莲好锐利的一戳，直把那成长林戳的面红耳赤，何驰轻轻一拍郭子莲的肩膀，轻摇着脑袋替成长林解围道。
“真怨不得他，杨大人铁了心要拆鸳鸯，寻了十几号人追着他，还要逼他写悔婚书呢。”
“那杨大人也是没理！那桩姻缘明明是他定下的，现在怎么又要拆？”
何驰连声“嘘”住了发作的郭子莲，这还没离开杨府多远呢，一句话跳过墙去杨府里的人能听到五分。
“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这里也不是说话的地方，既然郭小姐来了，那某就拜托郭小姐先去杨府里稳住杨家小姐。这桩事还需从长计议，难啊……”
郭子莲看着何驰叹气，近了一步两眼盯上问。
“究竟是什么难事，能把你难成这样？”
“成公子乃是齐国公之后。”
郭子莲两眼一瞪，心中知道了这事的份量，何驰冲她点了点头向杨府正门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他有意的支开了郭子莲不让她沾这趟官司。郭子莲是个识趣的女子，她知难而退带着冬雪往杨府去了。
“小子见过何荆州，久闻何荆州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
成长林脱口而出，这是与名人见面时既定的说辞，但是此刻他的面前是何驰，“今日一见”后面就没有下文了。
“今日一见确实是个疯子对不对。”
“不是！”
“是！不光是，我还不是一般的疯子。我本来就是疯子，却恰巧披着荆州刺史的官皮，也是难为你绞尽脑汁想词了。”
成长林脸上露出笑意，何驰伸手一请将他带往大街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还没走出百步远，那成长林实在憋不住了，定住脚步拱手向何驰一揖说道。
“何荆州，小子的姻缘难继，小子不想让您难做。”
“那成公子说说看，你怎么让我难做了？”
“何荆州身上背着荆州百姓福祉，切不可为了我以身犯险！小子祖辈触怒圣颜，得此累世罪孽，需要我成世一族世代偿还。不过是一场婚姻罢了，我立身扬名之时自可另择佳偶，到时候请何荆州前来为我证婚。”
何驰看着成长林点了点头，他不怀疑成长林的志气，也不怀疑成长林的能力。要说另择佳偶，自己家中就有一个王找儿。成长林是一匹良驹，这一点恐怕悔婚的杨凌也不会否认，只是成家自从那件事之后，就一直背着一副镣铐。这良驹长得再好，也无法驰骋在草原之上，若有人要替成家解这镣铐，先要有玉石俱焚的决心，还要有精细的谋略。
“你容我思考几天。”
何驰这次也不敢吐一个“好”字，六位国公同时跌落，这种翻天的大事，要翻案起来谈何容易。何驰只要在朝堂上替成长林说一个字，就会有铺天盖地的攻讦涌来，除非能再让兴武帝显灵一次，否则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事小，把这六位国公最后的一丝血脉掐灭才是真的事大。
“咚！”
成长林在何驰面前一跪，这一跪异常利落，几个路人侧目，成长林却丝毫不避。
“小子知道祖上的官司翻天，请何大人为荆州百姓计，为苍生黎庶计，舍了这念头吧！”
何驰看着成长林连磕三个响头，伸手扶起他，替他掸去了膝盖上的污渍说道。
“其实自从知道你是成氏子孙时起算，我就知道大概会有这么一茬。要不管你，我早在街上就不管了。来你杨叔叔府上，这样的结局我也丝毫不意外，若你的杨叔叔通道理、念情谊，那断然闹不到这最后最绝的这一步。他把你拱到天子面前，他就安心了，你成了大大方方嫁女儿，你不成粉身碎骨他也是风风光光嫁女儿。”
“小子不惜这姻缘！”
“我稀罕！”
何驰收回双手，瞪着成长林说。
“杨家小姐饿成那样你也看到了，若不是她绝食闹着，你今天能入府去寻这个机会吗？！你不过是另择佳偶，她却要魂归九泉！”
成长林泪光翻涌，他双手擦了擦滴下的眼泪。何驰原地转了半圈，看着已经渐起的月亮说。
“你我有什么区别，不都是黎庶，不都是百姓。国公一系又如何，你现在背着祖辈的罪孽还不如黎庶。今天我若不管你，明天自会有一个官吏叫成长林，但他不会是我想要的成长林。你念我一分一厘的好，那就把这一分一厘的好返在将来你治下的黎庶身上，那我救你一人，就是救了无数人。”
“何大人……”
“别哭了，先回去好好睡一觉。等我先了结了官司，之后还要和你商量着如何开发山林呢。到时候山林经营收益五五分账，你小子可千万不要肉疼啊。”
“何荆州助我开发山林，洛宁县百姓皆可获利，小子怎么会舍不得！“
“好！舍得就好，那我再给你小子出一个馊主意，你小子可记好了。”
何驰左右张望了一下，带着成长林故意往街道避光处走，寻个避人的巷口才站定说道。
“你的杨叔叔是个怕老婆的，依我的推算，杨府里表面上是你杨叔叔当家，实则那位夫人的话语权也是不小，弄不好最后这一步还要靠她一锤定音。在杨大人未得志的时候，家中夫人一定厉害的紧，所以他有藏私房钱的习惯。如今杨大人步步高升，夫人自然也就不出来做主，但是畏妻的老毛病还是改不了，依旧会在家里藏些私房钱，以防要用钱时往后面去支取被夫人拿住训斥。所以你要避实击虚，想办法借着梅香和黄管事去讨夫人的点头。”
何驰说着说着脸上露出奸猾的笑容，成长林被他一点一逗破泣为笑。两人“哈哈”笑罢，离了阴影处，并肩往南去了。
“郭小姐来了，快快请坐。”
本来屋中欢笑着，突然杨母进来了，笑声也就断了。杨母姓王，郭子莲规规矩矩的叫了一声“夫人”。
“这么见外干什么，只叫我王姨便是了。”
郭子莲眉间一挑，她知道这杨母自降身份就是有后话说，杨平玉规规矩矩的站着，梅香去茶房端茶，冬雪退到外面候着。这王姨一落定，脸上就泛起了不悦之色。
“久闻何荆州是个疯癫人，今天他也着实坏规矩，本来只是一桩婚事，何必往大里闹。你家杨叔叔也是个谨慎人，只是岳父为难女婿的小事，断不可如此折腾。”
郭子莲岂是好糊弄的，何驰不闹杨家的身段焉能放这么低。何驰的确疯癫，但是要弄到他动真怒也是极不容易，在个字园里被吴章和赵翰林围攻也不见他发作，这杨凌是有多么不讲道理才惹得刚才虎啸山林，只那一声怒喝隔着三条街都听得清清楚楚。
“王姨说的在理，我与何荆州也只是认识，还是在百廻楼里当着北顺王的面见过的，私下并没多少交集。既然是他坏了事，杨大人只管参他，就他那副破落模样，是个人都畏他惧他。”
“这又是何必呢，本就是无仇怨的事，你家叔叔还要在官场上立足呢。”
“这倒也是，我只听说那何荆州一身的江湖气，最是好打抱不平，或说两句软话亦或是成全了姻缘……”
郭子莲有意无意的把话题往杨平玉身上引，杨平玉避着母亲的视线，悄悄的躲到了郭子莲身后。
“平玉，那两方印是怎么回事？”
杨平玉见躲不过去，只能从郭子莲身后挪了出来，垂着头小声说道。
“梅香从个字园回来见到正门两个小厮手中有玩意儿，小厮们说有位先生将自己的东西给他们把玩。她就把那两方印要了来，我细细一看才知道那是何大人的印信。”
“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不说！”
“母亲恕罪，女儿吓住了，也不知道那章是真是假。梅香去给何大人递茶，回来未及说结果爹爹就在院子动手赶人。一直到何大人自报名字，我才知道那印章是真的。”
杨母沉沉的呼着气，也真是料不到的事，之后又啰啰嗦嗦说了一堆话，打听了一堆事，更不忘敲了敲梅香这个管事丫鬟。茶凉之后才退出门去一路来到了书房里，杨凌已经跪得腿麻了，黄管事一看夫人回来了，立刻退出书房锁好了门，一众家丁、家奴齐齐退走，之后无论书房里出什么样的动静都无人胆敢过问。
成长林回来了，雷丰千恩万谢的走了，高驴更是低着头一路狂奔去了。柯安民也要收摊了，眼看着只差何驰屁股下这一张板凳，何驰却稳稳坐定不让他动。
“何大人。”
“不敢称大，你看我们一个柯一个何，还真是有缘啊。”
“哼！”
柯安民冷哼一声，眼睛追着月亮上了天，昂脑袋对何驰说道。
“我一个刑部尚书，才够区区八品！何大人你看不起谁呢？”
“只可惜县令暂时没缺了。”
“何大人不要糊弄我，您是荆州刺史，身边长史和别驾可有人选了。”
柯安民果然是人精，这八品、七品他根本看不上。荆州一直没有设刺史，所以连同刺史佐官的一套领导班子也空缺着。真要重新建立荆州刺史府，那职位可就多了去了，三品的别驾、四品的长史、五品的司马、录事参军！再往下还有司功、司仓等等茫茫多的细碎官位！
何驰一边摇头一边只叹这柯安民好大的算计，柯安民则低了低眼睛看着何驰的反应。
“柯大人不愧是大大的奸臣，那我也只能先委屈你在这里继续啃瓜了。等什么时候万岁准许我设刺史府的时候，我再来招揽大人您。”
“我至少也可以当个州司法吧，只七品而已和县令平级。”
何驰摇了摇头，拱手作别。柯安民的政治嗅觉一塌糊涂，难怪他敢顶着圣怒审张晴呢。何驰能挂荆州刺史的虚职已经是皇恩护佑了，刺史下属的领导班子想都不要想！何驰只是一个包税商，只是天子手下一个项目经理，安乐的打工生活不滋润吗？何必去弄权惹得里外不痛快！
真要有自己的一套班子，多少也要等琴扬下嫁之后再说，弄不好荆州刺史府以后要改名驸马府或者公主府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
一动肝火悔烂肠子，何驰离了柯安民没走多远，就靠着一棵柳树猛咳起来。这模样几乎和肺痨鬼无异了，阿努吉下药也是没轻没重的，真要没忍住一下发怒死在杨府里岂不是要闹出惊天大事来。
“发病还乱跑！”
还不等抬头，两双手便将何驰架住，面前好一架朴素的马车，车帘一动天子伸手递出一块帕子。何驰看着那雪白的绢帕，全身都在抗拒，昨天才被那白绢纸摔过屁股，现在多少有点PTSD。
“万岁有事就说吧。”
“朕倒要问你的事，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
“那就说来话长了。”
天子缩回手，两名车把式将何驰送上了车，这辆朴素的马车再次启动顺着大道向前行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