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车平平无奇,在歌舞升平的京城之中它是如此的不显眼。但是你若有心去观察,就会发现总有一群人在各条街道上跟着车驾移动,尽管他们分工有序、衔接紧凑,但那一双双盯着车驾的视线是藏不住的。天子晚上出宫本就是大忌,这点警备力量只能说是单薄了。
何驰上了车便开始思考天子溜出宫来的原因,眼下车里讨论的问题只有天知地知,若想帮那成家小子一把,此时当真最好。
天子存着心思,何驰一上车就成了重点关注目标,李福送完柳飞絮之后回报说何驰老实在家呆着。当时大行皇帝还真信了,只以为何驰从一丈白绫下死里逃生终于收敛了些许疯癫。结果只过午时就听到眼线回报何驰去了天水王府,甚至还在王府里闹出了极大的动静!
这半年鬼营接到任务逐渐往关中渗透,大行皇帝试图建立一条从酒泉到长安的谍报网络,从而连通、掌控西域。京城之中人手短缺的问题已经凸显出来,之前国舅遇刺鬼营的反应迟缓就是最好的佐证。今天何驰闹过王府之后,他就直接消失在鬼营的视野之中,大行皇帝也是取了一个笨办法,之前尤素逮到何驰是在柯安民的摊位前,那就在这里死守应该会有所斩获。
正当大行皇帝酝酿了心思准备开口的时候,他突然嗅到车里一股胭脂香味,细细嗅了嗅方才发现这香味的来源正在何驰身上。于是发出一声冷嘲,说道。
“何卿真有闲情雅致呀。”
何驰也嗅到了两方印章上的胭脂味,这件事还不到解释的时候,既然误会就先误会着吧。齐国公的事牵扯太多,明着翻过来是断然不行的,还是先让天子把要紧的事说了,缓缓把天子诱入圈套之中,最后因势利导完成闭环才是上策。
“万岁明鉴,我只是沾了些花丛中的露水,要寻花问柳也不在这个时候。”
天子信了何驰的说辞,便没有深究,他挑起车帘往车外看了一眼,然后收回目光落在何驰身上。
“何卿是嫌朝中无人吗,去找那柯安民做什么?”
“荆州缺精通律法的人才,柯安民固然不堪大用,但是肚子里装着一本大律,我只想把他当个活字典使唤。所谓物尽其用,人尽其材嘛。”
“他应了?”
何驰摇头苦笑着说道。
“柯大人嫌官小呢,他一眼就盯上了荆州别驾的位置。”
“一个贪赃枉法的罪官,没打断他的脊梁已经是开恩了,竟还如此不识抬举!”
何驰连忙嘘住大行皇帝的嗓门,这天子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此刻已经入夜,花舫正在河道之中穿行,闹事之中人来人往,万一这一声落在哪个朝官耳中,车外就要呼啦啦跪倒一片人。
“你要人为什么不问朕要。只是当书用的人,国子监、翰林院里你随便去挑。”
“其一,向万岁要人一定有成本,万岁的书可值钱呢。”
“对于荆州首富来说只是小钱,一个两万贯。”
这天子已经掉进了钱眼里,何驰只摇头不敢应,只说。
“其二,向万岁要人,那要去的人犯了错微臣处置起来还要顾忌万岁的颜面。像柯安民这样罪官端不起架子来,只要去了荆州那就是纯纯的苦力只用到他老死罢了。”
“两个打包算你三万贯,犯了错你要如何发落朕一概不问。”
听天子这么说,何驰心中已经了然,这天子八成又短了钱,今年荆州部分地区免税,这“免”去的税自然要想办法从其他地方捞出来。
“万岁有话直说吧,我这个荆州刺史是虚职,没有正经使唤佐官的权限。”
“把曹庄里两个月的库存打包送来,朕放一个别驾的位置给你。”
“不行!”
“何驰,你说不出道理来休怪朕不讲情面。”
何驰忍不住咳了两声,大行皇帝以为他在装病,只说“别装了”。可是何驰的咳嗽完全止不住,天子连忙递上手帕,马车停了车把式掀开车帘,何驰猛喘几口伸喉一呕当即一口黑血便呕了出来。
“你中毒了!谁干的!”
大行皇帝看着那白手帕上的黑血,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何驰连连摇手,也不怕脏直接将那裹了黑血的手帕收入袖中示意车把式放下车帘。
“万岁勿惊,是我家娘子替我治病使唤的毒药,只要不动肝火就没事。”
“给你毒药你也吃!你是真疯,还是真傻!”
“万岁说笑了,我何驰又何尝不是一味毒药。天下是药三分毒,毒药淡了毒性照样可以药用。”
大行皇帝双拳紧握,可是想来这件事的确是何驰的家务事,眼看何驰面色红润,这毒应该没有伤及性命,不过他还是谨慎的吩咐车把式将车掉头往北去太医院。
“我和万岁说说这曹庄库存的事,我丢给关中王爷,关中王爷们都会争着吃大头,有利益便会有冲突。要是关中王爷们一条心不动分毫,那也不过是曹庄里两个月的库存而已,这得罪西域商贾的事让关中王爷去做,天子只管收税乐享其成难道不好吗?”
“先不说这桩事了。”
天子突然岔开话题,何驰心中一紧,之前何驰默认那脂粉香是诱敌深入的一步棋,那现在天子不追曹庄库存也是大差不差的用意。何驰有了心思便在心中估了一下曹庄货物的价值,一额头的冷汗便冒了出来,这一岔就是十万贯,之后每多一件事就是多一层钱。天子打秋风的水准还真是高明,现在不把话说死就是还没到争辩的时候,只等着把问题悉数丢出来最后来个一网打尽。
“你种的那些绿高粱可坏了大事。”
“绿高粱?”
“就是那些光长个子的绿杆子,招来了好大一群野猪,直接拱坏了百亩皇家田庄。”
大行皇帝真叫一个不打自招,陈术偷回皇田司的种子已经开始生根发芽,有玉米、土豆、红薯、花生,这玉米棒子再原始,也比那高粱秆子的味道好,更不用说新绿的玉米杆本来就可以当做饲料。何驰在南阳郡提前布置了二踢脚针对野猪,陈术只偷了种子没把二踢脚给偷回去。引来野猪倒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一下子被拱坏了百亩皇家田庄,怎么也不见天子发落几个皇田司官员下来。何驰想要开发南阳郡,正是急缺这样精通农事之人。
“玉米和红薯是挺招野猪的,不过这一下子拱坏了百亩是不是有点……”
“你赔!”
“陈术一共就偷了小半袋种子,玉米最多种两亩,红薯半亩顶天了。您要我赔您百亩皇田?!”
“何卿倒是清清楚楚啊。”
“那当然,就陈术那个呆脑子万岁要他作奸犯科当真是难为他!我还生怕他偷不利落折损了金贵的种子,专门设个库房给他‘偷’的。还有那抬枪和猎枪都有了,那群下山的野猪八成都成了野味吧。”
大行皇帝抬头一避,说道。
“此事先不论。”
“万岁您还是直接开口要钱吧。”
“打那群野猪耗费了百响子弹,神机工坊里的火药制备和你做出来的有很大差距,我分派些人手专司制作弹药。先制作万响备用,此事关乎国家军备!”
何驰鼻子里起了幻觉,只嗅到那一股烤野猪的肉香。大行皇帝大概将一山的野猪猎到绝户,什么样的野猪群能挨上百响子弹,真要有那么大的野猪群一座山林的生态都毁完了,天子撒谎也不打一个草稿。
“微臣领旨。”
大行皇帝满意的点了点头,继续说。
“还有一件事,你放兔子的那一招不灵。”
“万岁又去哪里放兔子了?”
“鲜卑大山里。”
表面上和解私下里使绊子是国际公认的政治手腕,天子刚刚对付完西域就要把目标转向白山黑水了,当真是作死不死就往死理作,国内还没安定呢,国外的想法就一出又一出。
“山林和草原是截然不同的,山林之中猎食者甚多,有豺狼虎豹、貂狐熊鹰,万岁放几群兔子还不够那些野兽果腹。草原上的猎食者单一,而且草原上土质松软便于兔子打洞、躲藏、繁衍,对付匈奴的方法对付鲜卑不一定会有效。此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不愧是何荆州,当真学识渊博。这些是神农教你的吗?”
何驰闭嘴不予回答,大行皇帝也不强逼着,一桩桩事已经说了个大概,现在是要开一口价的时候了。
“近日朝中拮据,户部有了两百万贯的空缺,何卿有何高见。”
要不是何驰有了心理准备一准再吐一口血出来,两百万贯说多不多,可万岁偏挑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开口。南阳郡好多工程刚刚上马,江夏、江陵、襄阳都有各自的营建,真要调动只有从荆南四郡下手。
“荆南四郡府库里有五百万贯可动,只是万一苗疆有变如何是好。请万岁明鉴,如果情况有利发兵南下一口吃下苗疆,还要靠这五百万贯兜底呢。”
“何卿何故哭穷,朕默许你的米铺开遍长江两岸,你只需将那雪花白米从十文一斗提到十五文一斗,一年就能新增百万贯的进项。”
何驰想要握拳,突然想起自己身上的毒还没解,动一次怒已经这样了,再动怒指不定就暴毙在了马车上。沉沉叹了两声,何驰闭目摇头,久久说不出一句话来。
大行皇帝看着许久没有动静的何驰,心中也是打鼓。荆州之地今年半年已经贡献了河南加河北一年的税赋,扬州来的税粮更是在襄阳全部兑成了现钱北上,国库里的钱自然是不缺的,可是营建工作的工期有长有短。有的今年就能完工,有的要排出三四年时光,没有钱款支撑运作是断然不行的。
“那你把米价涨三文。”
大行皇帝提出意见,何驰闭目摇头,眉头渐渐锁起。
“涨上一文也是进项。”
何驰坚决的摇头,大行皇帝有些窝火了,喝道。
“你咬死那十文一斗却是为何?”
“为了不乱,天下之祸十起九乱,我涨半文都会有人作文章。盛德米铺铺展开去好多地方尚未将诚信打出来。贸然涨价万岁知我为何,百姓知我否?别人只以为我与那群士绅一样见利忘义,从此再无信用可言,招牌打不响便永远只是一间小米铺。真金不过火,百姓就会存着疑惑。更不用说太子还在河南,荆州不乱则不生匪盗,众人齐心才能将匪盗阻在荆州之外。微臣这刺史只是虚职,微臣的信誉都靠盛德米铺支撑,都靠百姓一点点口口相传。若荆州因为一文钱的米价而产生了嫌隙,让见利忘义之人落了蚁穴蛀蚀堤坝,河南之地百年大计就要虎头蛇尾。”
“倘若明年扬州收成不利,你维持不住十文一斗的价格如何是好?”
既然能够实行官员补贴,那何驰自然可以实行农业补贴,这几年全国粮食产量累年都有富裕,何驰已经开始革新仓储,只这一项就能避免粮食仓储时产生的两成损耗。这开头的几年是必须强撑下去的,南阳郡大田已经开垦,之后温室育种、大田轮种,再搭配上高架灌溉和半机械化的种植,多方科技加持下何驰就能以一郡之力撬动整个荆州、反推扬州。
设想是美好的,但是设想完成之前每一步都存着崩盘的可能性,何驰算不到那么久远的事,眼下维持着这个固定的粮价,也是在赌一个未来。今年酝酿的“大伊万”没有爆开,明年就必须寻一个机会!
“对啊,我怎么傻了!”
何驰突然灵光一现,他看着面前的大行皇帝,突然爆发出一串傻笑。
“对啊!我怎么这么傻啊!”
“何驰你发什么疯!”
有万岁在这里坐庄,自己还去找什么徐长庚!天下最大的金主,天下最大的粮商,天下最大的官,和他联手请河南粮商吃一颗核弹,准保他们三年之内无法动弹!
最厉害的计划往往只需要最简单的执行步骤,大行皇帝听着何驰几句话就将这惊天的计划托出,脸色也从最开始的震怒变成了沉思。执行起来倒也不难,真要调动起来的话,太子、乌罗、李汶都可以一旨驱动。甚至太子身边还有一整套出谋划策的班子!
河南的粮商着实有些放肆,何驰求稳定,他们却是根本不想稳定,当地贼匪一多半都是这粮商豢养的。当真有必要敲打一番这些混账!
“今年不行。”
天子仔细算过之后并不急着吃河南这块豆腐,今年外事庞杂河南检地刚刚开头,一应工作稳步推进时用不着去作难。只等太子遇到真正阻力之时,才用这一招还以颜色!大行皇帝知道只要荆州稳定,河南这块炸豆腐端到面前来只是早早晚晚的事。
“这一计抵百万贯,再从荆南四郡抽调百万贯,这账就平了!”
“那连弩和火枪万岁就不过账了?”
“何驰你私造兵器之罪,朕就不追究了。”
大行皇帝也学了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把戏,何驰破落惯了,大行皇帝私下无人时也只管与何驰比谁更破落。何驰摸出两方官印掂了掂,大行皇帝两眼一瞪,两人相互使绊子却不说破,当真像极了一双兄弟。
“好!万岁既然既往不咎,那微臣可就要向你讨一句发落了。”
“什么样的发落能值百万贯。”
“万岁之前说要替柳家平反。敢问万岁这件事可有眉目了?
“当年的口供错漏百出,要寻破绽不难,只可惜物是人非,一应人证物证都有缺损。”
“微臣有剑走偏锋之道,只是要万岁多赦一个人。”
“谁?”
“弘农郡熊耳山成氏。”
何驰将这个巨大的难题抛了出去,一个柳老将军要平反已经是这副模样了,更不用说再久远一些的六位国公。大行皇帝思来想去不得解,何驰却信心十足。
“何驰!六位国公的事乃是禁忌,前朝某一位二品官员就因为提了一句,全家流配辽东。”
“万岁明天只管秉公决断,我挨二十廷杖不能白挨,好歹要成就一桩好事。”
“是何好事?”
“请万岁恕罪,微臣不能说破,这事说破就不灵验了。”
何驰故弄玄虚,大行皇帝旁敲侧击也得不到半点风声,成氏这一脉离开皇家视野已经许久了,当年之事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全貌,只有经历过的人才知道。而亲历之人多半已经没了,大行皇帝看着何驰走进太医院,也猜不透他有什么手段。
能将一个成氏、一个柳氏两桩案子一朝平反,非得有惊天的手段不可。要知道天子想要翻柳家的案子都无比困难,更不用说这手里没有半点卷宗资料可用的何驰了。
“莫非他真有神鬼推演之能?”
大行皇帝胡乱猜度着,越是去思考,心中越是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