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传文坐在车内,要不是铁架子车的避震系统起了作用,这极快的一停非得把人颠起来。车把式停住了车,护车的两名侍卫正往前走,沈传文一挑车帘只见车头处站着一个壮实的汉子,他大约十七八岁的模样,背后虽然沾了些泥泞,但是脖子白皙不像一个干苦力的人。
“干什么的!为何无故拦车!”
护车的不与这人客气,眼看快到牙行了,这副落魄模样的人头上还插着稻草,许是哪个赌坊里输急眼的赌棍来这讹一笔钱想着去翻本呢。
“卖身!”
两名护车一个在车头和那壮汉纠缠,另一个转回向沈传文回报道。
“老爷勿惊,就是一个输急眼的汉子在这里耍无赖呢。你在车上等着就行,只我们两个出手就足够了。”
“我看他不像一个无赖,这人脚上的一双布靴扎实,脖子白皙、肉紧、皮也是细腻。”
“老爷就别发善心了,许是他昨天老爹死了,今天就去赌场里把宅子输光了。这种人发起急来,爹娘的陪葬都能挖出来用掉。”
沈传文也是不想管这闲事,好歹何驰这两天就要南下,招惹些不三不四的人实在不值当。况且柳飞絮的情绪还不稳定,她心中还存着逃窜之念,府中太久没有坐镇的人准保会出乱子。沈传文想来想去决定不动,又见马头前的护车掏出十几文钱“交差”,他本以为这事就这样了了,谁知那汉子看到十几文钱伸手一打,铜钱“叮铃桄榔”散了一地。
“你把小爷当叫花子打发呢!今天你家主子不掏五万贯买了我,他就别想从这里过!”
牙行里面管事的听到外面的动静,出来一眼盯到车中的沈传文,左一掌右一掌打在看门的伙计脸上。
“这种热闹你们也看!还不帮主顾挡着!”
两个伙计吃了疼,立刻收起了看戏的架势往车前奔去,连带护车两人一起上手擒拿,四人八手齐齐将那王穆拿到一旁,总算是把路让了出来。
“沈员外受惊了,两个伙计空长一双眼睛,有什么事我们里面去说。”
牙行掌柜一边邀着沈传文,一边冲牙行里吆喝道。
“有贵客,备最好的茶!”
掌柜只顾将沈传文往里面请,沈传文走了两步却没再动,眼睛看向头上插着稻草的汉子一声叹息。沈传文不比那些养尊处优的地主,长沙是何许地方,湘西之地蛮民甚多,沈家庄子里自有一群好手,有人或因为义气惹了官司,或落了难没了安生之所都会奔着长沙投沈府来。一来二往沈传文身上沾了好多江湖侠气,若非如此也不会看上何驰这个疯魔成性的女婿。
“小兄弟家中可是遭难了?”
沈传文上步上手将汉子头上的稻草取了下来,王穆说话如放屁,被人押着跪在地上只顺着沈传文的话蹦出一个“是”。
“是什么是!你的话几句是真的!
掌柜急眼了,当众戳穿了王穆的谎话,拉着沈传文往后退了两步,站稳之后才指着地上那趾高气昂的王穆说道。
“沈员外你是心善人,这厮姓王名穆,老爹是国子监祭酒。书香门第里出了这么一个说话如放屁的家伙,他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可信,之前还在我这里卖身,卖身契都签了,结果突然发作撕了契约、抢了银票把那主家一顿好打!要不是他爹的名头顶在前面,他早去司隶衙门吃官司了!”
门口跟着沈传文来的两人一听拦路的是这号人,不免把他盯得紧了些,掌柜的请着沈传文,沈传文一条腿都迈过门槛了,王穆一阵腹鼓让他把那条腿又退了回来。
“这位小兄弟,既然有家又不落魄,便早早回家去吧。”
“回不了!”
“回家不过是讨几顿发落,你爹娘看你这样会心疼的。”
“哼!你是哪来的鸟人,要么给钱买了我,要么就别管我。”
掌柜都想上去踹王穆两脚,沈传文却是不急,想着这王穆刚才开口就要五万贯,心中存着好大的疑惑。
“小兄弟,你要五万贯做什么?”
“赎我相好的。”
王穆一开口,沈传文当即笑了起来,他身边的一众人也是面露笑意,牙行掌柜也只说他傻。
沈传文进了一步,对王穆说。
“小兄弟你上当了,什么样的相好要五万贯。你的相好莫非是那啄春园里的金牌镇楼不成?快别信这鬼话,早早回家去省的爹娘担忧。”
王穆一愣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三转,他看着沈传文就要跨过门槛,用膝盖往前蹭了两步喊道。
“帮人帮到底,你把话说清楚,我上了什么当。”
掌柜伸手一挡,对着不依不饶的王穆说道。
“你白活这么大个头!昨天有两个公子在两艘画舫上斗花魁,花魁前三甲里的一个赎身才赎了三万贯,别人还是二八年纪、清白身子。”
王穆脑中一阵轰鸣,还不饶继续喝道。
“我不信!”
两个牙行伙计也笑出了声,其中一个只说道。
“我们里面买个八岁丫头回去当养媳,才八两银子,只这几年光景好别人不舍得卖。要是闹饥荒的岁月……”
“咳咳!”
沈传文一声咳,两个伙计立刻顿住了嘴巴,掌柜反身回去沈传文往他手中递了一锭银子。掌柜对沈传文满脸堆笑,一转身就板起了脸将那五两银锭子丢到了王穆面前。
“回家去吧,别在外面作贱了自己。”
沈传文丢下这句话也不逗留,只往牙行里面走去,掌柜先跟了进去,两个护车的将车引向后院,两个伙计照例守着门,王穆不走他们断然不敢离了这岗位。
“八两!八两!?好你个老泼皮!今天我不撕了你的面皮,我王穆跟你的姓!”
王穆肚子空空,一低头从地上拾起那五两银子,紧了紧腰带一迈三步的走了。
在牙行里面的客厅坐定,掌柜端着贡茶走到沈传文面前,说道。
“沈员外心善人家,您还不知道,他是您的仇人啊。”
“这是为何,我何时与他结仇了?”
“说来话长,这人有个诨名叫屁虫。其一呢这人赌咒发誓就和放屁一样,说话十句十句谎。其二呢这人混不明白,黑不黑、白不白只一味的好勇斗狠,曾在鲁岳屁股后面当跟班,就这样傻了吧唧的一个玩意儿。而这鲁岳就是何大人当街……”
沈传文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心中有了数目。
掌柜话止与此,只等沈传文喝了一口茶,再问道。
“员外要什么样的。”
“家里有个三十多岁的女眷,手下要个机灵的丫鬟,她性子烈最好能有个性子和缓些的搭着。”
掌柜点头进了里面找来一个摇扇的先生,只与先生耳语几句,两人便往后面去选人去了。
只说那王穆得了五两银子,他就地找了个馆子吃了一饱,吃完还剩半只烧鸡就提在手中径直往久香院去了。
久香院里经过早上那一回,连倚红在内一共伤了五个人,大夫先给倚红脸上敷了一剂冷膏,便在楼下查看另外四人的伤势。楚貂派来的伙计传过话之后,只等了不到两柱香的时间那马车和管事的就来了。
倚红挨了那一巴掌已然心如死灰,想着若是被人赎走了,那王穆也就寻不到她了。没等老鸨诱上两句,她就点头应了,老鸨心中一喜,只想着这煞星的相好出去之后久香院正好离了这场官司,只要倚红出了这门,无论生死都与久香院无关了。
“也不是我说,偏有这么巧的事,楚老爷派人来赎你。快来见过管事爷,出去之后一定要好好的过日子。”
管事和前来诊治的大夫是一路的,他们也不避人就当着老鸨的面细细说了几句,两三句话都是冲着倚红脸上的伤,毕竟姑娘要是毁容了那就是两个价钱,由楚貂手下的管事出面赎身只这一点还能再打个折扣。
“婆婆,咱们一口价吧,就这个数。”
管事的打了个手势,老鸨摸了摸耳环只说。
“先生背后是楚老板,还在乎这几个小钱吗,况且姑娘家脸上是伤又不是残了。”
“婆婆懂这一行的规矩,把她赎了出去之后一切医治费用都是主家自己的钱。赎身只这一刻的价格,若婆婆舍得汤药费把她养起来的话,我们自没有话说。”
“略高一些吧,倚红模样着实不差。要不是那厮赖着她,我还不舍得让我这干闺女出去呢。”
一个婆子先将倚红带了出去,老鸨和管事的好一番推杯换盏,最后价格落定两张一千贯的银票一递卖身契一撕这事就算了了。老鸨看着那撕烂的卖身契只猜是谁来赎的人,两千贯赎倚红断然是赎高了,那管事明显不心疼钱财,而且还是楚貂的面子来的,老鸨纵横快活场里这么多年,愣是猜不透那幕后之人的身份。
倚红已然对久香院没了留恋,回屋换了一身粗布衣,带着这三年攒下的体己钱便下了楼。车马已经预备好了,管事只在外面等着接人,一切都衔接顺畅只是前门突然传来巨响!一众人都怔住了,久香院上上下下百双眼睛盯向前头,只等第二声响过门廊上已经落了几片瓦下来。
“两百贯的马尿还没小店里一百文的够劲,你这婆子若不把倚红给我!我拆了你的久香院!”
久香院如临大敌,护院、伙计齐刷刷动手,长棍、水桶、水瓢、扁担、茶几、板凳都成了他们手中的武器,门外那王穆借着酒劲又舍身一下猛撞,门栓发出“吱吱嘎嘎”的动静。
倚红看着前院这么大动静,正想着去阻一阻那王穆的疯性,孰料一只手突然伸了过来,将她往后院门口一拉。倚红看着动手这位身穿官服心中一惊,想着王穆身上压着几十桩案子,要是被拿到官府的话,他就断然没有活路了。
“先上车吧,坐在车上你想走随时可以走脱,这里出了乱子我自会应付。”
何驰用力推倚红上车,顺着倚红坐入车内的时候将两把钥匙放到了她的手中,车帘一下隔绝里外之后,何驰只走到车旁面对着久香院背靠车轱辘,对车里的倚红问道。
“与本官说说,那国子监祭酒的儿子为什么打你?”
倚红已经赎身出去了,老鸨气也壮了三分,正门三条门栓挡着,哪怕他是头牛也要撞死在门口。
“王二爷,倚红已经被赎出去了,你趁早断了这念想吧。若进来再砸坏些东西,抓去官府拿问也别怨我们绝情。”
“……”
老鸨听门口没了动静,又闻到一股酒气扑鼻而来,猜那王穆已经醉在门前不省人事。正要吩咐人去门口查看时,突然一声“咵嚓”让院子里的众人寒毛竖了起来,王穆撞破茶房的窗子闯了进来,一股茶香混着酒气冲到院子里,只见他脚下踩着一地的新绿,老鸨心里滴血大声疾呼道。
“那是新茶!可都是百贯钱的好茶!”
“你们说我是屁虫,你们谁不是个屁,说话高高低低,骗人、骗鬼、骗神、欺天!”
王穆酒劲上来了,将手中半只烧鸡往眼前的人群一丢,两只满是油污的爪子抓起茶房墙上挂起的一口黑锅,向着堵在门口的人群罩来。院子里乱成了一锅粥,几个护院想要上手擒住,谁料这王穆浑身黏黏哒哒像条泥鳅,泥土、酒汗混着茶叶一抓一手黏糊。
反观王穆下手又快又狠,先一拳撂倒一个,再双手抽过一条扁担,左右一扫格开各色奇门兵器,扁担头寻着老鸨的面门冲了过来!
“老子发誓了又怎么样,老天应了吗?!老天都不管我,你们什么鸟人也要我发誓作数!自己一个个什么鬼样子,八两的人你要我五万贯!我老爹是个屁,你们也是一群臭屁!”
老鸨闪躲不及背后挨了一下扁担,现在疼得在地上直哎呦。王穆迎面接了一阵拳脚,他却是血勇上头不觉丝毫疼痛。扁担打头,翻身扫腿,围住他的十个人转眼就倒了七个。
“身手不错啊!”
“你是什么鸟人?”
“我是打更的。”
何驰学着王穆衣不蔽体的模样,只穿一条裤子,左手提打更用的铜锣,右手持着打更用的鼓槌,这敲打的家伙久香院后院就有,何驰见到了就顺手取来用了。
“我看你长得像面锣!”
王穆扬起扁担向何驰打来,何驰往后一撤只等那扁担头砸了地,提着铜锣便在王穆脸上来了一下。王穆耳中梵音阵阵,眼前全是叠影,再次端起扁担还没等他找到人,耳边又是一阵噪音。铜锣声不绝于耳,王穆已经起了耳鸣,他抛下扁担去寻那铜锣伸出两只手将铜锣稳稳抓住,何驰没有与王穆争抢干脆的弃了铜锣,顺势捡起扁担朝着王穆双手抓住的铜锣猛力连敲数下。
任你皮肉再结实,耳膜上总不会长肌肉吧。一阵音波攻击之后王穆已经神志不清,将铜锣抛下抱着廊柱“呕”的一声吐出了黄汤,一阵脱力感让他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何驰也已经快失聪了,这一招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久香院里的一众人只觉耳根子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