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五日,京城,阴。
八月二十三京城突降暴雨,京城四门各处河道告急。虽然之后雨势减弱,但是这场强降雨下足了一天一夜才停歇下来。
如今京城之内低洼地带已成一片泥泽,司隶衙门和驻防营派出多队人手排涝抢险,城外三万军卒分三批连夜疏通护城河防止河水倒灌淹城。正是内外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自然也就没人去过问何驰大闹啄春园的事了,国子监和翰林院也遭遇了无妄之灾,几间书库被狂风掀飞了瓦片,王漆正汇合十几位学究救书保卷,根本没时间去管那个不争气的儿子。
柯安民住的草棚正在受灾最严重的地区,护城河水走不掉反水倒灌进城,将他住的这半条街淹入水中。现在水是退了却留下一地的泥泞,屋里所有的家当也被水卷了个干净。柯安民借来梯子从草棚梁上摸下来一个瓦罐,这里面存着柯安民最后的家当,数完五十枚铜钱柯安民泄气的坐在门槛上仰天摇头。
“柯大人,没想到你未雨绸缪还存有积蓄,看来我是多心了。”
柯安民只以为自己起了幻听,眨了眨眼睛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只见何驰赤脚踩着没过脚背的淤泥一路来到了柯安民面前。
“八品就八品吧!”
柯安民似乎认清了现实,何驰冲他笑着摇了摇头说道。
“柯大人还真是英雄气短呀,只可惜现在八品官已经没有了。只一个村官手下还缺个文笔书吏,我看柯大人走马上任正是时候。”
柯安民想提些气势出来,但是看自己这一身的泥泞和身后那泡过水的稻草床铺,想着若是现在不点头恐怕今晚连住的地方都没有了。人到中年落魄无依,委屈巴巴的他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好大年级的人就坐在门槛上抹起眼泪来。
何驰收起笑容走到柯安民身边,和他凑在一起,往他身侧剩下的那一半门槛上撅屁股一坐,对柯安民说道。
“柯大人慢慢来嘛。你是一步步爬到刑部尚书的位置上的,如今虽然是不入流,但我给你安排的村官可不是什么寂寂无名之辈。相反我把你配给他使唤,将来他若是飞黄腾达了,你也可以沾上不少光彩。”
“是谁?”
“正是如今的礼部尚书魏炅的儿子魏征。”
柯安民心中委屈折了三分,脸上眼泪不滚了,呼吸也壮了起来。何驰恢复了笑容,拍了拍柯安民的膝盖,语重心长的说道。
“你是他在官场之中的前辈,这小子迟早要进仕途的,你只管好好的教导,将来成就必不会有差。但是丑话说在前头,千万不要教他去做什么混账事!”
柯安民似是点了头的样子,把那五十文钱往袖口里一收,然后靠着门框站起身来。何驰回头往昏暗的屋中扫了一眼,看这里家不像家,一应用具都已经被水冲走了,更不见里面有其他人。
“柯大人的妻儿老小呢?”
“她才受不了这苦,早领着儿子回娘家了,那婆娘还说要我儿子跟她的姓。”
何驰左手一撑门框站了起来,右手拍在柯安民的肩膀上,拉进了两人的距离说道。
“那你就更应该好好干!只等重披官服衣锦还乡,当着那婆娘的面纳一房小妾气一气她。”
“别说虚的!我只告诉你,哪怕我是个书吏,你也要按照八品官发俸禄给我。”
何驰笑着在柯安民面前竖一根手指,轻轻说“一年一千贯”,柯安民浑身一抖立刻来了精神。何驰笑着放开拍在柯安民肩膀上的手臂,先走一步说。
“柯大人不着急,接你的车子就在街口,你只管收拾好了过来。”
柯安民愣愣的点头,他俨然被那一千贯钱勾去了魂魄,只大声喊着说“还了梯子就来!”。
何驰踏着泥回到了干净的青石板街道上,这里刚刚被三把大扫帚扫过,一列车马队伍停在路上,六匹高头大马加一匹雪白的马驹在前,四辆马车在中,三辆驴车跟着,还有十个穿着显眼的人跟着车队走。何驰踏着泥脚印走到队列最前端,沈传文将手中的缰绳送上,何驰接住之后转身回去看着街口等着“有缘人”出场。
天机殿百官上朝,京城四门已开,关挺大带着儿子关大峰挑着一担刚刚采收的新鲜瓜果进了城。八月天气因为一场暴雨过境而吹起了寒风,满地的落叶现出早秋之色,看着灰暗的天空何驰只叹风雨无常。
等着等着,柯安民终于来了,只见他低着身子尽量让自己不那么显眼,肩上只有一个干瘪的包袱,带着满脚的泥泞他只往队列最后方走。
“柯大人!你往哪去呀!”
何驰将马匹缰绳递给了沈传文,一边走一边向柯安民招手,柯安民愣愣的站在那里。何驰上步抓住他的手一牵,指着一辆马车说道。
“上座已经给你预备好了,快请吧。”
“我鞋子上全是泥,就不坐车了。”
“你和我还客气什么!请上座吧!”
何驰将柯安民拉到车前,车把式一开车帘,柯安民只见里面铺着一张精致的草席已是迈不开腿脚。彩蝶端来一张红漆小凳子,何驰拿在手中放到柯安民脚下,一手扶着他说。
“柯大人请。”
柯安民呜呜两声再抽了一下鼻涕,拱起双手悲声道。
“何大人礼贤下士,真英雄也!”
客气完了,柯安民也就不再客气了,一双满是泥的鞋子踩着小凳便上了马车。等车帘一下何驰阔步走到车队前方,他从沈传文手中接过缰绳后翻身上马,将一双泥脚往马镫里一穿,只一声“驾”便带着整支队伍向洛阳南门去了。
何驰并没有仪仗,但是京城百姓看到如此规模的车队走在街上他们都习惯性的左右避让。何驰也是第一次如此招摇过市,他也想不招摇,只是所有一切正巧凑在一起了以至于没法低调行事。这一次回家的家当太多,太后还压了二十个眼线回来,沈岳父的人马也叠在一起,再加上两个飞来的小子,这些多出来的尾巴虽不是仪仗,却已经胜似仪仗了。
车队正走在正南大街上,何驰远远的就看到那两筐新绿的瓜果,他脸上浮出笑容催马向前朝着沈传文说道。
“车队交给岳父暂管,小婿遇到故人前去叙旧。”
“别再惹出事端来!”
“岳父放心吧!”
坐在马车里伴着曹枢与何平的彩蝶和彩霞掀开帘子探出头来,远远的看到何驰策马停在了一对卖瓜的父子面前。后面两匹杂毛马拉的马车里一个脸色涨红的男子探出了脑袋,他眼睛里六个叠影,还没挣扎两下就被倚红拉回了车中。
何驰思来想去还是将王穆带上了,这厮淋了暴雨又受了惊吓正在发高烧,此人被酒色所伤,再加上生活习惯极差落下了一身似病非病的毛病。先是淋巴结肿大,再来酒色过度抵抗力下降,双腿浮肿还有脚气,腰上还有红痱子等一些小皮肤病。万幸正是年轻力壮时,这些小毛病带着也不折寿,要是和鲁岳一直混到现在估计早就是半个废人了。
何驰停住马,坐在马上向关挺大问道。
“你们村里可淹了水啊?”
“谢何大人挂念,俺们村淹了二十亩田,但都是淹的山脚下的杂田。那里常年没什么人管,也就任水去淹了。”
何驰皱着眉头思考,淹了二十亩田许是哪个富户乡绅的杂田,看关挺大笑的灿烂,他大概是小小的幸灾乐祸了一回。洛阳京郊的民风何驰没有实地去踩过点,要推广番茄、土豆、玉米等一众农作物,只靠一厢情愿是不行的。何驰的视线横移落到了关大峰身上,于是下马转过身对关大峰问道。
“你也跟你爹进城卖瓜?”
“爷爷说俺已经九岁了,跟着进城学买卖,以后挣钱讨媳妇。”
“那讨了媳妇之后呢?”
“种瓜。”
“种瓜卖钱之后呢?”
“卖了钱带着俺的小子继续种瓜。”
“那等你的小子长到九岁之后呢?”
关大峰卡住了,这转到头来就是一个循环。何驰不慌不忙,他转向关挺大说道。
“关兄弟可舍得让你儿子跟我走。”
“跟着何大人他能干什么呀,他一个九岁孩子什么都不会干呀!”
关大峰眼睛一亮,盯到了何驰马队前方的那匹白马,顿时两眼迸出光来看着何驰说道。
“我替张财主喂过马,我能替何大人看着那匹小马驹。”
何驰笑着点头,伸出手去摸了摸关大峰的脑袋说。
“离家可是辛苦,爹娘都看不到,你不会夜哭吧。”
“有那黑蛋吃俺就不哭。”
“晚上一个人睡不会尿床吧。”
“俺四岁就不尿了!”
何驰与关挺大对过一眼,关挺大知道何驰在讨他的意见,看着自家儿子实在是不舍,但是看着何驰他心中又生出一股希望。
“只求何大人应俺一件事,您只要应了,我让小子现在就随你走。”
“但说无妨。”
“让俺小子念书,不求他将来当个先生,只让他给俺们家写个族谱,将来传宗接代也好有个祖宗可寻。”
“好!本官应了!”
何驰说着将关大峰揽到身后拍了拍他的背脊,那关大峰便撒开双腿快步奔向那匹马驹,沈传文的护卫将手中的缰绳递给了关大峰。关大峰看着眼前纯白的马驹十分稀罕,上手想要摸鬃毛碍于自己的手脏,只牵着缰绳用眼睛打量着,他将这匹白马从头打量到尾巴,脸上笑得灿烂无比。
何驰收回目光,向着关挺大指天,关挺大一惊立刻说道。
“不用了,俺爹已经教训过俺了,天下的真金都没有何大人的一句话真。”
“还是许个誓吧,这样我们都放心!我何驰立誓,带着关大峰一定让他读书写字,一定让他给关家写一本族谱。此誓苍天为证,有违此誓天诛地灭。”
何驰笑着上马与关挺大拱手作别,只等他回到车队最前方,沈传文催马一声“驾”,添了一个小马倌的车队再次启程。再往前就是京城南门,出了这门可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宰相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放弃了这种统御天下的实权之位,去任一个一半权力虚悬的荆州刺史,何驰多多少少有些不甘心。
内外之治对一个国家来说同样重要,只是现在外无强援,唯有先把这个后方经营起来才能去想之后的事。何驰的车队出城了,此时此刻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他。王爷们都关注着这头异兽的动向,得知他离开了京城的消息,有人欢喜、有人忧伤、更有人心中五味杂陈。
嘉峪关前旌旗列列,西域三十六国的旗帜伴在帅旗之后踏入了关中腹地,地平线上十万黑甲铁骑染黑了一整条道路。
五艘浮舟出嘉峪关,如今只有一艘孤独的龙舟返回,长安街道上好多行人看着天空中那形单影只的身影忍不住发出叹息,浮舟已经成为了关中百姓眼中的守护神。长安的百姓们知道只要有这些飞在空中的船,匈奴就无法越过阴山南下进犯关中。
“浮舟!新的浮舟!”
不知是谁呼了一声,只见在长安以东四艘新的浮舟已经向西驶来,五艘浮舟就在长安城上空汇合一处。刚才还笼罩在长安百姓心头的阴霾,因为这场空中会师一扫而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