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驰率领的车队刚过轩辕关就撞上了老熟人,洪兴和钱伯义两人正巧也在这处驿站落脚,两股人就这样头对头碰上了,实在是尴尬至极。何驰只把安顿车队人员的差事丢给沈岳父,自己带着洪兴与钱伯义去了一间厢房,圣旨黄绢就在眼前,何驰低头仔细看过之后陷入沉思。
钱伯义见何驰不言不语便出去端了两杯茶水进来,这一出一进之后钱伯义再看何驰时,他依旧困在沉思之中连手指都没动过分毫。
“何大人?”
钱伯义轻声一唤,何驰眉头一皱从沉思中抽身出来。回过神的何驰只瞪了钱伯义一眼,把黄绢递到他手中,挥了挥手让钱伯义替自己递还给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洪兴。
“我又不是神算子,哪能破解天机。天子既然宣了圣旨,你就乖乖去述职,路上可别生出额外的事端!”
洪兴也不与何驰过礼,他只收好黄绢仰头看着天花板。何驰收回视线起身往厢房外面走,钱伯义碎步跟上只等离房间远了些才对何驰说道。
“何大人,那我是不是要跟着一起去呀?”
“钱大人真是操的好大心,我当初派你到南阳郡来干什么的,你总不会忘了吧。”
“实不敢忘,只是这洪兴乃是一豺狼,若无人监管只恐。”
是啊,天子要见这匹豺狼干什么?难道是扬州抄家没抄过瘾,想摸着洪兴脑子里的线索再抄他几百户充盈国库?
何驰反反复复的思量,他根本找不到洪兴身上的闪光点,要论办公效率比洪兴能干的官员有一大群。现在他被自己点为郡守就是来南阳郡背锅的,要撤他只随便挥挥手就能让他回豫章去。
这进京述职就有说法了,一旦进京在天机殿上述职之后,那这洪兴基本坐稳了南阳郡郡守的位置。那以后南阳郡检地完毕,想要开发洪兴回豫章的时候,何驰是不是还要向天子打申请,这一点又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实在不行自己修书一封举荐洪兴为朝官,干脆让他呆在京城别回来了!反正南阳郡的事已经完成了一半有余,何驰完全可以重新任命郡守,将余下的任务拆分之后分派给其他人经手。
想来想去,何驰还是不知道天子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毕竟眼下可用于推演的信息太少了,何驰只想用洪兴有免死金牌这一点来背锅。难道天子也要让他去背锅不成?
“算了,随他去吧。白死那么多脑细胞,啥都想不出来。”
何驰终于服输了,向前跨了一步弃了这番思考,远远看着那轩辕关感叹这番自己脱身不易,一阵摸爬滚打终于从洛阳脱身回到了荆州之地。
“南阳郡的田亩如何了?”
钱伯义稳稳接住何驰的一问,细细的回道。
“各地情况不一,吉祥村遭了连番水灾。万幸刘飞指挥得当,舍了地势最低处的三百亩田用于泄洪,这才保住其他各处田地无恙。”
“这突来的洪水是出自南阳何家之手对吧?”
钱伯义点了点头,南阳何家虽然在白河下游,但是新野附近地势起伏,只要稍作手脚就能在丰水期引河水倒灌上游田亩。无论何处的地主都有这样的小手段,淹田之后贱买土地的操作早就屡见不鲜了。在江夏时少士恩掌着兵权,故江夏大族不敢动,现在荆州军政分离,官僚体系内的管理纲领还没有正式确立,这对于南阳何家来说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就算他们真的掘堤淹了吉祥村,倒查起来也只会是一个“死无对证”。
新野一线是冲突最激烈的地区,眼下就要秋收了,这桩恩怨再不了结,自己如何安心南下北上。何驰微微点头,似是存下了一个主意,他带着钱伯义往驿站外围走。
“新野以南的税收呢?”
“他们根本不让检地造册,若按照往年的统计收税,何赖一家三百九十多口人,只需要缴粮三十石、钱二十贯。那朝阳何密一家就更少了!”
天子究竟要洪兴进京述职干什么!这个时候把人抽走不是纯纯的添乱嘛!洪兴如果还在南阳郡坐镇,自己南下不过顺手打一个耳光的事,秋收在即任你之前如何逃避检地,只这镰刀一落就要现原形。
偏巧在这个时候让洪兴离开南阳郡,而且洪兴是带着南阳郡郡守的官位走的,何驰要新任郡守还要等他先从京城回来。等洪兴回来的时候,何驰都已经去南岭山接李婉儿了,哪还有时间回头处理这档子事!
“真是给我添乱!”
何驰恨得咬牙切齿,今年的检地基本宣告失败,想要彻底整合南阳郡田亩进行规划生产,只有等明年夏收、秋收再想办法。这就是所谓的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吧,从自己被囚在宛城养伤开始,处处都是算计不到的意外。
白河加汉水交汇处是高架水渠最理想的起点,襄阳就在汉水对岸,再顺着汉水往下游走就是江夏。只要把检地规划推进到樊城,何驰在汉水南岸登高一呼,第一座取水塔就能在今年秋末建成,再从南到北修一条水泥路贯通南阳郡,这局面就稳了。
本来是南北夹击稳赢的局面,却一误天时、二缺地利、三失人和。现在南阳郡以北与襄阳之间隔着一个南阳何家,若无法制服这条地头蛇,难保南阳少家不会露出反骨!
“何大人切勿苦恼。”
钱伯义也不知道何驰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只是感觉他思虑过度已经显露出了疲态。
何驰挪了一步,对钱伯义问道。
“南阳郡中还有什么要紧事吗?”
“还真有!新上任的博望县令似乎遇到些麻烦。”
何驰一听杨铁先出事了就立刻回了些精神,他盯着钱伯义用眼神催着他把话说完。
“何密不想放过杨铁先,总想让他与洪兴争斗起来,如此南阳何家便可以渔翁得利。最近有不少朝阳的官司都去博望找杨铁先公断,外头美其名曰淮北铁官,说他公正不阿、铁面无私、秉公执法。实则何密用这些虚头巴脑的案子冲了县衙的日常事务,现在弄得博望县衙乌烟瘴气,该断的案子断不了,该办的公务一拖再拖,尽是一些无来由的稀碎案子塞满了公堂。”
“这倒有意思!”
何驰笑了起来,可以想见杨铁先本意是好的,却搭上了何密这样一个急于让南阳郡生乱的猪队友。何驰暂停检地只能算一个僵局,何家主战派非但不寻思如何休养生息拉帮结伙,还上赶着拉杨铁先下水。这不就是和天子借何驰首级镇压扬州决战匈奴一样的决策失误,自以为优势很大想着速战速决,结果却是速度越快自己陷得越深。
“这何密莫不是在想,终究只是官与官之间的矛盾。最不济也只是杨铁先丢了官位,绝对不可能牵连到他身上吧。”
这是典型的地头蛇思维,反正是流水的官员,铁打的何家,只死道友不死贫道。何驰摸着腮帮细想,或许自己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何大人,这杨铁先绝不是一个庸碌之辈,还请大人多给他一点时间。只过些时日他想通了,就会知道我们究竟是敌是友。”
何驰咧嘴大笑冲钱伯义摇了摇头,追逐鸡零狗碎的八卦之事是人类的天性,朝阳的碎案子都北上告到博望来了,这种大热闹何驰必须去好好看上一看!说不定还能亡羊补牢,从这八卦之中寻到破局新野的突破口呢!
远处传来孩童们的嬉笑声,曹枢与何平又绕着小马驹撒开了双腿。关大峰也是个小孩子,三个小孩子就这样一大带二小,在马厩前的空地上三人绕着马驹跑马玩。何驰带着钱伯义走了过去,只看着这三个孩子疯玩便能暂解一时的烦恼。
许艺在曹庄安顿下来之后,他先让画师描画“美人榻”,再分派人手去沿途往各县递帖,以便之后两顶轿子北上时各地有所准备。匪盗之类的事要处理必须赶紧处理,淮北王的婚事那是皇族嫁娶,若途中被匪盗截了车马,几个县的官员断然活不成了。
有许艺在襄阳张罗这迎亲之事,曹纤身上的压力也可以少一些,用晚膳之前许艺就派人向曹纤递话,说只等晚饭之后许艺便会登门拜访。传话的人说,只是有关李婉儿的迎亲事宜,但其中也有些私事要处理。
“许艺见过曹乡君。”
许艺来的准时,曹纤稳稳坐着身边伴着唐莹和桑绮,鲁青儿也在侧照应一双眼睛盯着许艺不动分毫。两封圣旨俨然起了反作用,皇家信誉直接打个对折。琴扬公主也是对大行皇帝的作为怀有怨念,楼兰公主是公主,哀牢公主是公主,琴扬也是公主,那以后琴扬女儿是不是也要照此料理?
放许艺南下时,天子、太后、皇后三人都给他打了预防针。所以许艺今晚来明知道会受冷眼,也能做到顺其自然不恼不怒,他只弯腰站着先等曹纤发落。
“迎亲之事许艺公公何故来寻我拿主意,琴扬公主就在正房里坐着。许艺公公跳过正主却是为何?”
“乡君息怒,乡君息怒。”
“小女子一个妇道人家,哪有什么怒。”
许艺松了一口气,往后半转身体,身后两个随行太监便托着两个小匣子走了进来。
唐莹和桑绮都站住不动,曹纤也不示下,毕竟这没有只言片语的东西谁敢接。要是曹纤不闻不问便接了下来,那就是私相授受,何驰如今是一州刺史,南阳郡何家巴不得拉他下马。这不过是最浅显的道理,连鲁青儿都存着戒备之心。
眼看着曹纤不动,许艺也不让僵局继续发酵,他从袖中取出两封信面朝曹纤一递,只说。
“请曹乡君过目,这是家书。”
“曹纤一众家人都在这里,却不记得京城里有家人。”
“还请曹乡君过目吧,许艺只是个下人,主子们的事奴才不便多嘴多舌。”
鲁青儿近了一步只看着许艺手中那两封信都没有署名,她朝着曹纤讨主意,曹纤大概猜到其中一封应该是太后写来的,于是便点了点头。许艺笑着将信递到鲁青儿手中,鲁青儿转身递给曹纤,还不等曹纤发落,许艺便碎步往后退到门口,只留两个托着匣子的人站在屋内。
这是打一棒子赏一颗甜枣吃,太后手段何其老辣,再加上皇后的恩赏,就是两个人的拉拢。嘘寒问暖顺便送些贴心的东西,若曹纤当真是个无心机的小女子,只这两封信便能稳稳拿捏。
曹纤看着这两封信中字字恳切,那两位甚至自降身份,向曹纤诉说同为母亲的无奈。曹纤看完之后心中幽怨消弭了些许,纵然是演戏这两位也已经演足了,曹纤身为何驰家中的话事人,她若不给皇家留几分面子就是真的不识抬举。
“曹纤谢太后、谢皇后一番苦心,东西我就收下了。”
许艺只敢点头不敢做声,递东西的两人也压着脑袋,唐莹和桑绮上步两人同时接下两个轻盈的小匣子,随后这两人只随着许艺拂尘一抖撤到了门外。
两个小匣子递到了曹纤面前,曹纤放下两封信抽开匣子看了个仔细。太后送的是一根朴实无华的褐玉发簪,皇后送的是一枚长命金锁。这两样都是平平无奇的东西,尤其是太后送的这根发簪还是杂玉做成的,它的表面还有一个小缺口,应是有人经年累月使用造成的损伤。
曹纤仔仔细细掂量过这两样东西的份量,这都是太后和皇后取了压箱底的东西拿来送人,虽无多少价值,但着实能暖人心。
“罢了,孩儿迟早都是要出门去的。我这个母亲还计较什么呢。”
曹纤收好信,唐莹收着匣子送曹纤回屋。许艺在院门前看着屋内灯影闪动心中已经有了数目,便转身对跟随的太监耳语两句,催促他回京城报信。
“告告告!整天没完没了堵着门告状,你们在来的路上怎么没被狼吃掉!”
铁牛愤愤不平,博望县衙门口二十四小时有人蹲守,一开门就看见一排排人头,他想从前门出去又被一众告状的堵了回来。因为连续两天暴雨,杨铁先去巡查水利设施的受灾情况了,现在县衙里没有官员坐镇不开堂、不审案,但这群人还堵着门不愿意走。
“啪叽!”
一根喷香的玉米棒子砸在铁牛额头上,铁牛只喊着烫便往后面一闪,等他站稳之后才发现何驰正站在他的面前。
“还没吃早饭吧,我见你们这里没起炊烟,就给你带了一根水煮玉米棒子!”
何驰将喷香的玉米棒子塞到杨铁牛手中,杨铁牛看到何驰双膝一弯就跪下了,双臂一环将何驰大腿抱住,嚎啕大哭起来。
“何大人!你可回来了!你可回来了!快救救我们吧!”
“这玉米都掉地上了!有什么事吃饱饭再说!”
何驰一边劝着一边低头去捡那掉在地上的玉米,杨铁牛却不放手,他的嚎哭声直冲天际,心中似是塞了几世的冤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