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官难做,这不是一句简单的废话。
作为一个县令,既有孝敬上峰带来的财政压力,又有当地土豪劣绅给基层治理带来重重阻碍。荆州落在何驰手中,一年到头往上输送的“孝敬”已然不存在了,不但这一层不存在了,何驰还反过来给各级官吏发补贴,就是为了让他们全心全意的往各条地头蛇身上使力气。
杨铁先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论及资历他却是百分百的官场新人。官员也是人,用何驰的话来说王侯将相都可以视作百姓,用对付百姓的办法来对付他们依然有效。那么作为一县的父母官,杨铁先自然也会有他的软肋。坚持自己的信念是没有错的,但有一天这信念成了士绅控制官吏的工具,那就会出大问题!
官员爱财,就送他钱财。官员好色,就送他美人。
杨铁先从扬州来时身上就带着一个无形的包袱,上任博望县令之前何驰就看出了他心有所图,其最在意的一点就是自己能不能传出去一个好名声。尤其是在南阳郡,在何驰与洪兴手下当差,这是一次极为难得的机遇,这是一举成名的绝佳机会!
杨铁先迫切的想要赚上一个好名声,这是为了他自己,也是为了他的恩师胡值。何驰名望如日中天,这样一个现成的标靶吸引着杨铁先,正巧南阳郡圈地闹出纷争,还有现成的地头蛇支持他进行反击。真不怕别人把你当枪使,就怕自己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么凶险,若何驰有尺寸的私心,他只需大印一盖杨铁先便会瞬间落马。
“俗话说得好无欲则刚,可是你兄长他有欲望。我强行来插手替他解了围,他也不会买我的账,反而会觉得我在畏他、惧他,所以才来这里给他添乱。”
“何大人难道要坐看我兄长闯出大祸来吗?”
何驰摆了摆右手,他在心中叹着杨铁先还没铁牛看得透彻,此人自蒙双眼如何能救。思虑几息之后,何驰转过脑袋看着同坐在公堂门槛上的杨铁牛说道。
“铁牛兄弟我何驰给你打一张保票,你的兄长哪怕把博望县拆了翻出惊天的案子,所有罪责都由我何驰一力承担。但唯独你的兄长那里我是一寸的忙也帮不上,这番虚妄一定要让你的兄长自己走出来,如果你的兄长不懂得悬崖勒马,那以后就没有仕途可言了。为了达到一个目的不择手段的人,他哪怕不贪一文钱一粒米,他也依然是一个贪官,只是贪的东西不一样罢了。”
人活一世谁能不贪呢,若能超脱功名利禄跳出五行,何苦还要读书上进。何驰无意看杨铁先的笑话,他也知道杨铁先不把府衙门口的人赶走是想干什么。杨铁牛手中握住的玉米已经快凉了,眼看自己哥哥一步步被何密拱上“先锋”的位置,他的心中已是焦急万分。
“铁牛兄弟只记住八个字,关键时只把这八个字说出去,或许能唤醒杨县令一寸清明。”
“哪八个字?”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杨铁牛一字一句的重复着,但是念第二遍的时候他就顿在了中间,何驰见铁牛记不住便当着他的面又重复念了几遍,一遍一遍、一字一字的教直到杨铁牛将这八字熟记于心后,何驰才一揖作别。
县衙之中的书房内存着厚厚的一叠案子,一张改了又改的奏疏压在镇纸之下,这就是杨铁先的贪念,也是何密作乱的底气所在。只是这一回何驰并不想管的太宽,杨铁先无论要做什么只任他自由发挥便可,这个胡值门生要么自己醒悟,要么铁头铁脑撞死在名为现实的墙壁之上。
“县令回府了!”
何驰刚刚从县衙院墙里翻出来,正门前就传来喝彩声,眼看着一众人拱手相迎,杨铁先笑着从马上翻身而下。
“让诸位久等了,想必都是远道而来的乡亲,若有冤屈只管在公堂之上诉于本官。”
何驰本以为杨铁先怠惰公务是因为被何密强逼的结果,谁料走这一趟看到的竟然是正主自己乐不思蜀。
在一众远道而来的群演的簇拥之下,杨铁先阔步走入县衙。淮北铁官俨然已经沉浸在何密为他打造的世界里,街道两旁无数百姓的冷眼直戳杨铁先的脊梁。何驰不知道这个铁官何时会回头,也不知道他何时会醒悟。一切都是未知,如今只能赌上一个未来了。
“若是利欲熏心之徒,这也就到头了。”
何驰骑上自己的马匹往南去了,何密的计谋只有这点份量,要破解起来不费吹灰之力。而杨铁先居然乐在其中,他的丑态已经被博望县的百姓们看在眼中,这个新来的县令已然站在了百姓的对立面,如果不及时回头民心尽失只是时间问题。若一直躺在“温柔乡”中无法自拔,哪怕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也就只配在学堂里当个教书先生。何驰还要继续往前走,他绝对不会为一个庸才顿住脚步。
随着玉米开始采收,这等新鲜物立刻成为了众人的关注焦点,大行皇帝尝过几次之后就开始往后面赏赐。陈术偷回来的玉米种子数量有限,而且这些玉米还没开始系统性的育种,就更不用说更新迭代了,在田里经历了一轮生长周期,能长成多粗多细都由它们自己说了算。
但是你千万不要小看了人类的适应性,首批进入皇家餐桌的玉米,粗壮的玉米棒子反而不受欢迎。进御膳房的玉米都只有约两指粗细,只选那种嫩嫩的,棒子芯一过开水就能软掉的为最佳。先挑选好,再切成小片,过水一煮连着那甜汤水一起上桌,御厨更起了一个应景的名字叫它甜水菜。
“棒子粗的芯子硬,皇上说若只吃上面的黄白粒子舍了那芯子就太可惜了。要连芯子一起煮烂实在费劲,故而就只选这种小的,一煮里外都嫩的紧,也甜津津的甚是好吃。”
听着御厨介绍新添置的菜品,皇后满意的点了点头,那又小又嫩的玉米一入口就口齿生香。
“这芯子着实嫩,不比上次那粗芯子膈牙。”
皇后笑着点头,御厨领了赏便退走了。
御厨自然不会说这样吃玉米是跟着野猪学的,拱玉米的野猪一口一个扫着小玉米,留下多是难嚼的大棒子,它们多半就是啃一口上面的鲜头,因为咽不下去就直接吐在一边。
想要理解这种饮食演变也并不困难,毕竟中华自古有物尽其用的传统,加上这玉米本就粗粗细细良莠不齐,况且古代玉米和现代玉米之间存在着一千多年的育种差距。虽然演变跨度没有狗尾巴草和小米那么久远,但是仅仅是育种这一道关就是十年起步。这种连玉米棒子一口吃的饮食习惯,多半要延续到真正的主粮玉米出现为止。
午膳用过之后,皇后正歇着喝茶,殿外有人来报柳宝林求见。皇后懒懒的坐直身体,将茶递给了宫女,柳从云缓步走进坤宁宫正殿,她眉目低垂先行了礼,讨了皇后的平身再开口谢赏。
“臣妾多谢皇后娘娘赐吃食。”
“哪有刚用过午膳就来谢的,你这样倒显得本宫不大肚了。”
“臣妾对宫中规矩不甚了解,若是有失体统还望娘娘恕罪。”
皇后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的柳从云,这一回赐吃食是她故意赐的,因为往下一赐柳从云今天不来谢恩,明天也一准要来。
这柳家之后的小丫头才将将十三岁年纪,却已经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而且素来都是不单独行动。无论是去往太极宫“早课”,还是来坤宁宫走过场,都是等着凑满一群人。她是人群中最扎眼的美人儿,但行事处处透着小心,要把她从一众人里摘出来单独“过堂审讯”,皇后着实要费些心思。
可巧有万岁赐的玉米,皇后今天谁都没有赏,就专赏了柳从云。
“妹妹起来坐吧。”
皇后冲着跪在面前的柳从云说坐,两名宫女就请来一把椅子。皇后见柳从云眉眼低低的左右一扫,只笑着说。
“妹妹是掉了什么东西吗?”
“没有,臣妾谢皇后赐座。”
红花还需绿叶衬,今天红花身边没了绿叶,这柳从云就明显失了方寸。别人家正经的十三岁小姑娘,哪怕身体特征追上了十五六岁的人儿,但是心智岂是这么容易追赶的。
皇上也不知道她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虽然已经临幸,但是感觉她怀着好大的天真。陆欢把柳从云送进宫来一定有所图,善待她是一方面,但同时大行皇帝也揣着三分忌惮。陆欢究竟有没有对她施行复仇教育,亦或是暗暗下过指示准备在宫中为祸,这种人心隔肚皮的事很难一两句话就试探出来。
这不清不楚的事终究是大行皇帝心中的一块悬石,凑巧的是近期何驰在朝堂上发疯病,把那两桩平时提都不能提的旧事掀了起来。于是大行皇帝想着趁热打铁,他将柳从云的身世透给了皇后,却不给予皇后任何意见。皇上为的就是看看这消息能在后宫之中掀出多大风浪,最不济还有太后这个保险把住底线,只要皇后不把后宫翻个底朝天,就随后面一群人怎么闹腾去吧。
“柳宝林是长安人氏?”
“是,臣妾是长安人氏。”
“宝林何故这么紧张,本宫不过和你叙叙家常。”
皇后越说不需紧张,柳从云就表现的越紧张,眼看她的手都已经揪起裙摆了,皇后微微皱眉让身边宫女给柳从云递上茶水。
也不知道这柳宝林是真的没心机,还是装出来的没心机,这般稚嫩的样子当真可怜。皇后思虑着,柳从云身上至少有两条罪过,其一是隐瞒出身,其二是谎报年龄。这心虚并非没有来由,若是怕皇后以此开发她,倒也说得过去。
“后宫之中可有和睦的姐妹?”
“……”
皇后看着抖抖索索的柳从云,当真想丢一句“本宫又不会吃了你”出去,但想了几息总算是忍住了没说。眼看这一对一的谈话就在眼前僵住了,皇后也是没了脾气,没成想她骨子里还真是个小孩子。
这倒是尴尬了,皇后本想着一问一答套出些有用的消息来。皇上已经有言在先,无论柳从云说了什么都恕她无罪。可是这坤宁宫就不是一个能放下身段说话的地方,皇后小喝了一口茶心中好一番思来想去,最后拿定了一个主意。
“本宫许久未在宫中走动了,听说何昭仪那里又进来了好多新东西,柳宝林就陪本宫四处走走,顺便消消食如何。”
皇后思来想去,这后宫之中唯一绝对中立、唯一可用,且唯一不会坏事的人只有那何昭仪了。
至于说何昭仪宫中添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岂能逃得过皇上把关,这条通道也算是为何昭仪特设的。无论是曹庄、襄阳、江夏送来的东西,都直接送进内务府储存,等有兴趣的人来搜刮过一遍之后,再将剩下的逐次送入宫内。
何家妹生活清贫惯了,她也不会知道内务府究竟截下了什么东西,反正宫中生活所需应有尽有,时不时还有皇上和太后的赏赐送来。何家妹哪里知道这一回又一回的“赏赐”,多半是大行皇帝在内务府里存了半年之久的东西。
“好香啊!哪里来的香味?”
皇后带着柳从云来到永安宫门前,只觉有一股抓鼻子的味道从永安宫中飘了出来,这后宫妃嫔的一众饮食都由御膳房料理,莫非何昭仪在自己宫中开起了小灶!皇后加快脚步朝着永安宫正门走去,突然她看到一个熟人。李福正带着两个太监端来两幅碗筷,他看到皇后带着柳从云来了,便高声迎道。
“皇后娘娘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