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驰只在宛城停留了一个晚上,季昔眠和阿努吉两个人他都带不走。琉璃坊已经两个月没有开工了,休业期间有两个大工被挖了墙角跳槽去了其他地方。现在琉璃坊才刚刚恢复生产,季昔眠必须坐镇在宛城照顾生意,她还要招几个熟练工进来填补空缺。
至于阿努吉她早已经野惯了,现在老鹰死而复生还带来了一众同乡,她对南阳郡反而有了归属感。再加上怀孕之后她的脾气变得古怪、善妒,若回襄阳居住还要面对琴扬公主这个端架子的正主,倒不如让她留在宛城,何驰的家中也可以少些矛盾。
“岳父,何驰先行一步了。”
何驰也来不及多做解释,如果带着车队一路南下,一天的路程要走上三天,现在的时间可都是自己向太后争取来的。何驰嘱咐完沈传文,转眼看向彩蝶和彩霞,这两个白玉人儿既然没有动手拦那就说明太后的宽赦并非虚言,何驰已然来不及多想跨马扬鞭而去。
一天快马飞奔到了樊城已是黄昏,何驰抢上了最后一班渡船,在汉水上晃到灯火通明才得靠岸。上岸之后也不做多余的事,直接骑马进城一刻不得停顿,来到曹家布庄正门前,纵身下马便高喊起“潘安”的名字。
“何大人!你回来的好快啊!前天正有两封圣旨来……”
“我知道了!”
何驰脚步不停,直接拉着潘安的袖子就往里面走,过了天井何驰一站对潘安说道。
“去找吕布把账册全部拿来,我要过目。”
“都已经这个时候了,何大人还是先歇息一晚,明天也不迟啊。”
“迟了!已经迟了!不能再迟了!”
何驰的动静惊动了一家人,琴扬从前面走来,唐莹、桑绮从后面走来。林还月和鲁青儿听到动静前来查看,她们两人却被何驰当头一眼盯住。好厉害的一家娘子,一众人合伙算计何驰一个人,不算接二连三发生的其他事,就只是荆州的官员工资结算就耽误了足足两个月!
“把账本带来,我在账房对账!”
何驰走路带风径直过了几道门,来到账房门前一停,缓了几息之后轻手轻脚的推门进去。只见曹纤和沈娟正在核对账目,桑丹正在一盏盏的点灯。曹纤和沈娟听到脚步声一抬头,两人正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何驰直接抢话道。
“别说了,时间紧迫我今晚就要去乌林。抽空回来看一下账目,有什么要打要骂的事只等我从乌林回来再说。”
曹纤和沈娟点了点头,在唐莹和桑绮的搀扶下起身让座,何驰往曹纤的座位上一坐,桑丹就将一盏灯递到近前,随后一本又一本的账目按照时间顺序递到何驰手中。最先到手的是生产日志,这些都是死账何驰一眼瞟过,三十几天的生产日志就算看过了。再来就是库存,这也没什么好看的,这两个月时间都是闭关锁市的状态,虽然有储存损耗,但也无需多费心神。
这生产和库存都是两本薄账,等曹纤捧起一本厚账时,琴扬公主的脸色就变了。何驰冷笑一声向着僵在一步开外的曹纤招手道。
“丑媳妇总要见公婆的,把家底花光了也就这么回事。”
这一本就是琴扬公主到襄阳之后里里外外的开支情况,两个月不到就攒起了这么厚的账目,这公主真是好大的手笔。
“还有这是,修缮园林的账目。”
“园林?!”
何驰眉头一紧,琴扬公主咬着嘴唇进了账房说。
“不过是增建了几亩地的园子,给孩子玩都嫌小呢。”
两本厚账叠在一起,何驰深吸一口气,嘴唇一颤先打开了最上面一本的第一页。那纸张翻页声“刺啦刺啦”的传来,何驰翻页越来越快,一本账只看了一半,何驰就大手一挥将账目合上了。
“真是好大的手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何驰坐在金山上呢。熊掌、鲍鱼、海参连着吃,也不见你琴扬公主屁股上长出一块肉来。”
琴扬心中顶着一口气,她跨步走到沈娟的座位前,向宣誓自己主权一般一屁股坐下,昂着头对何驰说道。
“本宫来到此地,自然要显示皇恩浩荡,尽显皇家威仪,好的吃食自然都是拿去赏人了。”
“那您赏出了什么名堂没有?公主代皇家赏赐下去,外面怎么听不见半分美名。这熊掌还没驴肉好吃,这鲍鱼海参全下锅了够几个人吃,花这么多钱却不见半分效果。您哪怕一家一户赏三斤肉,荆北百姓能念你三年的好!”
何驰高声将琴扬公主压了下去,只这口腹之欲的赏赐就已经是一本厚账了,下面的园林估计能把曹庄的积蓄全部修光。琴扬公主花钱何驰倒不意外,只是何驰怨琴扬把这些钱全部丢给了肖得意!
花钱就罢了,好歹在荆州里面花销!撒钱就罢了,好歹往汉水和长江里撒钱!
琴扬把这些钱全部撒去了关中,何驰想要从关中再把这些钱赚回来谈何容易!这就是贸易逆差,这就是肖得意用从琴扬公主手中赚到的钱,倒过来买曹庄里出售的货物!万幸现在物流体系并不发达,哪怕干货库存也十分有限,否则让琴扬公主死命的“恩赏”下去,哪怕曹庄里的机器转冒烟了,那也是在替肖得意打工!
“谁在主持修缮大楼?”
“常顺。”
何驰问,琴扬答,何驰揉了揉太阳穴,继续问道。
“那是谁让常顺修的园林?”
琴扬闭口不答,何驰叹着气伸手摸向了第二本账册。他隐隐有预感那栋曹庄大楼已经超支了,而且现在家中已经两个月没有进项,存款很可能已经见底。这才大半年啊,过年的时候,家中百万贯的余财,甚至何驰有闲心考虑在长江上修建一座铁索桥,琴扬公主南下这才多久,给十座金山也不够她这么糟蹋。
曹纤听出何驰心中的怒意,挪步到何驰面前,用软语说道。
“夫君听我一言,房子好歹是要住的,无论修了多少钱,也是给家中人花的钱。”
何驰的手轻轻落在曹纤小腹上,沉沉一叹问道。
“娘子就告诉我,家里还有多少存款吧。”
“七百贯。”
琴扬公主心跳都停了一息,她连忙抢话道。
“不可能,之前不是有一笔钱从京城送来。”
何驰额头上青筋一跳,他转脸冲着琴扬喝道。
“那是军备之资!除掉乌林一应所需,还要购买煤炭,剩下的充在荆南四郡府库之中。因为荆南随时都可能有事!”
琴扬公主居然盯上了那批随着焦煤南下的钱,那是铸造火炮、充作军备的资金,苗疆内战若是不停歇,昭国只要得到足够的苗寨势力支持,就可以从荆南发兵一路推到桂林去。这些钱连同荆南四郡的府库里的存款,都是为了打这一拳头积攒的力量,多一点就能多一分底气,少一点也许就会接济不上半路折戟沉沙。
少容出现在账房门口,赵蓝若听到动静也赶了过来,现在账房里外都没了说话声。何驰一页一页看过去,那每一次翻动书页的声音都牵动这琴扬的心,看着何驰脸上的表情越发凝重,琴扬的背后已经冒出了冷汗。
自古当家都是一件难事,曹纤不可能阻着琴扬用钱,琴扬也仗着迟早有陪嫁下来,更叫一个有恃无恐。何驰手中端着秤,这杆秤不光要称平家中诸事,更要能把公事和私事两头称平了。
家中和睦岂是那么容易的,琴扬之下万事好说,毕竟何驰能够稳稳压住。但是琴扬是个公主,下嫁之后她在家中是什么样的定位,何驰都要小心翼翼的掂量一二。或许太后真的有先见之明,何驰已经敲定了在南阳郡给琴扬划出一片产业的构思,非得要让这个富贵公主当家作主,她才能感受到账本的沉重。
“又上赶着来要钱!你们是开了河还是耕了地,我们当家的什么时候欠你们那么多钱!”
何密的庄子前面聚着一群人,眼看到了掌灯的时候,一个妇人正在门前对着百来号人使着泼辣,何密就坐在里面听着外面的动静并不急着出去处置。这个妇人是何密的小妾,姓葛,故而称她葛姨娘。何密岂会是个诚实守信的人,拖欠工钱这种事自然是驾轻就熟,来要钱的都是从博望县回来的“苦主”。这从朝阳去博望跑一趟,来回的辛苦钱何密是一文钱都不想出。
“仁义道德”那是给杨县令看的,杨县令管的是博望县,朝阳的百姓去“自发的”告官司,这与何密有什么关系。一众告官司的人回来了却拿不到钱,家中耽搁了农事不说,有的人一回家发现家中田地都易主了。
“这就叫做釜底抽薪。”
“老爷,你不怕他们去本地衙门告啊。”
“告什么?他们拿什么告?说去博望越县告官司,故而弄丢了家里的田吗?”
何密从管家手中接过茶盏,冷笑着说。
“他们本就是自发的去告洪兴,老爷我给了钱那才是真正的人赃俱获。现在没给钱,那就是他们自愿去的。至于老爷吃进去的地,先等本地的老爷升堂了,罚了他们越县告状的罪过,再来发落老爷我吧。哈哈哈哈哈哈!”
何赖与何密能拥有这么多田产,他们岂会是什么好人,心眼和手段更新迭代、与时俱进、层出不穷,甚至还把人上告的后路给掘断了。
门外的百姓低垂着脑袋咬牙切齿,那一顿米粥真是好香啊,香的把人骗的团团转,只这么上一回当有些人就已经断了活路。除非你再去一趟博望县,可是眼看就要秋收了,家中有田的盼着收成。至于那些家中无田的,若不赶着这个时候争一争弄些口粮回去,一家人就要饿死在冬天。
“闭上你的烂嘴!何家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吆喝!”
何密的茶刚沾到嘴,就听前门正妻王氏河东狮吼,他手中茶盏“叮铛”一声抖了几滴茶水出来。
原是王氏的娘家人也走了这趟官司,有个爱贪便宜的小弟想赚外快,也随着一众人去了博望县“告状”,回来没拿到钱于是就逞着王氏娘家人的名头带着一众“讨薪”的人上门来。门外百来号人里,其中有二三十个都是那王家小弟带来的。
王氏的娘家人带着人来讨,若是能讨到了薪水回去,便是长了王氏的脸。但是现在那跟着王家小弟来的一群人,连同那些丢了田地的赤脚汉子一起被葛姨娘堵在门口喝骂,何密的正妻王夫人岂能善罢甘休!只听到葛姨娘在前面大放厥词,王夫人就绕过客厅来到前门,只一句话一怼,前门两个女子就闹开了!
“姓葛的骚狐狸贱货!”
“生不出儿子来的烂地!”
眼看着门前正妻和小妾就要打起来了,刚才还苦大仇深的一众人现在都变成了吃瓜群众,那王家小弟还带着人在台下助威。你一言我一语之后,王夫人恼羞成怒抬手便给葛姨娘来了一记耳光,葛姨娘吃了疼大骂一声,反过来用脑袋顶王夫人的小腹,将她顶翻在地。
这一下可热闹了,门口两个妇人扭打在一起,里面出来一众家丁试图把两人分开,门外一众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巴不得能打死一个引来官府拿问呢。眼看事态渐渐扩大,何密不出场也不行了,他只猫在门口喊了一声,便立刻就有人认出了他的声音,于是五十多号人举着拳头涌了过去。
场面甚是混乱,王夫人和葛姨娘都被家丁拖了回去,家丁们正要关门,“讨薪”的一排人已经涌到了门前,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颗石子打在了一名家丁脑门上,半扇门板松了劲没来得及关,这一下就被人群冲开了,好多人涌了进去何密府中前院顿时一片混乱。
“只两个女子都管不住,这何密也不怎么样。”
刘飞倚靠着正门口的拴马柱,他见何密府中已然一片混乱,便攥着手中的两枚石子笑了起来,他身边是跟着他来看热闹的桑重阳。何密的计划根本算不上高明,有刘飞和桑重阳在这里盯着他,南阳郡内是断然翻不起什么风浪的。桑重阳眼见混乱扩大,对刘飞摆了摆手说道。
“刘村官,咱们该走了,再过不久县衙就该来人了。”
“桑老,家里有两个女子就会这么乱吗?”
院子里面还能听到两个女子撒泼的高声,桑重阳伸手指向那一院子乱哄哄的人,他只说道。
“刘村官莫嫌老夫说话难听,你要想娶小春和小燕那一双女子倒也不难。只要有何大人一半的份量,你家里就能塞上三四个女子,而且一准不会生乱。”
乡村生活让刘飞变得开朗了许多,他好奇的向桑重阳问道。
“那在桑老眼中何工有几斤几两?”
桑重阳伸出五根手指说。
“五岳可居其一。”
远处走来一列火把,衙役们终于赶来了,刘飞瞅准时机与桑重阳借着黑从田埂上撤走。这何密府上的混乱,一时半伙还解不开,刘飞回去也只把何密的妙计当笑柄谈资说与一村人听。说来也是讽刺的很,就这拙劣的“妙计”居然能牢牢困住杨铁先,也不知道这个铁官究竟何时才能从梦中惊醒。
“怎么你还不服气啊!”
何驰家中也是剑拔弩张,不过大家好歹有些文化底蕴,断然不可能学那些泼妇一般。琴扬又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家中一众人都在帮衬着她,左边曹纤和沈娟在劝,右边有少容帮忙遮掩。何驰的话被滤了三层,撞到琴扬公主身上也就只能听个响了。
“不服!”
“我何驰不惜花钱,但是花钱也要听一个响吧,你整天赐来赐去,赐出了什么。一点名声都没赐出来,我还说不得你!”
“说不得!”
琴扬与何驰顶了,少容强行把何驰按在椅子上,在中间隔着两人说道。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公主也是一番好意,你就是个甩手掌柜,有什么脸面说这些话。”
何驰自觉理亏,正想咽下这口气的时候,琴扬这个处事菜鸟居然上来补刀了。
“不过那么点钱,能赏赐出来什么东西,一盘熊掌海参也没几口份量。你要能比本宫做得好,本宫就服你!”
“好!公主可要说话算话!”
少容、曹纤、沈娟、赵蓝若等等一众人齐齐拦着,却是拦不住何驰,琴扬公主更是不甘示弱,两人这么一对眼就对赌起来,曹纤见形势如此只能摇着头在心中叫苦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