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密这种家大业大的一方土豪,真正的家宅并不在县城里,以他家的大院为中心再把四周的村落以道路和城墙连纵起来的话,俨然可以成为朝阳县的一座分城。这与曹庄多少有些类似,然而曹庄新修的园林已经大过何密的家宅数倍有余。
朝阳县的衙役们也是挺苦闷的,出城来回跑了这一趟,回去正准备下班各自回家的时候,快马传令就杀到了。他用令牌开了城门直冲到县衙,县令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事惊得语无伦次了,问了三次才确定来者是中山王。于是左手先去安排县丞、主簿准备车马和轿子,右手就去安排城中衙役们全部回来加班。
以何密家宅为中心方圆十里起算,这就是他的核心势力范围,因为之前马队押着王夫人回来时惊动了一些民众,故那群何家佃农只以为有山匪路霸来打劫。陆记刚刚卸下甲胄将它摆在身边的椅子上,门外就来了一群壮实的汉子把前门堵了起来。何密听着门外的动静心中急切满头大汗,他微微抬眼看了看陆记,陆记冷冷一笑对陆锡说。
“去外面看看,顺便把那领头的请进来。”
陆锡点头端着剑跨出门去,陆记的目光追在他身后,人依旧稳坐前院不动分毫。此刻门口已经聚起了两三百人,一排排火把将门前的道路照了个通亮。陆锡见眼前佃户个顶个的壮实,与院子里被迫签卖地契约的根本不是一路人,心中已经存了个底稿,侧身挪开双脚前后站定再把手中青锋剑提高了些,摆出一副随时准备迎战的架势。
“你是什么人,敢在何员外的地界上撒野!”
陆锡转向上前喝问的人,高声回道。
“那你就是领头的?”
“我不是什么领头的,不过是何员外手下的一名汤头。”
陆锡脑子里过了一遍大大小小的官吏名称,这汤头闻所未闻,难道是基层下面比亭长、里长更小的杂吏?
“这汤头是个什么官?”
何密正想动,陆记身边的一名亲随就把手中利剑横在他面前。陆记双目微闭双手按膝盖,沉着吐字道。
“他若敢动,先砍双手,再剁双脚。他敢出声,当即割了舌头!”
陆记不愧是能统领万军的大元帅,只六个人落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没有被地头蛇掣肘,反而像是如虎入羊群,放眼望去无一人可称对手。何密作为现在陆记手中唯一掌握的筹码,陆记绝不可能放他自由活动。
“你可听说过江夏的大村子,每个大村子都有一个管饭食的。他主管一村人吃饭、吃肉、喝汤,故而就叫他汤头。”
陆锡只觉得新鲜,现在一众敌人在前没有更多的时间去深究这些事,于是他向前进了半步喝道。
“那你们出来一个带头的,里面中山王请带头的进去说话。”
“什么中山王?我们又不认识什么王爷!这都已经夜里了,谁知道你们是不是匪徒、盗贼假扮的。快快让何员外出来见我们,否则我们便要冲进去了。”
那汤头说着话眼睛却斜向门口的六匹战马,陆锡见他嘴巴一砸吧又摸了摸肚子,就知道这货动了歪心思。他快走两步下了前门的台阶,停在汤头五步远的地方,持剑道。
“小爷我是中山王之孙陆锡,你不认也不要紧,只等县衙来人到时候你就知道中山王是谁了。”
那汤头的眼睛无一刻不在门前飘忽,看马、看人、看门逐一看过,最后他双眼越过门去看见了倒下的栓马柱和那被撞歪的门板,遂眼睛一转立刻向前跨步道。
“等不了!谁知道来的是不是你们的同伙,兄弟们随我冲进去救了何员外!”
只这五步远的距离,陆锡要是出手仅需一息时间就能取那汤头的性命,但是外面的人墙实在太厚了,缠斗起来必拿不到好处。而且今天已经闹出了极大的动静,里面那王午杀了也就杀了,毕竟他手中都拿着棍棒凶器事后论断可以撇个干净。可眼前这群人就不好处置,这些人拿起武器是匪,放下武器是民,若在这朝阳造了杀戮引发民变,就算有皇亲的身份支撑,也断然逃不过一番罪责。
陆锡这一退,就有人开始顺势牵马,汤头的心思完全不在院子里,只这些壮实的牲口放到马市上去就是白花花的银子进账。明着救人,暗里顺手牵羊,汤头眼见已经得了手,他的嘴角就止不住的往上走。
陆锡眉心里凝着怒气,正当他要反身回前院的时候,身后却传来脚步声。一双满是老茧的手握住一把亲随配的短刀,阔步向前迎着举起火把的人墙去了,手起刀落一个偷马人的脑袋飞在空中。不等那人头落地,老将又是左右两道寒光平削出去。敢动手牵军马的人全部暴毙当场,三百人的阵仗如退潮一般往后退去,有人退之不及倒在地上被人踩踏,有人直接退过了田埂一脚踩进了水渠。
那汤头三息之后才从震惊之中猛醒过来,他回身欲逃,陆记换左手握刀松了右手,快走两步抓住汤头的发髻,将他拖到了面前。
“来来来!陪本王进去好好说说。”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陆记像提狗一般将汤头提过了前院门槛,半转过身体朝着门外那群人说。
“那些都是本王的军马,谁动谁死!”
门外的人群被这厉声震得齐齐一抖,陆记卸了力气将短刀递给亲随,带着一身血和这汤头径直走到椅子前。那汤头抬头看着那中山大旗瞬息就尿了,好一股腥臭落在地上。满身染血的陆记坐定,汤头顾不得许多跪下猛猛的磕头乞饶。
“你知道动军马是什么罪过吗?”
“小人不知道是军马,小人不知道啊。”
“原来如此,那么不知者无罪。”
“大人英明!大人是青天大老爷!”
陆记一笑接过陆锡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和脸继续问道。
“那你知道牵别人的牲口是什么罪过吗?”
“小人不想牵别人的牲口,小人只是……只是……”
“不急,不急,想好了慢慢说。”
陆记向何密斜了一眼,架在何密脖子上的剑刃越凑越近,他都能感到那刃口正在切入皮肤。这汤头说什么何密已然无法控制,只见汤头眼睛转了三圈,突然想到个混账说辞,便张口说道。
“是小人看那些马匹壮实,恐怕打起来伤到这样的好马,所以牵远一些防止误伤。小人不想牵走它们,只是牵过去保护起来。”
汤头的表演换来陆记的一声朗笑,他把视线抛向院子里这些人,大声说道。
“不错,是个好说辞,看来这汤头动了不少脑筋啊!那么本王就是看着何员外的家宅漂亮,怕刁民来这里捣乱损坏了这宅邸,所以坐镇在这里保何员外一家平安。你们说是不是呀!”
一众求做主的人正聚在一起商议对策,他们听到陆记的话只陪笑不说话,应和的最起劲的反而是何密与那群混混。
“呸!你们当本王是三岁小孩子呢!”
陆记在死人堆里打过滚的,别说门外有三百号人,哪怕门外聚着千把号人这阵势也吓不到他。他铁掌一落便拍折了汤头的左肩,再握拳一拧便发出骨头的脆响声。
“王爷饶命!”
“要饶命就一五一十的说,否则本王亲手把你的眼睛挖出来!”
汤头喉管中的惨叫声变得如同公鸡打鸣一般,一阵撕心裂肺的干嚎过后,陆记一松手汤头这才满身大汗的瘫在了地上。
“说!牵本王的战马干什么?”
“小人看那马匹壮实,上马市能卖个不错的价钱。”
“什么地方有钱买这么壮实的马?”
“江夏!那里有钱人多,普通人家都有两三只羊,驮马和快马他们也买得起。”
“你经常干这种事?”
汤头颤颤巍巍的恢复了跪姿,抬头看了一眼剑架在脖子上的何密,眼睛一闭一咬牙说道。
“是干过不少。”
“细说说。”
“王爷饶命,都是不入流的小事,不敢说出来污了王爷的耳朵。”
陆记仰头看天,双手握拳发出脆响,汤头冷汗直冒裆下又湿了一阵。
“王爷饶命,是干过几回。小人主掌汤锅,管着乡里的饭食,照着江夏那样烧大锅饭。每当何员外吩咐有肉食吃的时候,我就去屠户那里买些猪杂狗剩一锅烩了,账上就报一头整驴的价钱,实则把那驴拉到樊城卖去襄阳了。”
“你没说干净吧,继续说。”
“每月吃肉都往乡里收肉钱,收两头驴的钱。何员外收一头驴的钱,我和其他兄弟分剩下那头驴的钱。还有卖掉的那头驴,我和牵驴子去卖的三七分,襄阳卖得便宜些,去江夏马市卖最划算。”
何密的鼻息都重了几分,他瞪着裆下滚黄汤的汤头,恨不能立刻掐死这个吃里扒外的东西。
“这生意好啊,本王听说江夏的大锅是管着一村人的口粮。何员外的大锅却是一个能进账的法宝,一进一出多出三只驴子的价钱,还有一头驴子去了襄阳。”
陆记的笑声压着全场,何密气不过抬起一脚踢在了汤头腰上。
亲随见状立刻将何密拉远,陆记便继续问那汤头道。
“你们管汤锅管了几个月呀?”
“管了十三个月。”
“十三个月那就是三十九头驴,何员外的生意经真是让本王叹为观止。”
何密只剩跺脚,这汤头非但没给自己解围,反而还落了一桩罪证。陆记却不管何密怎么想,只一抬手说。
“笔墨伺候!”
笔墨都是现成的,陆锡挪来一张桌子,铺上一张白纸,陆记提笔点墨边写边说。
“这汤头进去了六匹军马,以何员外的运作手段,这摇身一变就要变出十八匹军马来。何员外现在倒欠本王十二匹军马,员外你是想让本王追究你偷军马的罪责,还是偿这十二匹战马的缺数?”
“王爷明鉴,这贼人偷马,实与小人无关呀。”
“那他收上来的驴子钱是不是交在你的手里?!”
“这!”
陆记一句话堵死了何密的嘴巴,如今他脖子上架着剑刃,真应了那句“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送去给何员外画押!”
陆锡端着桌子来到何密面前,不由他分说掰开他的手指便在文书上按了手印,一院子的人无一人上来帮衬何密,毕竟之前他们也是这般对待百姓的。陆记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群人哪怕有理也是无理可说。
那群商量了好久的一众人终于下定了鱼死网破的决心,他们聚在汤头身后跪下向着陆记磕头道。
“王爷!我们豁出去了,小的们实有冤情,请您做主啊!”
何密面如死灰,真要鱼死网破自己这家业都不够赔的,眼前这做主的中山王是恶煞一般的人物,立刻掀飞了整个府邸也只在转瞬之间。
陆记却不想搭理他们,将那纸文书铺在手里吹干墨迹,然后折了四折,拿起兜鍪藏入其中,再将兜鍪放回一身盔甲上。处理完身边这幅落在椅子上的盔甲,陆记才回过身来长叹一问道。
“这冤情是公事还是私事?”
“回王爷,是公事!”
“既然是公事那就再等等,只让县令过来做主,你们去一边候着吧。”
陆记请退了一众人,转眼看向被亲随押住的何密,摆了摆手示意亲随放开他。何密解了束缚心中已是五味杂陈,他也算看明白了,这王爷走得每一步都是在竭力将事态扩大。而且这些人根本不怕闹出人命来,一个个都是上过战场的见过尸山血海的鬼神。
“王爷!我何密认了,您只管做主,您只管发落!”
陆记摇了摇头,推辞道。
“本王做什么主啊,本王又不是这里的父母官。只是走夜路时遇到有人在河堤上浸猪笼。来的时候又可巧听到有人说,这里有匪人押着百姓强买土地。故而过来看看,要做主也是我那侄子荆州刺史何驰来做主。”
何密一听何驰的名字,瞳孔一缩嚎哭起来,陆记却不管他自顾自的说道。
“本王封在中山,已经老迈力有不逮。然国无帅才,这才领了圣旨,挂帅领浮舟五艘、铁骑十万西出嘉峪关,击破身毒十万之众得胜还朝。去京城卸了帅印、还了帅旗,想着南下去看看我那好大侄,便未及卸甲连夜与亲兵南下,没进城、没停驿站,想趁着我侄儿迎亲的彩头讨一杯热热的喜酒喝。”
陆记说完何密已经没了呜咽声,里外一片寂静连夏夜虫鸣声都听不见了,陆记眉眼一低落在了何密眉心,说道。
“眼看今年年末有连番大喜事,怎么这南阳郡还这么不安稳呢!”
“……”
何密只顾低头喘气,现在脑门上泰山压顶,他哪里还能挪动半寸。
“既然外面是公事,本王就只等县令来管,你家宅好大的不安稳,还不速速去后面张罗张罗。坐这么久也不见有杯茶水来,果然是乡野人家。”
陆记一口放生,何密还回不过神来,他悄悄抬头看了陆记一眼,陆记挪开视线看向挂上树梢的弦月。何密这才连磕了三个响头,撒开双腿没命往客厅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