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起了凉风，杨铁先身边堆起的卷宗被风卷动发出“梭梭”的微响，窗外响着阵阵虫鸣，县衙内一片静怡没有扰人清静的杂音。不知什么时候院中传来声响，有人将一把蒲扇拍在了茶几上，铁牛本在院中纳凉守夜却在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醒来的铁牛放下蒲扇拉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他抬头看了看月亮，便拖着散漫的步子来到杨铁先的书房门前。
“哥，三更天了。”
铁牛的声音让杨铁先停住了手中的毛笔，他侧转向窗外看了看月亮，只叹这时间过得好快，遂低头理了理手边的公文对铁牛说道。
“你先去睡吧，这公文明天就要递出去，我写完就去睡觉。”
铁牛揉了揉眼睛，他借着朦胧的烛光看到了堆在杨铁先身边那堆扎眼的“卷宗”。这些东西终究是个祸患，假告状的人挤占了杨铁先的大量时间，杨铁牛甚至替那些花费的笔墨感到不值。也不知道杨铁先有没有意识到，他花费的心血全都是无用功，要是将这些诬告写成奏疏呈递上去，杨铁先的仕途真就已经到头了。
“打更的不往县衙附近走了，他每每巡城都从南街绕过去。”
“哦。”
“隔壁郭掌柜的娘子听不到打更的，她夜里睡得好不安稳。”
杨铁先隐约觉得杨铁牛有话要说，便按下手中的毛笔抬起头看着铁牛问道。
“这是为何？”
“那娘子新嫁过来的，她的婆婆挑剔，天边一白就起床去看灶。若是她五更时没起来烧热了炉灶，就会误了一家人的早炊，因为这事那娘子被她婆婆责备了两回。”
“……”
杨铁先也不知道如何接话，杨铁牛揉了揉眼睛又是一声哈欠，一边转身一边对杨铁先说。
“打更的说县太爷不为百姓做主，他就不给你打更了。你在书房里一忙忙到大天亮，这事也已经有两回了。”
杨铁牛哈欠连天的走了，杨铁先牵回视线落在手下的公文上，正要提笔续书的时候，一阵微风翻动了高高垒起的“卷宗”，纸页发出的声响变得异常嘈杂，眼前的纸山已经隐约有倾倒之态。杨铁先起身将被吹歪的几册卷宗垒齐，他鼻息沉重关了窗户坐回原位不做额外的思量，提笔点墨继续将手中的公文补完。
“本王问你，这里有百姓聚集，你们可知道啊？”
捕头心中异常苦闷，他跪在中山王面前也只能如实以告。
“回王爷，小人知道。小人带着衙役们赶来查看，但是这些人连同那何密都说无事。此事随我前来的衙役们均可为证，小人绝无半句虚言。”
陆记拿起一叠卖地文书，抬头看了看赵县令，又看了看何密和那一群百姓，一拍大腿说道。
“本王信你！那既然无事，赵县令就随本王回城去吧！”
说着陆记起身就要走，那一众正准备鱼死网破的百姓急了，齐齐涌了上来跪在陆记面前高呼。
“王爷不能走，我们诚实有事。”
“我们被何密坑害苦了，实在是有苦难诉啊。”
一众人先乌泱泱的求了一阵，然后齐齐哭了起来，赵县令站在人群后面也不知道如何施展，只见陆记抬手招他过去，赵骏就绕过这百名哭嚎的百姓来到了陆记身边。
“坐！”
“坐？”
“你坐！”
陆记的手压在赵骏肩头，这中年人浑身汗毛一竖，还不等他有所反应一股巨力就将他推到了中山大旗之下。
“县令请坐！”
“小人不敢，请王爷上座！”
陆记面露微笑，抬起铁掌往县令肩头一拍，赵县令双膝一弯屁股直接砸在了椅子上。赵骏刚刚“坐”下，陆记便抬起一手直接拍在桌子上，只一声巨响就把面前的哭嚎声挡了回去。陆记用锐利的目光扫过一众人，侧走一步来到赵县令右手边稳稳站住，握着文书的右手负在身后挺胸抬头道。
“本王现在把你们的父母官请来了，咱们事多事杂，就一件一件过。先问你们诓骗这捕头和衙役的罪责！”
陆记深吸一口气，厉声质问道。
“说！为什么愚弄差官！”
一个领头的跪着向前挪了两步，垂着头说道。
“都是小的们愚笨，轻信了何密这厮，被他诓骗去博望县告状，谁知道被他拿住了软处。当时小的们只以为还有回转的余地，不敢明着告官，谁知道这何密变本加厉坑害我等！现在我们也是豁出去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求县令大人，求王爷给我们做主！”
陆记将眼神递给了赵县令，赵县令意会之后点了点头，只等他坐正身体陆锡就带着县丞和主簿端着一应衙门办案用的东西走了进来。一个个小官小吏在中山王面前走来走去，中山王收敛起刚才杀伐果断的冷脸，露着微笑看着一众人上下忙碌。
等布置完毕，主簿将座椅放置好伸手请道。
“王爷请坐！”
“那是你的位置，本王是个外人，故而还是站远些吧。”
主簿看着陆记又往旁边挪了一步，自然不敢直接抬屁股坐下，于是干脆就站着提笔，一个研墨的文吏也把头埋的低低的。
“一群刁民何故隐瞒，莫不是作奸犯科之辈！还不细细说来，再有诓骗本官就要大刑伺候了！”
赵骏身后站着中山王他一时间鼓足了气势，何密等一众人退在长廊上不敢靠近，往日这不可一世的地方一霸，现在已经乖巧的像只小猫小狗。还不等百姓回话，赵县令就看到陆记走向了何密，何密带着三个家丁往地上一跪，只把手中三个托盘举得高高的。陆记直接略过了那盘中的金银，往何密身侧一站，面向“公堂”安静的旁听公审。
“一个个说，你先来！”
堂下七嘴八舌，赵骏直接点了一个，那人挪膝向前说道。
“回老爷的话，何密让我们去博望找杨铁先告状，说他是淮北铁官为人刚正不阿！只要去他衙门里告过之后拿了回执文书，就能找他换两贯钱。”
“回执文书可在身上？”
“回老爷，小人刚才被那一伙匪徒围在墙角暴打，文书也被他们搜走了。”
一百十七名告状的都开始摸袖子，这一众人里只有两个人能拿出破损的回执，陆锡提着剑去找那群混混，只从几个混混手中拿到了揉成一坨的纸团子。
“派个人去博望！”
陆记浑厚的一声放出，何密浑身一哆嗦，他只觉全身浸在了水中手脚一阵冰凉，连呼吸都一下一顿。
“既然是县衙的回执，那博望县令处一定有对应的卷宗！后面马厩里有本王的军马，依本王看就劳那名捕头去跑一趟吧。”
赵骏岂敢不应，连忙吩咐捕头去办。捕头领过县令命令，再叩拜陆记之后便由一名亲随领着往马厩去了。何密真是做梦也想不到，这递出去的一把刀居然会反过来砍自己。杨铁先做事是极较真的，恐怕他的手里的卷宗一问一答都有记录，这样的卷宗一旦出现，面前这百余人就能把何密三族掀翻。
“大人！大人且慢！”
何密也是急了，径直追向后院马厩，但是他没能赶上只看着那捕头骑马绝尘而去。回到前院何密也顾不上什么公堂不公堂，直接蹿到主簿身旁一把抓过他手中的笔，满手墨点的朝着那一百十七名乡邻拱手道。
“乡亲们，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何密错了，就看在同乡的份上，你们饶我这一回。田地我双倍退给你们，牛、马、器具也是双倍，银钱我也是照赔不误！求求诸位看在我的面子上，可怜可怜我那才三岁的儿子。不要再告了！不要再告了！”
陆记看着并不做任何干涉，那一百十七人看着何密这声泪俱下的样子，心中也开始打起颤来。不得不说何家闹这么一回，最多就是少了一个何密，何赖还坐在新野，整个大族最多拆一个角。
“被你坑害的百姓，恐怕不止这些吧。”
眼看陆记不发话，陆锡便开始自我发挥，一句话点过跪在地上的那些百姓齐齐呼着“对”！无数双手指向何密的眉心，控诉着他的恶行，十五个人奔出门去喊那些没胆量上门“讨薪”的乡邻。赵骏看陆记无意干涉，他也就不去阻止，可正当县衙一众人想要松一口气的时候，陆记突然落下一句。
“公是公，私是私。岂可混为一谈，你们说不告就不告。是拿王法当儿戏吗？”
陆记声音低沉，但这句话一出便压住全场，隐隐之中似有阵阵雷声滚来。主簿最先反应过来他从何密手中抢过毛笔，县丞直接招来两名衙役将何密从公堂上拖开。赵骏心中领了陆记的指示，惊堂木一落，遂大喝道。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本官已经升堂，岂容你们儿戏视之，今天这案子若是没一个结果，本官无法向何荆州交代！”
赵骏一喝将门外提板子的衙役唤进前院，伸手一指指向刚才答话的那人说。
“现在一五一十的说，否则本官可就要落板子了！”
“大人留手，小的说！那何密让我们去诬告洪兴与何驰，说他们两人狼狈为奸，在南阳郡圈地自肥、肆意加税、搜民脂、刮民膏。”
“好啊！一群刁民，难怪你们不敢说呢。不仅诬告上官还越县告诉，视国法如儿戏！来人啊，板子伺候……”
“免了。”
陆记抛出一个免了，赵骏点头一应，指着告诉的一群人说。
“你们还不谢过王爷！”
百来号人转向陆记跪谢，陆记抬手再说一句“秉公办案”，顺手将那一叠文书往袖子里一揣说道。
“谢就不必了！本王只要你们向赵县令说个仔细，怎么诬告的，具体说了什么，种种细节拿问清楚。本王困乏了进去里面小歇片刻，本王的甲胄和本王的旗帜就代本王在这里看着。”
陆记转向赵县令，赵县令立刻起身恭送。陆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往客厅里走去。陆锡紧跟着陆记离了前院，那四名亲随军士也跟着往后面挪步，两名守住穿堂，两名守住客厅正门，只留那名旗手岿然不动的扶着旗帜站在院中。
“爷爷，你为什么不趁热打铁，就这些罪证足矣把那何密收监了。”
“收监太便宜他了，你别忘了我们来这里是干什么的。你爷爷我还没寻到开口的机会呢，先让外面闹起来。本王睡上一觉养好了精神再做打算，不急，不急。”
沈传文的手下回驿站报信后不久，一匹快马就从吉祥村旁边的官道上飞驰而过，今夜真是好大的阵仗，各处狗吠不断连吉祥村里也没几户人家能睡上一个安稳觉。彩蝶和彩霞守着两个小子，刚刚拍着背让他们闭上眼睛，下一秒大路上就有了车马声，这两个小子的眼睛又弹开了。
“沈员外。”
“刘小兄弟，村里可准备好了？”
“已经准备了七成，要走随时可以走。”
刘飞也是神经紧绷，他穿着轻便的衣服手持短剑来到驿站前的大路上，与沈传文一过礼两人就将视线齐齐抛向远处沿着街道流动的火光。
倘若何家真的趁势反水，这吉祥村就是最前线，棘阳县有城墙屏护都险些被造反的少家一众人夺了城，眼前这吉祥村四下无依就更难守了。桑重阳已经在村中传话让村民开始收拾细软。牲畜由杜鹃清点，人员由小春和小燕清点仔细，桑重阳指挥人手正在把库中所有农具装车捆好，准备工作井然有序，一旦有刀兵声传来他们便可立即北撤。
“只等四更月入黑云，我就摸着黑去新野附近查探一番，朝阳要有事新野一准也会响应。”
“刘小兄弟稍安勿躁，我在这里观察了两刻，远处火光形单影只，南边不像是有大动作。只是此地临近官道大路，乍看起来热闹罢了。无论如何先守住今晚，夏季昼长五更一过就要天亮，到时候再去查探不迟。更何况中山王他老人家落脚在朝阳，我料南阳何家没有这么大的胆气。”
两人站在路口并肩北望，今晚连番异动着实骇人，远处天边似乎还有雷云滚动，从西边传来阵阵闷雷。
“见过老爷！”
小春和小燕都已经清点了村中人口，她们两人和桑重阳来到村口与刘飞会合，刘飞向三人摇了摇头表示南方并无异动。
沈传文看着小春、小燕与刘飞过了眉眼，脸上就浮出笑容，也不顾当下紧张的气氛，只说道。
“果然女大不中留。”
小春和小燕被这一句话一戳，两人害羞的垂着头往后退了一步，沈传文却哈哈笑着看向刘飞说。
“刘小兄弟不嫌她们的身份。”
“有什么好嫌的，两位姐姐都不嫌我，我自然也不嫌她们。就怕沈员外舍不得！”
“我有什么舍不得，她们是我女儿体己的丫鬟，照理说这门亲轮不到我来做主。你只讨我女婿和女儿的点头，便可把她们娶回家去。”
“早知道沈员外这么爽快，我就在路上拦着何荆州了。”
沈传文听着刘飞的话放声大笑起来，小春和小燕脸上涨红转身一前一后回了村子，村口三人经过一阵嬉笑心中阴霾也散了些许。正当众人松懈下来的时候，只见三十里外有好大的车马队挂着灯笼排成一列往西走了。刘飞、沈传文和桑重阳不再说笑，他们的心又一次悬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