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日头越来越低,何驰身为堂堂荆州刺史在家中竟无立足之地,他只能坐在用磨盘封死的水井上看着墙头发呆。眼前有一大堆问题急待解决,秋收在即、火炮北运、南阳何家、江陵王家还有那个随时可能过江来雁过拔毛的中山王,照理说何驰现在至少也应该发挥一下主观能动性,把眼前的细碎料理停当之后逐一破解更大的难题。
“不够大!还不够大!”
对着落在墙头的鸟儿说了一句无来由的话,何驰换左手托腮继续入定参禅。
与入定的何驰不同,现在家里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了,何驰吩咐的菜品加工起来倒是简单,一众厨娘忙前忙后已经准备了一个大概。悦岚和找儿被何驰拉来当女工使唤,谁让她们手指纤细灵活,料理花瓣的工作正好交给两个小丫头上手。
简陋的蛋卷机成了家中的新宠,两块铁板一合就发出类似老鼠的“吱吱”声,时不时就有几声咬蛋卷的脆响传来。那一盆蛋卷液媚娘已经拌了五回,反正操作简单谁都能上手试一试,只一个转身蛋卷液就不知道被谁端走了,再一转身它又会回到长桌上,只是那液面浅了大半下去。
现在家中最难受的莫过于琴扬,听着后院大耗子们叫个不停,她哪里还看得进书。憋到太阳低过屋檐,她就实在憋不住了,一抬腿踏出屋气势汹汹的朝着后院杀来。那乡绅敬献的牡丹就在廊下摆着,琴扬路过时看了一眼,发现那三朵牡丹花都被摘走了,只剩下一束青杆、青叶。
“公主好闲啊。”
琴扬本来想直接冲过天井往后面去,谁料第一道坎都没能过,直接撞上了坐在井上思考人生的何驰。
“都说你何驰一言九鼎,昨天那么急切着要走,甚至连觉都不想睡直接就要扑到乌林去。眼看今天的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你还赖在家里不动弹。”
“一个蛋卷就勾得你丢了魂,真是好没出息。公主别忘了皇家风度,要注意风度!”
琴扬气鼓鼓的走到何驰身边看了看他坐下的石磨,问道。
“你在这里坐着干什么?后面忙得鸡飞狗跳,你也不去盯着。”
“都是极简单的菜肴,稍微指点一二就足够了。再说媚娘她们也不是第一次做饭,太后南巡时的菜肴都是她们经手的,公主就安稳些吧,只等晚上让你吃好。”
“那你坐在这里干什么?”
面对琴扬顶出来的问题,何驰被迫把眼睛从墙头收了回来,他看着琴扬指了指坐下的石磨说。
“本官在此坐镇,防止有妖物从此井而出祸害家人。”
“骗小孩呢!什么样的妖物敢进你家。”
琴扬看着何驰一动不动,心中烦闷正好想到那盆牡丹,于是往前近了一步对何驰问道。
“本宫问你,那三朵牡丹花呢?”
“剪下来用了。”
“那是本宫用三色锦缎换的牡丹!”
琴扬感觉肉疼,何驰听出了琴扬心中的小纠结,笑着将视线转回到琴扬身上。一边伸手拉琴扬到身边,一边让了半个石磨。
“娘子请坐。”
“脏!”
琴扬说着脏,但还是顺着何驰的牵引坐了下去,压住井口的石磨冰冰凉凉,坐在上面仿佛坐着一张寒玉凳子。虽然自己身边有一群宫女和太监,但是这是何驰做的恶,事后琴扬可以在太后那里推卸一个干净。
“娘子,如果你得了一笔意外之财会去干什么?”
“当然是造一艘浮舟,你许诺过本宫的。”
何驰一皱眉,摇了摇头对琴扬说。
“浮舟花不了那么多钱,换个其他的。”
“在南阳郡修行宫!”
“行宫早晚要造的,到时候自有京中工匠来负责,而且花销也不用我发愁,娘子倒不如换个实用的东西。”
琴扬动了动脑子,想着曹纤的女使府也花不了多少钱,既然浮舟都不算花钱,什么东西才能又花钱又实用。琴扬实在不知道何驰的想法,她的心中也装不下什么大工程,修二十亩的园林已经是她能想象到的极限了,于是琴扬对何驰问道。
“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啊,何驰究竟想干什么!何驰脑子里的想法很多,但是总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想法。如今中山王“为祸”南阳,何驰必须想个法子灭火。其实按照中山王的步调一步步走过去,只等何驰从岭南迎亲回来,那南阳郡就差最后几锤子敲打了。现在要人为干涉这场“火灾”,绝对是一桩亏本买卖。
人为干预司法公证这招可不能频繁使用,少家那时自己已经独断专行饶过一回了。这次轮到南阳何家,他们说起来与何驰、何劳碌还有些渊源。何驰之所以避嫌不去就是为了不让这群牛皮糖沾上了,之前何驰借着季昔眠的喜事想去何家祠堂认祖归宗,却被一众娘子坏了好事没能做成,时过境迁如今断然不能在公主大婚的节骨眼上让南阳何家吃到这层红利!没出血就想着吃甜头,哪来这么便宜的亲戚认!
琴扬公主大婚之后去认祖归宗,是走一个落叶归根的流程,南阳何家沾不到多少光彩,甚至要出让一部分利益作为何驰认祖连宗的代价。琴扬公主大婚之前去搅了浑水,南阳何家牛皮糖一贴就是勾勾搭搭剪不清理还乱,何驰还要在荆州长久经营不可能不考虑人情世故。以何密那样的做派反推何赖,你如何保证他们不会在琴扬大婚之时上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的戏码?
“五年计划?”
“什么五年?什么东西要造上五年?”
何驰现在需要一个处罚预案,这一纸处罚预案先要足矣灭火,再者能做到持续性的吸血何家,一边打压南阳何家的基本盘,一边巩固何驰的威信。这倒不像什么处罚,何驰心中的“它”像极了一个系统性的工程,构筑高架水渠或许是个办法,可是何驰不想让任何势力来染指这一桩决定昭国兴衰的百年大计。
这百里高架水渠之上每一块砖石都必须姓何名驰!只有这样严防死守才能保证水渠运作时全部掌控在自己手中,什么地方该放多少水都由当地需求说了算,而不是由一个乡绅的一己私欲来做主。如果这条水渠还要看当地乡绅脸色用水,那就是为了这些土豪劣绅修的聚宝盆!
“汉水大桥。”
想来想去,何驰最终揭晓了答案。不如就由南阳何家出资、出人、出粮,何驰总揽策划修建一座横跨汉水的大桥,这一座跨度五年的工程,满足了持续吸血并动摇南阳何家基本盘,同时稳固何驰威信的作用,并且在事后南阳何家的获利较小的所有条件。以这样的惊天脑洞开出一张罚单,其中惩罚的意味多过宽赦,想必正在南阳郡里煽风点火的中山王也寻不到反对的理由。
琴扬瞪大眼睛看着正在傻笑的何驰,汉水虽然不比长江,但是襄阳江段水面狭窄处也超过三百米。汉水亦称汉江,这桥要是落在樊城和襄阳之间,那真是一桩开天辟地的工程。
“急或不急?”
天边已经挂起了晚霞,陈术差遣来问话的人将这个问题抛给了中山王,这小兵也是实诚的紧,只说了何驰询问,然后就抛出了这无头无脑的四个字。
“何家小子这是什么意思?”
姜奇带领的五百精兵将何密府邸的前半截全部占领,现在留给何密一家人的生活空间都在后院,其实要论断何密的罪过,直接把他的府邸四面封起都是轻算。陆记要不是为了打南阳何家的秋风,断然不会如此轻巧,真的动起真怒上纲上线过堂过审,翻翻何密的田产就足矣牵连三族,那何赖如何能安安稳稳的坐在客厅里赔笑。
陆记的视线在客厅里扫了一轮,最终落在那何赖身上。中山王请客,何赖安能倚老卖老,现在正有成堆的卷宗在路上走着,但凡有一卷上了公堂,这南阳何家都要伤筋动骨。何赖也是吃不准陆记要干什么,带着几个有头面的何家子弟应邀而来。何密已经在后面被一群人骂得狗血淋头。
正当陆记想要看何赖如何力挽狂澜的时候,何驰的问题就来了。
“急或不急?”
陆锡和姜奇皱眉思量,陆记双手反复握拳,几息之后他突然茅塞顿开,哈哈一笑说道。
“你回去告诉他,也是四个字,忙或不忙。”
陆锡不解,姜奇揣着疑惑也不说话,两人目送那传令走了。却听陆记哈哈大笑,他转向何赖说道。
“你看看这小子,老大不小了玩什么猜谜,他在逗老夫开心呢!”
“王爷笑口常开。”
“不说这些虚的,老太公家门不幸啊,出了何密那样的混账。门外就有两百多页的证词且还在增加,茫茫多去博望告状的人还没全部回来呢。”
何赖起身要跪,陆记连忙让人扶住他,把他请回了座椅上。
“这事还没个定论,先让两位县令过完了堂,至于事后该如何论罪,自有家法、国法。”
“只由王爷主持公道,老夫我……咳咳咳……”
何赖话急呛了一口唾沫,遂猛咳起来,陆记便顺势让何家家丁把这老太公请到后面去了。中山王既然在何密府上立旗、卸甲,那自然是不急的。这才停了一天,案子还没有过完证据这一道坎呢。
“爷爷,什么急不急?”
陆记淡淡一笑,并不急着回答,先吩咐姜奇道。
“姜将军,眼看就要天黑了,本王这里也并无大碍。你先去安排兄弟们下榻的事,切记不可惊扰了附近百姓。
“王爷身侧不可无备。”
“那你带来的五百人晚上睡大街吗?”
陆记的话让姜奇无法反驳,他左右看了看身边的随从,一拱手向中山王谏言道。
“末将先留下这十名精锐护在王爷左右,只等安顿完军士便立刻回来。”
“就依了姜将军所言,本王现在也没其他去处。”
姜奇放心下来,拱手谢道。
“谢王爷体谅!”
谢过之后姜奇便快步走了,陆记一直看着姜奇走出视野才转身对陆锡小声问道。
“看来那小子有急事,爷爷这里不能拖得太久。急不急看似是问本王的,实则就是何小子那里很急,而且这件事很急很要紧。”
“爷爷回给他的是?”
“很忙,一时半刻处理不完。”
陆记把视线抛出门去,这次真是捅了马蜂窝,眼看那前院忙了一天还有人在进进出出,陆记的双手不自觉的紧紧握成了拳头。南阳何家有恃无恐做这些恶事,就是欺负何驰手中只有一半实权,外面的军卒根本不归何驰调遣,真要用起兵来这些士兵具体归谁指挥还要挂个问号。
何驰再厉害也不可能独自一人杀穿整个南阳郡吧,况且他是刺史是来治理荆州的不是屠戮荆州。万岁管的太死了,何驰无权调兵固然他是自作孽的结果,然而一地属官没有兵权,就等于老虎没了牙齿。何驰可以靠名声镇压荆州一时,却无法靠这虎威长长久久的治理一方,陆记不免替何驰的前途担忧。
太阳的下沿沾到了地平线,曹家布庄后院里许艺起了高声,他冲着前面天井喊道。
“鲜花蛋卷!”
蛋卷还没上桌香气就到了,许艺手中拿着菜单负责往前面报菜名,那张团圆大桌也被搬了出来,一家女眷齐齐坐在天井之中。
何驰好不容易料理一顿盛宴,怎么可能只给琴扬公主享用,来回拉了一驴车的玉米,也把悦岚和找儿接了回来。若不是实在家里塞不下那么多人,百粟、兰兰、焕春、悦蕊这些孩子他真巴不得带回来一起吃。
这鲜花蛋卷只有琴扬和少容没尝过味道,其他的家里有一个算一个,或多或少都尝了两口,沈娟嗅到那甜味都觉腻歪。唐莹将装着蛋卷的盘子放在琴扬面前,这一锅蛋卷刚出锅还是软的,琴扬按下急迫,她还要与少容礼让一番。
何驰无暇顾及天井中的琴扬公主,他端着一个大托盘来到前面客厅,鲁九爷只能住在客栈里,何驰家里实在是住不下更多人了。也着实难为鲁岳父,他老人家千里迢迢赶到襄阳也没有正经吃上几口好的。桑绮帮何驰托住盘子,等何驰向鲁九行过礼,何驰才接过托盘将饭食端到鲁九面前。
“鲁岳父,请恕小婿招待不周。”
“你这人就别和我装了!青儿跟着你我放心,咱们山里人什么东西没吃过,有米饭吃就好。”
鲁九那份朴实无华没有花花草草的点缀,一碗米饭搭配辣椒炒肉、炒鸡蛋和蘑菇炒青菜三大盘炒菜,鲁九低头啃饭完全没功夫计较,一口说一个“香”嚼米饭都用十成力气。从前面回来何驰抱起一个大瓷盘挪步到井边,一边盯着压住井口的石磨,一边听着许艺报菜名。
“五色小米饼!”
“玉米烙!”
“小酥肉!”
“兔儿包!鲜花包!奶黄包!蟹柳蒸饺!”
“松仁玉米。”
松子、玉米加虾仁炒出来一盘金黄走过许艺面前,那扑鼻的香味已经让许艺腹中打鼓,这新式菜品简直见所未见。桌上更是五颜六色如开花一般。何驰不紧不慢的等着,应该还差一道菜。
“酥炸月季花!”
好歹是撑过去了,许艺早就被食物的香气熏晕了。何家人口众多,故而每一份都上满了份量,一众人围着这一桌菜她们倒不急着动筷子,而是先动眼睛一个个看过去。唐莹分配人手将菜一盘又一盘摆上桌,但唯独留了中间好大的空位。琴扬竖起耳朵听着许艺的声音,期待着最后一道压轴的菜。
“还好这井里够凉,不然就玩砸了。”
何驰挪开了石磨,将悬在井中蒙着纱布的一个铜盆提出井口,拿起身边华美的青瓷盘,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纱布摘掉,然后用瓷盘盖住铜盆再一口气倒扣过来。
“三朵牡丹!”
许艺报出了菜单上最后一道菜,但是不见后厨有人走来。正当众人齐齐向后看的时候,何驰端着瓷盘从前面跨过走到天井之中,他手中的瓷盘里托着被凝入“果冻”之中的三朵牡丹花。
若是较真起来这道菜应该叫凉粉牡丹,凝住这三朵牡丹的东西就是晶莹剔透的凉粉,它取材于山中野贱的薜荔,桌上除了这三朵牡丹就没有其他称得上名贵的食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