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记掀起的涟漪已经波及整个南阳郡,沈传文南下的脚步被迫停住,新野以北是何驰的实控范围,车队停在吉祥村是最稳妥的方案。今天一早刘飞就将妇女儿童全部送往佳禾村暂住,留下的全都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他们一边抢收地里的麦子,一边在吉祥村四周放哨,吉祥村中又聚拢起二十个木匠,他们负责沿着篱墙布置防御设施。等到黄昏时分王匣和马町带着一百三十名青壮义勇赶来支援,他们就地分作两队一支去了田里,另一支去了村里。趁着今晚月光明亮抢收小组已经分作两班通宵抢收麦子,桑重阳在北方调集车马赶来支援,一辆辆满载着麦子的驴车、马车、牛车掀起了漫天的尘土,赶车人清一色捂着口鼻顶着难闻的土腥味一路向北驶去。
千不怕,万不怕,就怕何家闹个鱼死网破!
这是所有人的共识,由于何驰没有兵权,所以何家这半郡豪强一旦跳反,各县能做的也只有依城固守待援。掌握荆北兵权的姜奇和陈术两人都不在宛城坐镇,由于缺少总揽全局的挂帅之人,屯营和县城之间缺乏有效沟通,两屯之间调度协防更是一种奢望。偏巧这个时候洪兴又被天子调往京城述职,眼下有实权的、无实权的和花架子齐齐罢工,南阳郡迎来了真正的权力真空期。
夜已三更,何驰将手臂从毛衣的脑后抽走,他小心翼翼的穿好衣服,轻手轻脚的从屋中走出。家里所有人都听到了房门开合的声音,毛衣也早已经醒了,刚才她只是在床上假寐。心疼也无济于事,一家之中谁能去替何驰扛起这副重担,现在荆州南北都有急待处理的要务,何驰在家中停的这一日已经误了好多事情。
“夫君……”
何驰过后院的时候,赵蓝若在窗口轻声唤住了他的脚步,何驰抬头看去只见窗口露出她和巧思宁两个脑袋。一抹青绿轻盈飘落,何驰伸手接住那块绣的极为蹩脚的绣帕,淡淡一笑将它收入怀中。
客厅里唐莹和曹纤都在等着何驰来取东西,何驰一步到客厅两眼便射出怒意瞪向曹纤,曹纤不动如山双手托起一个黑布包袱递到何驰面前。黑布包袱里只有那乌木盒,曹纤不知道它的用途,但她大概猜到这是两样极重要的东西。
何驰一路无言,他只把纷乱压在心中,出了布庄便往预定的接头地点快步走去。陈术在街口牵马等待,何驰一眼看到藏在陈术身后的许艺,只等陈术递上缰绳,那许艺端着笑脸走了出来。
“何大人……”
“厨房里的人你用就是了,食谱我也已经留下,有什么不懂的去问后厨的厨娘们,还有不懂就去问媚娘和毛衣。只有一点,我家里已经没有存款了,你们要弄出额外的花费,我不负责报销。”
今晚许艺见识过琼花宴,世间万般佳肴顿觉无味!曹庄翻出来的菜肴天子已经偷师了多少回去?仅仅是何驰手下出来的厨子就有二十几人常驻司农寺,这一桌琼花宴一出,司农寺的膳食房又要扩充编制了。
“多谢何大人!”
在许艺的道谢声中何驰翻身上马,陈术领着十名精锐紧跟着何驰往襄阳南门而去。萧彻在南门等候多时,何驰身为荆州刺史已经无法摆脱这种人情世故,哪怕自己没有兵权也是名义上的一地军政属官,城门一开何驰出城之后身侧又多出了三十名骑勇相随。
“何大人。”
出城十里之后,陈术实在憋不住了,反正赶夜路马匹也跑不快,于是就进马到何驰身边说道。
“不如我派人过江去嘱咐姜奇先把沈员外一行人接过来。”
“你生怕何赖不知道我的儿子在南阳郡吧!”
何驰不客气的甩了一句话出去,再抬眼一瞪把陈术瞪了回去。这陈校尉忠诚自不必说,唯独脑子欠缺思考。
“南阳何家现在无论是战是和都欠缺底牌,沈岳父也不是傻子,更不用说还有太后派的人护在孩子左右。按照路程算他们一定落脚在吉祥村了,刘飞督管吉祥村,身后有魏征维稳,桑重阳负责人力调动。只要我的儿子和小弟不冒然进入敌人的腹地,南阳何家便是束手无策。除非……”
何驰也不想乌鸦嘴,除非有人背叛何驰将两个孩子拱手送到何赖手中,否则这几乎是稳赢的局面。有彩蝶和彩霞两个大姐姐贴身照料,想要动曹枢和何平那真是痴人说梦,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吉祥村被攻破且两个孩子没来得及撤离,但这种可能性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就算是最坏的打算吉祥村与佳禾村都没能守住,沈岳父带着人手往北撤退,一众人只要回到宛城就彻底安全了。可人终究不是禽兽,北方那场大火始终牵动着何驰的心念。
“你派人去告诉姜奇,守住老王爷不许乱动!我虽然节制不了他,但是南阳郡若是因为他乱动打了起来,我一定上呈刑部议他的罪、革他的职!驾!”
何驰催马向前,面前已经有土灰扬起他便抿上嘴巴不再说话。这段路何驰走了无数回,却不见那萧彻派人修缮一下,太阳晒久了马儿一跑就带飞干土扬起烟尘。何驰想着反正江夏的道路基建基本告一段落,就让安春生带着基建队伍北上先把襄阳城内外的条条大路修缮一新!
东方见白,转眼又是一夜过去了。陆记睁开眼睛左右扫视一圈,一夜无事让他反感觉好不自在。文斗从来不是陆记的专长,若让这老王爷来定夺南阳何家,倒不如直接把他们逼反省事。南下的卷宗和押回的案犯起码还要在路上走两天时间,前院突然空闲了下来,两位县令也各自回去先处理其他公务了,何密宅邸前方只留陆记和百名披甲精兵把守。
现在谁都被这件事劳住,想要破局要么来个能偷星摘月的贼人将这镣铐上的锁眼捅开,要么就点起一把大火直接将这镣铐熔断!
闻政殿上百官呼着万岁,只等天子坐定,李福便高声宣道。
“宣南阳郡郡守洪兴觐见!”
文武百官齐齐一阵起伏,连同已经知道详情的柳成也难掩心中的不适,一个十恶不赦之人能活到现在已经匪夷所思,他们更没有想过有一天会与这样的大恶人同朝为官。洪兴踏入天机殿的一瞬,群臣呼吸声都顿住了,一众王爷也露着嫌弃的目光,陆东淼心中猜度着大行皇帝的用意,招这样一个必死之人入朝觐见,天子一定对南阳郡另有打算。
“殿上何人!”
洪兴已然脑中空空,大行皇帝见他过了门槛就停住了,于是开口一问。那洪兴竖起耳朵听着不敢近前一寸,他只背靠门槛跪下向着大行皇帝叩拜道。
“罪臣……罪人洪兴,南阳郡郡守。”
“原来你还活着呢。”
“回禀陛下,罪人还活着。”
大行皇帝冷笑一声起身从台阶上走下,群臣齐齐低下头不敢作响,洪兴也将头埋着双眼看着地面一动都不敢动。
“你倒是又添了几分人样,比起儒生进京那时更像一个人了。”
“……”
洪兴一动不动,大行皇帝遥遥一指问道。
“谁给你戴的官帽,又是谁给你加的官职?”
“是……是……何荆州为罪人加的官职。”
“那朕问你,南阳郡治理的如何呀?”
洪兴重重的喘了两口,拿定实话实说的主意之后,他顿首说道。
“检地十九县,收拢无地百姓三万余,新建新村七座。清补欠税十七县,新增官田入册二十万亩。”
“为什么只有十九县,南阳郡还剩下一半呢?”
“剩下一半乡绅带着百姓群起抗检。”
“他们抗检故而你就不检了吗!!!你不是有免死金牌,你不是有四大金刚,你不是在豫章做的好大事!怎么一个百姓群起抗检,就把你难住了!你洪兴为所欲为的威风呢?”
洪兴说不出话来,只把头埋得低低的,大行皇帝一转身走回龙椅前稳稳站定问道。
“朕听说因为你名声太臭,故至今南阳郡还有一个郡丞的缺未补。朕翻了翻吏部的名册也是很头疼,你这污泥一般的人谁愿意与你为伴!想来想去也只有朕钦点一人了!”
大行皇帝一挥双袖坐回龙椅,点出了名字。
“严银何在?”
“启禀万岁,严银在此。”
“人常言,陷阵于死生之地,受命于危难之间。严状元可愿挑此重任?”
朝堂上起了好多声音,到处都是淅淅索索埋头讨论的人,柳成自然是不想放手下的状元郎去给那声名狼藉的洪兴打下手。但是天子心意已决,吏部工作单一,严银继续待在吏部已然没有多少成长空间,是时候外放几年给他增添些阅历和资历。
单单只是外放严银的话,天子有很多选择,用一个状元郎点一个缺并不困难。把严银塞到南阳郡去,天子就是想继续分解何驰手中的权力。军权上的严防死守算是一重保险,何驰作为庐江船帮帮主现在一呼百应也是个头疼的问题,更不用说翻翻陈术从江夏发来的汇总报告,大行皇帝已经头皮发麻了。
何驰想用软绵的纸海绵作为棉袄的填充物御寒,但是除了他有这脑洞,其他人最先想到的是各种皮草和棉絮。所以大行皇帝派给陈术一个任务,就是和姜奇一起统计一下江夏和襄阳有多大的底气,何驰能够如此硬气的签下军令状。那封被何驰夺下的信筒之中,就是天子催促陈术和姜奇上报结果的信件。
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江夏之地江南、江北,仅是可以统计到的地方就有白羊约十万多头!市场上流通的各种杂皮材料几乎都是白菜价,采购一万人的冬衣较之于河南直接打七折!而且庐江、豫章、江夏有许多养鸭的农户,已经有富户开始在衣服之中填充鸭羽用来保暖。
那封汇报信中还有一句话十分扎眼!
“……末将借何驰之名谎称江夏军卒采买羊皮,两县六村连夜屠羊两千头,妇女彻夜制皮,仅五日便凑齐五千之数。”
陈术只是一句话丢出去,两县六村百姓就连夜屠羊制皮,只用了五天就凑齐了五千件羊皮冬衣的原料。陈术和姜奇只是想试上一试,却没想到自己一句话出去差点玩脱,他们只能自掏腰包将五千张羊皮买下把此事抹平。何驰那时正被困在南阳郡琉璃坊中,他根本无从知晓这两人采购羊皮的事。现在五千张羊皮已经装车,只等何驰验过大炮之后,一起北上运抵京城。
陈术不会撒谎,所以这五千张羊皮绝对是真的,他只是借何驰的名头说了句经不起推敲的假话,两县百姓就鼎力相助。如果换做何驰登高一呼,他向江夏要五万套冬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江夏能统计到的羊就有十万只,五万件冬衣对何驰来说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这才只是荆州一个郡!江夏到何驰手中才短短几年?!这次严银必须派出去,无论柳成的脸色有多么难看。哪怕分不到何驰的权,只能去何驰身边学点小手段、小阴谋,天子也必须把严银塞到何驰身边去!
“听说江夏已经大变样,那里的船工清晨吃肉、中午吃酒,腌鱼腊肉已是家中常备。山岗上遍地白羊,水泽边满是鸭鹅。”
“陛下什么时候也信这种歌功颂德的文章了?”
闻政殿中大行皇帝与柳成正在秘密协商,严银眼看就要外放,天子总要让柳成这个带他进门的师傅点头才行,毕竟那是吏部将来的顶梁柱。
“朕自然不会信什么歌功颂德的文章,但朕相信传信回来的人不会说谎,想来之前京城里传唱的曲子不是空穴来风。廖觉钻营工造之事,他无暇去关心江夏民生,柳卿不妨微服南下替朕去看看,顺便带上张卿一起去。何如?”
柳成捋着胡须,坊间那唱词已经流行好久了,今天听天子一言,他倒有些心动。此去江夏正好看看何劳禄的政绩如何,那也正是何驰实控的核心区域,看各县呈报的账目平平无奇,与天子所说相差甚大。
“柳卿若是不决,不如去百廻楼会一会故人,朕听说钱伯义与洪兴一起进京。他昨天去百廻楼品茶听曲,真是好一个逍遥自在人。”
钱伯义也跟着洪兴进京了,何驰实在放心不下洪兴这个恶人,钱伯义好歹能制约一二。再加上钱伯义善于交际,过往驿站时让他开口,总好过让洪兴去开口。一路上与人少些摩擦,求他们一个快去快回。
“钱大人,请里面坐。”
百廻楼的小二热情招呼着,钱伯义抖了抖袖子,昨天只逍遥了一回,现在袖子里面已经没有几个钱了。他难堪的冲小二摇了摇头,正要走时突然一只手挡在了钱伯义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