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里但凡天子能打听到的消息,王爷们也能在短时间内知晓,只可惜在对付姜国舅时他们用力实在过猛。如今缺乏眼线和内应的后遗症开始显现,王爷们获取消息的速度相对滞后。今天陆东淼也获悉了钱伯义跟着洪兴来到京城的情报,因为心中揣着疑惑故而陆东淼很想与钱伯义见上一面。陆东淼不想分布人手去挨个驿站打听,他的做法十分简单粗暴,就是在百廻楼里傻等。
越傻的策略往往越是有效,北顺王的侍卫还真的截到了钱伯义。只见他伸手往二楼一请对钱伯义说道。
“钱大人,北顺王有请。”
钱伯义心中倒不惊慌,他踏步上了楼梯,心中满是喜悦。
何驰让钱伯义跟着洪兴北上,同时也分配给了他一个不大不小的任务,就是在京城里转转顺便打听打听有什么市井流言。可千万不要小看了流言蜚语,王爷派只是在京城里没有足矣依靠的政治根基,他们一不缺钱、二不缺效命之人。而一旦王爷们开始有动作,那细碎的风吹草动都可以视为一种信号,尤其是孔雀海女王册封会产生什么样的余波,这一点始终牵动着何驰的神经。西出之路关系到关中诸王切身利益,何驰认为他们就算不会直接发难,也会原地蹦跶两下摆出一个反抗的样子来。
“小人见过北顺王爷。”
“钱先生无需多礼,小王也是来躲纷扰的,我等已然置身市井之中就别端那么多规矩了。”
陆东淼伸手往对面的椅子上一请,再呼一声“看茶”,百廻楼的掌柜亲自端来一盏新茶。今天日子逢双,故而田螺不在,楼下换了一对拉琴卖唱的父女登台,小女儿家嗓音格外清脆,她在百廻楼里卖唱只短短日子就已经收获了不少拥趸。
那老父手中的胡琴声起了,楼下传来小女儿的一句句唱词,若说田螺的箜篌是至高至尊之音,这对父女可就是至俗至朴之曲。百廻楼终究是个酒楼,雅也揽客,俗也揽客,无论来客喜雅还是喜俗都不耽误掌柜的开门做生意。
陆东淼并不急着对钱伯义亮牌,他想问的问题实在太多了。钱伯义也不痴傻,他被请上来一定存了防备。正当陆东淼想着如何旁敲侧击的时候,楼下有个酒徒生起了事端。
“能不能换一首!这江夏使金又唤银唱了多久了,也不见来个新曲。”
小女儿低头往后退了一步,掌柜从柜台里绕出来遮掩道。
“这位尊客,这两位是某的远房亲戚,这小女初来京城刚学唱没多久,只有两首曲子唱的熟练。”
一楼的人齐齐看向那名酒徒,眼中尽是鄙夷之色,有几个知道他底细的人窃窃私语,细碎的说着“又要讹酒喝了”。
“哦!我说呢!原来是掌柜的亲戚攀关系来唱曲的,难怪如此不干不躁的嗓子能唱曲。”
“尊客小声,尊客小声,楼上还有客人呢。”
北顺王摇头苦笑,钱伯义长长一叹放下茶盏,百廻楼自国舅那桩事后终于回转过来了。
“市井,市井,说的就是这样。”
“王爷说的是,这百廻楼好久没有这么热闹了。”
掌柜在楼下与酒徒周旋,左右劝了两句之后那酒徒实在寻不到由头发作,遂脸色一红拿起酒杯就要摔。
“哪来的狂徒!快让衙役来抓他去蹲大牢!”
不知道一楼谁起了一声,那酒徒的手就停在了空中,左顾右盼之后发现无数双手正指着他,于是那酒徒的胆气瞬间蔫了下去。这时北顺王的一名侍卫抬起右手往酒徒肩膀上一拍一拧,酒徒手中的酒杯落下被侍卫的左手接了个正着。
“客人请吧。”
酒徒被侍卫动手带走,北顺王在二楼向掌柜点了点头,掌柜朝着楼上作揖一谢,转身把因为酒徒闹事而冷下去的场子再次煽了起来。老汉手中的胡琴再次拉响,那小女孩再次唱出曲子,只有那想要讹酒喝的酒徒被侍卫提溜在街上罚站等着衙役来拿人。
钱伯义耐着性子,现在二楼的局势叫一个敌不动我不动,北顺王没有开口自己也犯不着卖破绽。
楼下一曲唱罢,正在停琴歇嗓子的时候,忽然走进来两个人。小二招呼两人来到东头空闲的一桌,钱伯义的目光斜着二楼栏杆往楼下看,正看到穿着常服的柳成和张晴坐在楼下。正当钱伯义思量这两个尚书来百廻楼干什么的时候,楼下一个品茗的人摇起扇子,声音跨了两桌落在一个相识的人面前。
“老张,你不是从荆南做生意回来嘛,大家都是熟人,听不到你聊见闻还真不习惯!这荆南成了什么样子,你这见多识广的人怎么也不说上两句。”
“有说什么,唱词里不都有。”
“这么说唱词里的都是真的?”
八卦一起不少人都来了兴致,陆东淼放下眼先看了楼下起八卦的两桌人,眼睛一撇也注意到了柳成和张晴。今天好不对劲,严银一外放,百鸟猛兽也跟着齐齐出笼,按理说现在正值秋收,这户部和吏部绝对不闲。
“实无百分假,却存八成真。”
“八成?!我怎么觉得你说的比那唱的还夸张?”
“只这样你就觉得夸张?你们还没见识过曹乡君家的美人榻吧。”
四下响起倒茶声,所有人都来了兴致齐齐竖起耳朵听着,只见那走商的老张喝了一口茶水。“责”了一声继续说道。
“某四月南下,过襄阳时见曹庄地上杵起十几根黑泥柱,铺了几层黑泥板,摇头便叹。世人皆说何驰得鲁班真传、墨家技艺善营工造,却不想他也有黔驴技穷的时候。鼓捣起来只顾哗众取宠,那楼歪歪斜斜头重脚轻焉能立足。”
缓过一口气,老张接着说。
“某八月从汉水北上,停船襄阳时又去看了一回。却见那楼抱山依林、承日托月,以绿障为背,开二十亩大园将其包纳其中,园中花植甚多,尤其芍药正艳,那栋楼犹如一张斜榻跨于山水之间,榻下花团锦簇好不漂亮。正巧赶上那园墙未起之时,此等绝色正可一收眼底。多少人赶来登高只为一观奇景,多少扬州工匠专程赶来照楼描拓,襄阳城中一夜过后笔墨悉数售罄。只这样美人榻只修了五成,园子也只造了一半,某北上时那大园子才起的墙根。”
老张换了口气,添了添茶,看着一众呆住的人继续说道。
“先说襄阳,再表江夏。金银铜钱不利也,某携在身上常无处花销。”
“金银铜钱无处花销,江夏的人用什么?”
“那里有竹筹和红筹两种筹子,皆是从何荆州治下的大村大镇中发放出来,有这两种筹可去村口挂着红幡的地方兑换东西。米面粮油那是应有尽有!尤其是那红筹,市价一两银子别人都不卖,持红筹者可去大浴室洗一回澡。那澡堂那么大的澡盆子够装百来个人,里面热水、肥皂、洗发露随取随用,还有负责搓澡、梳头、磨脚皮的师傅,若身上带着酸痛里面还有干辣椒让你自己拿着摩擦祛痛。”
百廻楼里已经绝了人声,虽然这说起来简单,但要动脑子去想就很困难了。什么红筹,什么澡堂子,还有人帮着搓澡、梳头、磨脚皮。只听着这一回,便觉得过了神仙般的日子。
“那澡堂里可有女子服侍?”
不知哪来的没品人喊了一句,老张摇头道。
“没有!那里就是洗澡的地方,但是你只要去过一回,就想去第二回。某一两银子加二百文钱买了个红筹进去享受了一回,只这一回这一辈子都忘不掉,真想进去再洗一回呀。”
“那女子洗澡怎么办?”
没品的人继续追问,北顺王低眉嫌弃,钱伯义笑脸以对。江夏的情况他还能不清楚吗,他就是江夏钱家出来的,何驰平豫章之后钱老带着一众人投到何劳碌麾下,也算是天使投资了。
“听说是有女浴,但是某没去过,见识不到。”
楼下一众人只觉败兴,钱伯义放下手中茶盏坐在二楼栏杆黑影处对楼下说。
“在江夏南镇有男女两座澡堂,男澡堂在东,女澡堂在西面。”
“楼上的先生莫非去过那女澡堂?”
钱伯义哈哈笑道。
“我可不敢去!那女澡堂四角有八个肥美人守着,那八名女子个个都是好身手,单臂可提五十斤石锁,每人手中一根二十斤六棱铁棍。这八个肥美人都是一名老军卒的女儿,大姐今年二十五,小妹今年十六。她们跟着父亲学过些许枪棒,郝统在时姐妹八个瘦如干柴。何荆州与何郡守督管江夏之后,这八个姐妹虽然勤恳却极为贪食,只一年就吃出了二十斤的膘。女澡堂建好之后这八姐妹就专守女澡堂的四角八面。去年有个不信邪的贼人仗着自己身手灵活攀岩犯界,被那小妹逮住未及拿棍只抡起三拳便将那贼人当即打死在矮崖边。”
钱伯义的声音被柳成和张晴认出来了,但是楼下这两位是微服来的不便声张,眼下市井之徒甚多他们也只能等着这件事过去。
“敢问楼上先生,都说江夏每家每户墙上挂着腊肉羊腿。这话可是真的?”
“是真的。”
“他们这么有钱?”
钱伯义看了看面前的北顺王,北顺王端起茶盏饶有兴趣的听着,钱伯义便点了点头继续说道。
“从两年前起江夏便有村户养羊,他们春天借曹乡君的青苗款买两只羊羔,年末卖掉一只还了青苗款,留下那一只羊就是自己的。今年江夏圣上恩旨免税,何郡守又解了禁锢,让百姓可以去山里放羊,去湖中放鸭鹅。还专门修了六尺高的几个大羊圈供羊群过夜,狼群每天晚上绕着那些大羊圈打转,刨土跳墙都试过就是进不去。有顽童在羊圈的高墙上题字,叫它们‘气死狼’。”
楼下传来讨论声,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北顺王放下茶盏看着钱伯义轻声说道。
“想那放山纵水随百姓取用的大手笔,定是何荆州所为吧。”
“王爷清心明目,钱某佩服。”
“若不是本王心力不济,真想亲眼去往江夏看上一看。”
楼下的议论声越来越高,如同南阳郡的大火越烧越旺。南阳郡的异动已经传到宛城,以至于躲在宛城附近避难的唐卒也坐不住了,他带着两个身手矫健的手下穿着中原人氏的衣服,寻着那大道上扬起的阵阵烟尘一路往新野赶来。越靠近新野唐卒看到的场面就越大,一排镰刀齐刷刷的割过麦田,后面还有一排捡拾麦穗的孩子提篮子跟进,抢收队伍已经增至千余人各地能调集的车马也已经全部调集而来。
这样的架势像极了坚壁清野,但是来到新野县分界处唐卒又定住了,眼看那另一边的麦田和稻田还没有一寸动静,甚至在田埂上连巡田的人影都看不到。
“何驰在干什么?”
唐卒疑惑的挠着头,何驰突然间感觉鼻子一阵瘙痒,他屏住呼吸放下手中的药勺硬生生的将喷嚏憋住。
“这一天都已经多少个喷嚏了!有完没完!”
沉下心中的纷乱,何驰小心的将雷酸汞装入火帽,这简陋的实验设备根本经不起一个喷嚏。这雷酸汞在仓库里放久了,何驰非常担心它们会因为受潮等原因而失效,故而先制作两个火帽进行实验。
“小心的压进去,小心的压进去……”
何驰额头上的汗珠持续渗出,他手中用于压制子弹的机器就是一个粗糙的台钳,这玩意好多部分都是木制的,更没有什么定位器和刻度,昭国第一枚金属定装弹的加工过程,其中一半都由何驰以自身主管感觉作为衡量标准。
“不要挡着光啊!”
何驰丢出一句话,趴在窗口的一众神机营工匠齐齐矮下身子,阳光再一次照亮室内,何驰深吸一口气逆转台钳把手将第一枚压好的金属定装弹取下。这群工匠根本不知道这工作有多危险,所谓不知者无畏,当两枚子弹装入左轮枪的转轮,何驰的心都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陈术!”
果然试验新枪还是应该交给忠诚值拉满的陈术,就算炸膛了以一枚子弹的火药装量,陈术最多也就损失一个食指而已。何驰心中存着腹黑,推开屋门的同时将陈术招到身边。
“大人这是?”
“别问!你看到那边的铁板了吗?”
“约有二十步远。”
何驰擦去额头的汗珠,将左轮枪递到了他的手中,并强迫陈术将手臂伸直向前。何驰现在就是一只惊弓之鸟,他生怕陈术手指一动给自己先开上一枪。
“枪不准回头!与射弩一样用望山瞄准,手臂伸直,手指扣这个扳机。”
陈术的手指落到了扳机上,何驰抽回手看了看陈术身边的显示框,然后退到了陈术身后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注视着这第一响。所有神机营工匠都好奇的聚拢在何驰身后,射界内已经完全净空,陈术手中的武器此刻成了所有人关注的焦点。
在万众瞩目之下,陈术试着扣动扳机,但是那扳机僵硬的手感让他整条手臂都在用力。
“这扳机……好沉。”
棘轮没打磨加上弹簧太硬,这些缺点何驰当然知道,这次试射一是为了验证枪管和枪械的结构强度,二是测试金属定装弹的威力和装药量。
“啪!”
第一响打出,铁板却没有回音,远处的墙上扬起一阵烟尘,毫无疑问陈术脱靶了!正当陈术射击完毕想要收回手臂的时候,何驰立刻从他身后蹿了出来,一把握住陈术想要回撤的手说。
“二连响,不要动,继续扣扳机。”
陈术带着疑惑再次用力,随着扳机扣动,左轮的轮盘也随之转动,这一次陈术稳稳瞄准,随着一声枪响,子弹与铁板撞击发出了一声“铛”!
“何大人……”
不等陈术的话说完,何驰便从他手中拿过了左轮枪,照着日光将左轮里外看了个透彻,再确认枪械表面无伤之后他才松了一口气。转轮发出了生硬的“咔哒咔哒”声,何驰右手握枪,左手一推将两枚空蛋壳退出膛来,在一众神机营工匠的注视下何驰捡起弹壳回了实验室,大约半个时辰过后何驰从实验室中阔步走出。
“这次是六连响,试试看。”
左轮归位发出了一声清脆的声响,何驰把拉好击锤的左轮枪递给了陈术,此刻他的脸上满是兴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