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筹和红筹都是何驰进行的一次思想植入,尽管思想植入的说法很高大上,但只要揭开它的面纱就是最通俗易懂的内核。在君主帝国时代,要天下均地实现耕者有其田,无异于痴人说梦。哪怕河南、河北正在推行还田于民,但本质上是一种皇家的施舍,是为了打压越来越猖獗的士族豪强进行的犁地行为。没有人会心甘情愿的把田拿出来均分,皇庄增一亩田,百姓才得三分地。
何驰在这个时代一旦把这个旗帜立起来,天子会不会率先收拾何驰尚且不论,仅是各地的大小地主和豪强就会率先发难,他们翻起的浪潮就足矣让何驰这个权力悬空的荆州刺史吃不了兜着走。
上桌打牌哪有直接明牌的道理,培养改革派需要时间,暂时与大小地主的妥协是必要的。何驰也不为难他们只要不作奸犯科乖乖交税,他也就只下六分力度去管,好多关节都是开着方便之门。
山林水泽对百姓开放,同样也对大小地主开放,层层的正反馈让老地主们没了斗志,江夏安定了地主们也就懒得再闹腾。检地割掉的那点肉不过是九牛一毛罢了,只要家族足够长久、族中足够兴盛,财富最后都会富集到这些人手中。
既然不能明牌,何驰就要变一个法子!把“均地”的暗牌盖住,把另一张名为“劳者有其得”明牌打出去。这“劳者有其得”之所以能站住,就是因为它足够响亮,且不会有人反对,上到官绅,下到百姓都是劳者,“有其得”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
竹筹和红筹就是这条措施的体现,明着发钱势必会引发通货膨胀,况且何驰无法控制钱的流向,若和琴扬公主一样动不动就把钱抛给肖得意,直接来个双倍贸易逆差何驰这江夏迟早要被关中掏空。而且人力往往无法准确估价,定居一地的人消费也大多局限在百里范围内,那就需要一种地区性的次级货币对劳动力进行货币化,形成一次城镇级的财富再分配。
这些筹子很像计划经济时代发行的各种票据,何驰不想费心去控制筹子外流,毕竟这种局部货币一出江夏就没人认了。不过何驰一直担心有人趁着这个机会,造假筹子敛财!
经过一年多的流通,筹子已然被大众接受,江夏的澡堂里出现了好多生面孔。红筹基本等同于浴场的门票,市价一两还供不应求。可不要小看了两个浴场的功能,在两个浴场的覆盖半径内,鲜有爆发大规模疫病的记录,今年浴场附近的村镇有三千多户添丁进口,甚至连土地价格也开始水涨船高。
“桄!”
水力锻压机的配重落下,何驰用铁钳将模具上的铁饼刮了下来,铁饼落到淬火池中发出呲呲的脆响。陈术走到何驰身后,何驰却对他莫不关心,他的眼睛盯着水池中的铁饼,只等那淬火声停了便动手去捞。落日余晖之下,何驰举起这枚正面印着“一力”的六角铁钱仔细端详,褪去表面的黑层之后它露出了银白色的金属光泽。
竹筹和红筹终究是临时性代币,虽然有安春生把控流通,但出现仿制只是时间问题。何驰将硬币翻面,手指摸过“江夏村镇”四字。眼前的锻压机是水力锻锤改造成的,它能压出这样的清晰字体已经超出了何驰的预期。
“陈校尉,你长胡子了。”
何驰一边说着话一边用焦黑色的羊皮裹住铁钳的把手,一枚烧红的铁饼被他从煤火中捞出放到了锻压机下的模具中。陈术站在一边默不作声,何驰无趣的摇了摇头伸出双手按压拉杆,齿轮闭合将钢锤渐渐举高。大约三息之后钢锤顺着导轨落下,何驰再次下压配重并将拉杆归位,重复以上的程序又一枚以“一力”为计价单位的铁钱成功淬火出世。
“胜败乃兵家常事,六响脱靶四响并不丢人,以后多多练习就行了。”
“何大人就没有想过去万岁身边效力吗?”
何驰把两枚铁钱放在手边的铁毡上,夹起第三枚铁饼重复刚才的操作,这些都是边角铁料,铸造江夏村镇使用的兑币不需要它多么耐用,若是造的和钨金钱一样能串起来当盔甲使唤,何驰就要因为私铸钱币被天子问罪了。
第三锤落下,何驰满意的点了点头,这依靠水力抬升重力下落的锻压机尽管很原始,但已经可以胜任一些简单的锻压任务,换上锤头锻造一些锰钢和钨钢之类的合金力度也足够了。廖觉没有偷工减料,三下重锤过后锻压台稳如泰山,连同力钱的模具也是完好无损。
“我现在不是在为天子效命?”
“大人知道我在说什么。”
何驰把敷衍写在脸上,三枚力钱收集完毕,他拿起铁锤将定位铁销敲了出来,取下正反面两件模具之后将这台锻压机还给了神机营工匠们。何驰揣好力钱,端着模具往实验室走,陈术紧紧跟着。锻压机前工匠们替机器安上了圆锤头换了铁毡底座,一块烧红的钢材即将接受这锻压机巨力的捶打。
“没打够也要等明天,今天的子弹已经全都被你打完了。”
“万岁一直在等你的答复。”
何驰不满的将模具往桌上一放,叉着腰站在门口盯着陈术问道。
“那我问陈校尉一个问题,若有一天,我是说若有一天。洛阳被外族攻占,所有集中在洛阳的武备生产线突然一下全没了,火器生产不了、弹药补充不了、甚至没有地方能制作甲片,也无法维修枪械。我们是死到临头再想办法,还是应该未雨绸缪?”
“这些火器太过危险,若有人怀有二心势必生乱。”
“那依陈校尉的意思京城里没有人怀着二心?”
何驰与陈术僵住了,六连发左轮的确是颠覆性的武器,简单的火绳枪已经能与冷兵器拉开差距,更不用说能连发的半自动火器。哪怕它的产量很小,但对于君权来说它都是不祥之器,以大行皇帝的性格他一定会把这种武器的生产工序握在手中绝不外泄。
算来算去何驰与天子之间总差一道关系,悦岚的婚嫁问题其实何驰根本做不了主,天子真心喜欢悦岚的话,他大可直接跳过何驰去找何劳碌要女儿。之所以卡死在何驰面前,天子就是要何驰放一个态度出来。悦岚也不需要立刻进宫,何驰点头之后只需等上几年,等这桩热闹淡去之后,等悦岚年满十六岁便可大大方方送入宫去。官分内外,亲戚也分里外,何驰岂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天子登基时,欲立号太行,然河北太行山也是太行,帝皇与山川名讳相冲。要么天子改号,要么太行山改名。有人谏言道,山岳有擎天之功,水泽有养民之德,帝皇虽为天子,却要仰山而固疆土,敬水泽济万民,山峦水泽生生万世孕育生灵万物其功至伟,切不可与之争名也!故天子去其一点,号大行。”
何驰当着陈术的面,将大行皇帝为何取大行为号说了一遍。然后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那什么是天下?所谓山峦水泽只有洛水和太行山吗?”
何驰说着将三枚力钱掏出,将它们放在了八枚空弹壳旁,天边日头渐低眼看一天又快过去了。
“我乏了,吃晚饭前让我好好睡一觉。陈校尉稍安勿躁,告诉负责押运的军卒准备好车马,三天之后运炮北上。”
“得令!”
何驰关上了屋门,他现在哪里有时间睡觉,北边还有一个来打秋风的中山王要应付。这老王爷在河南打劫了自己两百万贯,何驰可不敢保证他会让两门大炮顺利抵达京城,陆欢是关中的老虎,陆记是河北的老虎,哪一边都不是省油的灯,哪一边都等着吃人呢。
“狗屁的天下,狗屁的天子,鼠目寸光!什么好东西都要拿去你身边,比土匪还土匪!”
火药被何驰收拢进了柜子,他把铜锁一挂转身便点起了三支蜡烛,再拿起锉刀和磨石朝着台钳坐下。一阵阵磨砺声从房间里传来,等到吕倩带着喷香的辣椒炒肉敲开城门的时候,何驰手中的左轮枪转轮声已经由死板的“咔哒”,变成了“哒哒”多段连续的脆响。
“辣椒炒肉片!三位请慢用!”
柳成和张晴也没想过会在百廻楼里坐上大半天,陆东淼只是请了钱伯义一杯茶,一杯茶就过了一整个下午。其中八卦聊个不停,南来北往的人也喜欢听,百廻楼就在反复的唱曲、谈天中到了饭点。陆东淼实在寻不到开口的机会,只与掌柜的说钱伯义在店里的花销都记在他的账上之后就先行离开了。
陆东淼顶着柳成和张晴的视线离了百廻楼,钱伯义从二楼探出身子笑脸一揖,将等了好久的两位尚书请了上楼。那既然是北顺王花钱请客,今晚这顿饭钱伯义便可以敞开了肚子吃上一顿最好的菜肴!
“鸡丝百叶!三位请慢用!酒水稍后就来!”
钱伯义目送走小二,伸手相请道。
“两位大人好久不见,就随钱某一起吃顿便饭吧。”
柳成稳坐不动,是张晴先开口问道。
“钱兄,近来可好?”
“张大人有什么直言便是,我钱某现在已是白身,也没什么好不好的。官场沉浮本就是难免的事,张大人当年的窘境我钱某现在是深有体会。也是幸得何大人出手保住了我的家眷,混个衣食无忧现在我钱某已然知足了。”
张晴看向柳成,柳成见钱伯义说话滴水不漏,也就干脆不装了直说道。
“江夏的账不对。”
“国家大事,钱某一介白身无权评判。”
“若按汝之所言,现在江夏富庶远胜京城,但是我与张尚书汇总账目,却发现税赋增加极为有限。其中一定有诈,若非税赋有误,就是江夏富庶乃为假。”
钱伯义稳稳夹住一块炒肉片,送入口中吃了一口喷香,他并不急着回答。柳成今天吃了枪药,一股怒意迎面扑来,八成是朝会上出了事。这伙怎么都关心起江夏来了?洪兴总不至于在朝堂上告何驰的状吧!
楼下小二送来酒壶和酒盏,钱伯义摘过酒壶上手给两位尚书大人满上酒水,柳成厌倦钱伯义这种惺惺作态,遂冷咳一声不给好脸色。
“柳尚书既然不信,钱某也是无法。何荆州治理江夏有方,家家安居乐业,此乃千真万确之事。钱某在何大人手下只不过任一个杂职,南南北北任大人差遣罢了。两位大人要我说个所以然,钱某实无何荆州那般大儒才学可以坐辩天下、针砭时弊。”
钱伯义走缓招,张晴立刻出来打圆场,柳成皱眉双眼一动抛向无人的一边。钱伯义在何驰手下听用,张晴又欠着何驰的恩情,眼看自己在吏部培养的得力干将要被抽去当一个什么郡丞,柳成的脸色岂能好看。
若是外放去历练,去苦寒之地也好过去洪兴手下当差,官员任职向来看重履历。就洪兴那烂泥一样的名声,先不论严银将来回朝有没有一个前途的问题,只是堂堂四品朝官降到八品外官,这落差已经不是一星半点。严银可是响当当的殿试状元,再看看同届考生,榜眼沈桥在苏州任郡守,探花水卜在豫章任郡守,柳成心中焉能平顺。
“既是如此,不如两位随我南下一探究竟。何如?”
钱伯义也不辩了,常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坐在百廻楼里说上一百遍也是白搭,倒不如让着两位尚书大人南下实地走访一遍。其实钱伯义也说不清楚其中奥妙,江夏的富庶是实打实的,虽然账目上的营收也是非常耀眼,但将全国各郡逐一排列之后江夏的耀眼也就变得平平无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