庐江船帮的业务范围集中在长江中下游,船帮的堂口也并没有进一步西扩,乌林就是船帮西进的终点。要不是何驰在乌林亲自立了一个小分堂,江夏和襄阳又保持着商品输出,庐江船帮大概只会在长江下游苟着。
造成这样的结果其实非常合理,没有螺旋桨动力的船只运力十分有限,比起长江中上游的险山恶水,太湖流域是现成的富庶之地,坐拥太湖再图淮河向北发展显然更有赚头,这也算是运河开通之前的南北漕运。况且挖泥船最适合在水网密集的区域作业,太湖和淮河就相当于现成的聚宝盆,挖泥船带来的巨额收益无情的扼杀了庐江船帮西进的动力。
镇江庙前的码头上挂着各色旗帜的船只,这里还属于蛮荒地带,充满着各种自由竞争。由于何驰的庐江船帮替同行们打了个底稿,故而长江上游各路船帮也如雨后春笋一般开始了一轮野蛮生长。一个大户有几条船就能组个船队队跑商运,更不用说江陵王家那样的大族,他们是有钱有势的一方豪强。当王家的船只驶向码头,基本等同于一场突入其来的天灾!
一条未及时让路的小渔船直接被拦腰碾断,两个渔民躲得及时才没有被大船碾死。他们浮在水中喝骂泄愤,大船上的人听到了,只见那船头出现了一个络腮胡壮汉朝着水里喝道。
“娘的,王家的人你们也敢骂!”
这一声出口两个渔民顿时没了脾气,他们自认倒霉的潜下水去打捞小渔船的残骸。
迎着朝阳王家的船靠上了码头,有几艘船都被磕碰了船主们却不敢出声,本还没到出港的时候,何驰却见那一艘艘船都挂上了帆早早出港去了。
“好霸气呀!”
何驰占了张老村长的位置,庙祝正扛着扫帚从何驰身边走过,何驰伸手向庙祝指了指那王家的大船说。
“看到没有,我家亲戚!”
“啊吧吧!啊吧!”
庙祝是个三十三岁的聋哑人,他的动作充满了对王家的鄙视,显然何驰与他不在一个频道上。不过庙祝看何驰一直点头,以为他也在说王家的坏话,于是就在何驰面前“啊巴”了一阵才举着大扫帚走远。
庙祝刚走,何驰就看到船舷放了舢板,大船上走下来两个凶神恶煞的人,直直的往镇江庙门前走来。何驰看那两人步态稳健,且右手袖子里都藏着棍棒一类的武器,就知道这两人不是善茬。
“怎么不见那老疯子!”
“嘘!”
络腮胡的说话,个子矮的打断,两人看着坐在庙门口的何驰,眼睛里蹦出凶光来。
“啊吧!啊吧?”
何驰装聋做哑,两个凶徒对视一眼,络腮胡掏出两枚铜钱递了过来。何驰见他们脸上都凝着煞气就知道这番举动是试探,他干脆将计就计伸手去接铜钱,果然不出所料络腮胡往前跨了半步一脚踹在何驰的胸膛上,何驰绷紧全身的肌肉顺着那力道往后一滚后背重重的撞上了镇江庙的围墙。
“啊巴巴!啊!啊!”
何驰咬住了牙齿没喊出哎呦,庙祝却看见了那络腮胡的作恶,他举着扫把就过来了瞪着两人的同时嘴里似乎还在骂娘。
“原来是老哑巴带小哑巴!”
“都说哑巴不会说话光长个子,说的一点都不差。”
两人冷冷一笑,矮个子掏出一锭银子在庙祝面前晃了晃,然后往仰倒在地上的何驰身旁一丢,转身就回码头去了。
“难得见那衙头麻利了一回,这也免得我们两兄弟脏一回手。”
两人走远了,后面他们说的话何驰就听不清了,不愧是能占江陵三分之二产业的王家,就这两个开路先锋的蛮横样子足矣说明一切。要是能进府去细看王家各户的账目该多好啊!越蛮横就说明他们越有钱!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富裕的偏门亲戚,早知道这样何驰早就来江陵攀亲戚了!
“也不一定,江陵附近可开垦土地较少,要单纯论农业收益的话,南阳何家也许更胜一筹。”
何驰缓缓起身,他已经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挨这一脚怎么也要讹上十万贯医药费。
两个探路先锋回了大船,磨蹭了大约一炷香的时间,突然有两个丫鬟抱着水盆开始沿街洒水,紧接着船上的船工全部被人赶下了船,船工们也不敢多话低着头往远处走躲得远远的。又过了一炷香何驰才见那大船的船腹开了有人影走出来,一个丽人踏过舢板上了岸,她身边前四后四一共八个丫鬟,一行九人一步步往庙门前走来。
“有股子狠劲!”
何驰看人还是挺准的,这端庄婉约的大小姐,眉心里钻着一股狠辣。她的脸皮都像被剃刀修过一般,下巴、额骨处都正正好好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在还没医美的年代,能这样修饰自己脸的女子可不多见,尤其她还是王家的小姐。
不是说大小姐就不能爱美、不能化妆!但是你化妆往妓子的方向上靠,这就不是大家小姐该有的手段了,甚至她还用眉笔点出了长睫毛,让那一双眼睛变成了一双勾魂眼!这太美了,美得不像一个人,眼前的小姐像极了勾人魂魄的狐狸精!
何驰浑身一哆嗦,立刻垂下眼睛躲开女子的视线,这人才十七岁却比苏州李艳更有心机!而且她已经命不久矣,再看这身边的丫鬟,全都是冷漠的表情,仿佛她们服侍的不是一个小姐,而是一尊需要小心对待的玉佛。
“我家小姐赏你的。”
五枚铜钱淋在头上,何驰呆呆的不动放空大脑不去思考,外人看来这人被刚才一脚踢昏了,现在还没转过神来。
小姐和丫鬟都没在何驰身边停留,她们径直入庙去了,何驰恢复了思考并且立刻左顾右盼,镇江庙前此刻已经绝了人迹。不愧是王家,按何驰的履历给各门各户的土豪乡绅排序的话,这江陵王家虽然比不得洪兴那样的“百草枯”,但也是次一级的“人踪灭”。
昨天张村长带着三个“土匪”回村了,何驰不敢打包票他今天不会来。
刚才那两个凶徒身手着实不差,他们说话起来更没有什么顾及,多半是人命官司缠身债多不愁的主。想了几息何驰决定动手,他留在这里就是埋伏着王家的后手,若王宝成真如衙役们说得那般凶狠,他必不可能留下张村长这个祸患!
正在敬香的小姐是尊宝贝,她的作用何驰可以慢慢开发。那两名凶徒是急需处理的目标,如果放任他们离开,那张村长可就有危险了。虽然何驰把三个衙役派去了礼嘉村,但那么做只能算是应急,并不是万全之策。拿定主意何驰伸手往草丛里一摸,拿出一卷布绳便快步往码头走去。
“来来来!喝酒!”
刚到了码头的何驰就嗅到了一股刺鼻的酒味,码头工人都躲得远远的,甲板上摆着一张方桌,两个凶徒正在切肉喝酒。何驰向船工们休息的地方看了看,转身回来摸着船舷露了半只眼。甲板上一阵阵熟牛肉的香气扑鼻而来,何驰正要看个仔细时络腮胡的眼睛就开始横走,他双膝猛的一弯原地蹲倒避开了络腮胡的视线。青天白日的喝烈酒吃牛肉!无怪刚才他能一脚踢翻何驰呢,就这待遇能够追上好多正牌武将了!
“我去船头放个水!”
矮个子起身提裤子,络腮胡一拍桌喝道。
“就你屎尿多,要放船尾去放!要让宝大爷闻到船上染了尿骚味,小心你的玩意不保!”
“整个家都是宝大爷的了,他还计较这艘船?”
络腮胡举起酒碗不耐烦,发了脾气凶道。
“啰嗦什么往后面去,老子还要喝酒呢!记住了顺风尿远些,别让我闻到!”
矮个子叹了一声,双手抓起解了一半的腰带提着裤子往船后去了。
“阎王要你三更四,我也不敢留你呀。”
何驰见机会到了,便咬住布绳顺着大船的船舷往船尾移动,约莫走到大船中段的位置,他双脚一跳、双手一扒便爬上船去。解了腰带的人正在顺风放水,何驰利落的用布绳打了个套结,这布绳是用衙役的衣服搓的,本意是用来护身捆人用的,何驰也没想到它会变成一根上吊绳!轻轻的靠近,迅猛的发力,何驰将绳套往放水的凶徒脖子上一套,抬起一脚将他踹下船去,只听“哎”一声还没喊全,那掉下船的凶徒就被收缩的绳套勒断了脖子。
“应该没人看见吧!”
何驰紧拽绳子左右张望之后,退到船舷处利落的将绳子绑好。船头的凶徒听到了声音,喝骂几声之后他也开始往船尾走。布绳用完了甲板上还有绑帆用的草绳,论开船这可是何驰的老本行了!何驰取了草绳绕上横杆之后就猫在船舱后面的视野盲区里,只等那人散漫的走过来露了背,便又是朴实无华的绳套一勒!
络腮胡机警他瞬间醒了酒开始猛力挣扎,何驰一拳打脸、一脚窝心,趁着络腮胡没有反应过来的几息时间,他猛力拉着草绳开始往后跑。要论力气何驰也是不弱,那凶徒被吊上了横杆,虽然还在奋力摇晃,但是眼看他双手挥动的幅度越来越小,只需要再等片刻就勒断气了。
“有人上吊了!”
何驰只怕这人没死透,就干脆将草绳在船尾打了死结。正当他想着该如何脱身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个年长的人骂了一句。
“你多什么事,小心被王家诬死!”
何驰看这那两个方框远去松了一口气,应该是一老一少两个船工,他们撒开腿越跑越远。何驰也壮了胆子伸出头去查看,只见两个船工手里提着两个装水用的葫芦正往那群船工休息的地方跑。
“报应不爽!”
何驰扫了一圈只说报应不爽,让你们王家平时干那么多缺德事,见人被吊桅杆都没人帮衬。何驰也不惧了守着横杆上那厮,等他彻底绝了气,便放开双脚从舢板下船。四下鬼影子都没一个,真是活脱脱的报应!
何驰走回原位,往草地上一躺、双眼一闭就地休息起来。过了好久耳边才传来脚步声,那小姐敬香完毕该回家了。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有人吊死了!”
何驰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忍不住挤了挤眉头,这张村长真是耿直人!这两人就是来杀你的,你见到他们吊死反而不躲远一些,还上赶着放高声。何驰是个“聋哑人”,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王家小姐的队伍就停在他身边,这个时候一睁眼就露馅了。
“还不快去把人放下来!”
小姐的声音明显有些激动,身边那八个丫鬟去了六个,船工们呼呼啦啦的往码头跑,张村长乘的船也靠了岸。刚才还是人影绝迹的码头,现在挤满了前来围观的人。
“太晒了!我去庙里躲躲。”
王家小姐转了身,两个丫鬟没有跟着小姐入庙反而朝着码头去了。何驰身边终于没了人,他睁开眼睛爬了起来,趁着张村长没来他要赶紧寻个能躲藏的地方。现在人最少的地方就是镇江庙里面,于是何驰猫到庙墙里侧躲人的时候正好还躲着点太阳。
“咚!咚!咚!”
何驰扒着院墙想要看看外面的情况,却只听正殿里传来好大的声响,原来是王家小姐冲着神像磕头,蒲团都没有垫就硬生生的在地上磕着响头。
“小女刚才在心中骂您,许是被您老听到了,请镇江爷饶恕小女无知。镇江爷在上,小女已经身无长物无法供奉您老。但你若全了小女子的心愿,小女愿凤冠霞帔沉江出嫁,永世侍奉在您身边。”
好毒!好狠!何驰听着浑身一抖,九月的太阳竟然暖不到他,不怪看这姑娘有股狠劲,许这样的血誓那是真的狠到骨子里去了!凤冠霞帔沉江嫁神,这该是多大的血海深仇!
“只怕你全了心愿之后,就不想嫁了。”
何驰站在正殿门前发出低沉的声音,庙祝还在院中扫地,扫帚刮过地面的“沙沙”声让双手合十的小姐浑身打颤。但是小姐只抖了一息,她不敢回头,双手一握咬着朱唇问道。
“壮士是人、是鬼、还是神?”
“今晚三更来这里见我。”
何驰退到墙影中,王家小姐等了好久才敢转过身来,院里只有扫地的庙祝,而远处码头已经聚起了里外三层厚厚的人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