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家多大的心啊,敢去镇江庙!我可是听码头上的船工说的,一根绳子直接飞到了桅杆上,紧跟着那混账就吊了上去,青天白日的就活活吊死在了桅杆上。”
这里是一座客栈,它坐落于三条小路交汇处,一乡三村百顷良田都散布在其四周。到这里其实还没有脱离古云梦泽的范围,四面都是水源充足的泽地非常利于开垦水田栽种水稻。由此继续往西就能看到明显地势起伏,江陵古城就若隐若现的藏在远方山影环抱之中。
客栈的灯和幡成了附近最显眼的标志物,何驰也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拍了拍早已经瘪下去的肚子,迈开双脚朝着客栈走了过去。店家舍得点灯,一楼的大堂被点起的灯火照了个通亮。
时至九月初,只差几天就是收获的日子,这些农户在这里彻夜轮班守田,棍棒、镰刀、钉耙或别在腰上、或抱在手中,这间客栈正是他们守田时歇脚的地方。起头聊了那王家的两个吊死鬼,一众人笑过之后就没了谈资,村中也鲜少有娱乐活动,于是即将守田轮夜的他们就在客栈前齐齐坐着,视线追向遁入山中的残霞。
“啪叽!”
何驰一双泥脚踩入店里,一众庄稼汉也没在意这个衣着与他们大差不差的人物,柜台里的掌柜抬了一眼,何驰吊儿郎当的样子一下子就吸引到了掌柜的注意力。
“客官打哪里来?”
“不好说。”
“那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说不好!”
何驰只两句话就把那一众人的视线勾住了,店里店外十五个人齐齐投来异样的目光。何驰不急不缓放眼一看,心说这店里的生意好冷清啊,十五个客人里十一个蹭座椅的,三个喝茶的,唯一一个点菜的面前一盘水煮野菜不见半点油花。
“来盘辣椒炒牛肉!”
“没有。”
“那椒盐小酥肉!”
“也没有。”
“那就来个五色小米饼!”
“这更是闻所未闻。”
何驰伸手挠头,掌柜眼睛左右一点,守着田地的庄稼汉都揣起了戒备。这人喊起菜名来挺顺溜,应该不是随口胡诌,但是这样的菜品村道上的小店哪里能有。
“辣椒……”
“这位客官,只这辣椒就是稀少,您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掌柜您就说有没有吧。”
“有!”
何驰一拍桌,嬉笑着说。
“那不就结了,我有钱,掌柜只管烧来给我吃。”
“客官只吃烧辣椒?”
何驰挠了挠头,左右踱了两步,一句句的向掌柜问。
“可有肥肉?”
“有!”
“可有猪肝、猪耳朵、猪大肠、猪尾巴也可以呀。”
“倒是有一个猪心,两个猪耳朵。”
“太好了!掌柜您按我说的烧法做,钱我有的是!”
何驰一掏钱袋子,那牛皮钱袋子一落地,掌柜脸色顿时就黑了下来。一个大大的“王”字印记烫在皮袋子上,掌柜眼睛圆瞪呼吸都重了几分。
“这锭金子够不够!”
反正是王宝成请客,何驰操什么闲心,把金锭子往掌柜面前一放,再将那钱袋往腰里一挂,径直就往后厨走去。掌柜立刻收敛怒意,将金子收好的同时随口对围拢过来的一众人嘱咐了几句。
“这位老板娘打扰了,我怎么说你就怎么烧,外头钱已经付过了。”
何驰毫无顾忌的进了后厨,掌柜的媳妇堆着假笑与何驰错肩出来,后厨帘子一下老板娘就对掌柜问道。
“这人什么来头?”
刚才这人点菜时说的话,里面的老板娘听得一清二楚。一众庄稼汉也聚拢过来,掌柜听何驰正在厨房里打水洗锅,便提起笔翻到账本最后一页写下一个王字。四下皆惊,掌柜的“嘘”了一声说道。
“稍安勿躁,这人看着四不像。不像王家的,也不像种地的,也不像什么达官显贵。就算要动手,也先审过再说。”
后厨传来何驰的催促声,砧板上一颗猪心正在被他胡乱剁着,老板娘点头应了掌柜的话便钻回了后厨。她从何驰手中抢过菜刀,又把他从灶台前挤开。既然老板娘不让何驰动手,何驰就干脆变成了泉水指挥官,店家的十岁的儿子抱柴烧火,他也用好奇的目光盯着这个异样的客人。
“下肥肉,熬猪油。捞出油渣子准备烧野菜,火大一点别让油凝了!要让菜好吃,就要听着那菜在油锅里噼里啪啦响!”
何驰指指点点,一盘简单的辣椒炒猪心就在他的指导下起锅了,后厨的门帘一开一股喷香就冲了出来,十几个人肚子已经开始咕咕叫唤。第二锅是油渣炒野菜,菜还没入锅呢,那油渣香味就已经游出了后厨!
“客官您快出去吃吧,不就是油渣炒菜嘛,奴家最是拿手。”
老板娘用手肘将何驰劝出了后厨,掌柜已经递来一双筷子,伸手将何驰请上大堂正中的一座。香气四溢的炒猪心就在桌上,掌柜的还端来一壶酒给何驰面前的酒杯满上。
“客官打哪里来呀?”
“别问,别问。”
何驰满脸的尴尬,掌柜见正面突破不行,就变了个法子,他抖了抖袖子在何驰身旁坐下,谄媚的笑着问道。
“那客官您这些菜是从哪里学的?我听你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实在不是俗人能吃到的。”
“那自然是……”
何驰话说一半呛住了,他左右看着那十几道目光齐刷刷的盯着自己,露出了尴尬的笑容说。
“我有缘去何荆州府上,与那看大门的潘安家的三舅的二房姨太太的小侄子的叔叔吃过一顿饭!”
一众庄稼汉先被何驰的一个大喘气提起了兴趣,又被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弯弯绕关系弄得哄堂大笑。
“你们别笑啊,好歹我也吃到了几样何荆州家的菜。哪怕就学个样子,那江陵王家也一准要高聘我!”
一句话就让气氛落到冰点,“江陵王家”四个字一出口,客栈大堂便是杀气满溢。何驰嘴里叼着一片猪心错愕的看着一众人,那油渣子炒野菜也不香了,十几道目光齐齐把何驰钉在了凳子上。
“这么说客官是王家的厨子?”
何驰缩了缩肩膀,那店家的儿子提着菜刀从后厨出来了,现在掌柜守在何驰左手,老板娘提着菜刀站在他右手边,刚才抱柴的小子正端着板凳守在背后,面前还有一众怒目而视的守田人。
“留菜谱能换条命吗?”
掌柜的将酒杯推到何驰面前,不急不缓的说。
“说实话吧,说了大家心里都踏实些。”
掌柜有耐心,那老板娘可等不及了,菜刀往桌上一剁喝道。
“老实交代,你就是王家的人对不对!”
何驰快速的点头,一边点头还一边结巴的吐着字。
“我我我……要是论辈分的话……我三舅许就是那王宝成,这旁亲……我是外亲,我和王家没关系!”
店家的小子身手极快,一个麻袋就直接套在了何驰脑门上,几个守田人拉过麻绳,又把何驰捆了一个结实。一天被捆了两次,何驰也没什么好抱怨的,这个大坑是自己主动踩进来的,能不能脱身就看自己的命数了。
“兄台,兄台!我怎么听着有锄头掘地的声音?”
何驰被人扛到一处地方,面前不远处传来掘地动土的声音,四周全是人还有不少人正往这里赶来。隔着麻布袋何驰也能看到外面的火光,不知道那是多少支火把,麻袋一摘何驰只觉刺眼。
“哎呦妈呀,这是什么地方!”
何驰看着百来号村民举着火把,把何驰围在两座野坟前。三个壮汉挥舞着工具,他们已经在野坟旁边挖出了一个两尺深的坑。
“是我娘子的坟地!”
“也是我丈夫的坟地!”
客栈夫妻往何驰面前一站,何驰背后又挨了小子一脚。
“我爹娘被浸猪笼浸死了,尸首都找不到。”
一家三口都与江陵王家有血仇!此地虽然临近公安,却不属于江陵王家的势力范围,也难怪江陵王家会陷入内耗的死循环。外面全是仇人,离了江陵城就等于乌龟离了壳,王宝成出行一趟要带三百号人,仅这一点就可知他的仇人有多少。
小子从何驰胸口掏出那口袋,几个年长的一一看过,其中一个人认出来了,说道。
“这就是王宝成的贴身口袋,你这厮还不说实话。”
“是啊,有本事你们把我埋了!”
何驰的回答让所有人吃了一惊,里三层外三层的绝境之下,这个将死之人反而不求饶,甚至连刚才的傻劲都没有了。只这一句话,就让所有人哑口无言。
“坑挖好了没有,再往下挖深一点,说儿子越多坑越深,我至少要往下挖一丈。”
“闭嘴!有话地下去与另一群人说!”
老板娘的菜刀已经横在何驰脑门上了,挖坑的三人也是不歇,上下挥舞着锄头又往下挖了一尺深。
“好说,快让我进去躺躺,看看合适不合适!”
人人都咒骂着何驰不知死活,坑挖了四尺正好够何驰蜷缩的坐在里面。
“反正也是给这厮用的,不用太宽敞。”
三个汉子一抛锄头,齐齐上手将何驰请入坑中,何驰左右只觉促狭,还不等他适应环境,第一捧土就落到了他的脑袋上。
“等等!等等!”
“你终于怕死了!”
埋土的人恨不得立刻把眼前人埋上,何驰垂着脑袋不让土进到嘴巴里,高声说。
“你们好不讲究啊,临死好歹让我说两句话。我虽然和王家是亲戚,但终究不是害你们的人。天下姓王的那么多,王家亲戚更是数不胜数,要论辈分那何荆州也算得上王家亲戚,你们也太不讲理了!”
土一捧一捧的埋,直到把何驰一半身体埋入坑里的时候,一众人才停了手里的活计。何驰一睁眼发现那给死人预备的纸钱都摆上了,这群人对王家的恨意真叫一个刻骨铭心。
“到底让不让说话,不要不理人啊!”
何驰见也没人搭理他,一众人摆开两个坟头的供品,纸钱开始绕坟撒。似是最后活埋何驰之前的仪式,那正好趁着这个空档何驰拉高了声音说道。
“你们麦子怎么还没收啊?你们水稻也要开始收了对吧!高粱好像你们也种了,该收都要去赶快收掉。”
“闭嘴!”
小子朝着何驰喝了一声,何驰却不管他,继续对一众围拢起来的大人说。
“这秋收若是完不成,你们几村就白忙活了。而且我这一死,立刻就会有人知晓,王家是不敢来啊,就怕官府来查。到时候你们可要做好准备,村子里要预备好干粮,还要在山上找好住处挨过寒冬腊月。还有这坑挖的太浅了,而且土色一看就是新的,而且你们埋的仓促土一定不紧实。况且这地方撞着路,衙役们过眼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官府也没派仵作来查验,没有告丧、也没有明着发丧,还没有消籍撤户,这一查就查出问题来喽。”
“你闭嘴。”
有人急了,有人则已经开始打商量寻办法补救,这四尺的坑的确浅了些,不用等人来挖只需几场秋雨一淋就会露出人头。
“再说句糙话,你们要埋的人不是我吧,这位掌柜许过誓没有,这位老板娘立过誓没有。你们若把我来应誓,究竟是图个安慰,还是真的想替我身边的这两位邻居报仇雪恨呢?”
“住口!那王宝成迟早也是你这样的下场!”
何驰看着客栈掌柜,呵呵笑着回道。
“只怕我这一埋,你们反而报不了仇,还要反过来给我当邻居啊。”
老板娘的菜刀贴到了何驰的脸皮上,何驰看着老板娘怒火满溢的眼睛说。
“老板娘明鉴,你们本来无罪又上下一心,王家是断然杀不进来,而且你们遵纪守法官府也管不到。但是你们今天一埋,这金身就破了,官府一到王家势必趁机生乱。”
“官府不会往这里查的。”
“今年不查,明年不查,总有一年会查到。官府查不到,王宝成就不会驱动官府来查?”
“官府不会由着王宝成胡来,好歹有何荆州压着,王家不敢。”
何驰哈哈大笑,只说。
“但是那何荆州就快死了。”
“放屁!”
老板娘说着掏出擦汗用的帕子往何驰嘴巴里一塞,塞牢了还不忘啐上一口,几个壮汉商量了一回,最终决定将坑挖宽些,至少能把那人头埋进地里面。于是三个锄头就在何驰耳畔上下挥舞,带起的浮土已经将何驰塑成了泥俑。
“住手!你们混了,还抓人活埋!”
捕头带着捕快齐齐向着火把聚拢处跑来,他们去往寻船,何驰先行一步来客栈落脚。结果等捕头带着人找到船后寻到客栈里,却发现里面人走了个精光。
何驰的耳朵已经被泥土堵住了,而且那锄头就震在耳边,一双耳朵已经起了耳鸣,直到锄头停了下来那耳鸣才渐渐消退。到这时何驰才听到那赵虎等人刨土的声响,五六个人用工具轮流上手刨了半炷香的时间,终于将何驰从坑里请了上来。
“何大人,你这是何苦啊!”
何驰借着赵虎提来的水桶,一边洗着耳朵和眼睛,一边苦笑着说道。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要劝他人善,先尝他人苦。”
洗去脸上的泥,何驰头上还有黏住的大把泥灰,他也不顾了从地上起身时只见四下已经跪满了人。
“这坑挺好的,这里做坟风水也不差。你们就地挖深点,再用那袋子里的钱雕块碑。七天之后王宝成必葬于此间!”
何驰迈开一双赤脚径直走了,赵虎带着三人追了上去,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坟头和一群不知所措的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