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驰紧紧盯着那火盆里的火焰,静静等着那封信以及账本残页全部被火焰吞噬成灰烬。客厅里一片死寂,肖得意和楚貂都压着呼吸声,江陵王氏倒的实在太快了,而江陵作为蜀中通往扬州的重要水运节点,其中牵扯到的肮脏交易岂止烧掉的那几本账簿,但凡何驰手中捏着一片纸都足够形成勒死他们的证据!
何驰也有自己的打算,大行皇帝“挥霍”无度,海量的钱财仅靠科技革新是没办法快速回流的。农业、工业和商业缺一不可,烧掉这些东西就是在宣告自己对江陵王氏的控制权,江夏、襄阳、江陵的商业铁三角也会在稍后摆上台面。
火焰熄了,何驰缓缓开口道。
“十一根木材已经被我打包送往扬州,扬州有造船之需,这种惹祸的东西越早处理掉越好。我知道肖老板付了定钱,但是现在王宝成已经死了,信也已经烧了,这件事只当没发生过,谁都不要再追索了。”
肖得意松了一口气,叩首谢道。
“肖某谢过何荆州大恩大德!”
什么谢过大恩大德,肖得意是标准的口是心非。何驰端出假笑,继续说。
“肖随驾是太子随驾,以后做事一定谨慎些。江夏就有珍宝阁,你派人去江陵看上一看、验上一验,此祸就可止于未燃。莫非肖老板已经是个惯犯,哪怕是修皇陵的木头,你也可以心安理得的买下?”
“断然不敢,都是王宝成害我!此人实在是财迷心窍了,是他害我呀!”
“现在所有东西都已经付之一炬,责任我全帮你们担了!今年昭国不能出事,一寸事都不能有,一点火星子都不能见。我是不想让两位出事,但是有人希望你们完蛋!你们好好思量一二,下一次我可救不了你们了。”
肖得意和楚貂齐声称“是”。
“尤其是你肖老板,某已经帮了你两次!多个心眼,多长一个心眼吧!你那位置好多人都眼热,登高跌重你不会不明白吧。”
肖得意叩首不言,何驰心中也是着实松了一口气,他抬头看到门口露出的两条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做了个鬼脸。河焕春机灵的一路小跑来到门前,对着严银做了个鬼脸,还不等严银反应过来,她就扭头跑回,又一次鬼鬼祟祟的摸向了客厅。
看来门前一定来了特殊的客人,何驰也不想继续拖堂,于是扶着地面起身开始递梯子。
“今晚在襄阳城里住下吧,顺便洗漱斋戒,之后待我禀明公主。要是准你们两人入襄园拜见,我一定派人通知你们。”
楚貂和肖得意叩着头不敢动弹,王宝成倒下是小事,关键是王宝成手中掌握的那些证据。何驰说是一把火烧了,但究竟烧还是没烧呢?这里面就有无限遐想的空间了。
“怎么,你们信不过我何驰?”
楚貂和肖得意面面相觑,拿定主意之后连呼“信的过”!
何驰满意的点了点头,伸手将两人从地上扶了起来。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完整保留账本固然可以让着两个大富豪折腰,但是谁说烧掉的账本就没有威力了?这些蛀虫干得懊糟事太多了,只要有几封信、几张纸留存下来,就可以把他们攥在掌心里。
这就是洪兴控制苏州士绅的手段,证据并不在全面,只要威力足够哪怕只言片语也能杀人。哪怕只是别人心中臆想出来的“证据”,依旧可以起到不俗的控制效果。
“是真是假就让你们两个缺德货去猜一个够吧!为富不仁的两个奸商,没给你们来一刀,我何驰已经要遭天谴了!”
何驰看着两人离开的背影心中愤愤不平,自己现在没有实力直接捣翻蜀地和关中,这两个存钱罐还要留上好多年。自己做事坦荡荡,说已经烧光就是已经烧光了,没有心理负担晚上睡觉也睡得安稳,但是这两个工于心计的巨贾可就不一定会信了!让他们揣着不安度日,最好苦思冥想熬白了头发来个中年早逝。这样也就省的何驰自己动刀子去杀!
那十一根木料自然送去了庐江,肖得意下的定钱成了船帮建造大海船的启动资金。王宝成死了,如何引导这股力量缓慢释放就是何驰接下来要面对的问题,人员配置也要跟上。
“缺人啊!”
何驰抱着脑袋独自郁闷,门口的两条辫子一翘,颠颠的往前门去了。
“爹!这个叔叔找你!”
河焕春的声音在何驰耳边掠过,何驰假装惊诧的睁开眼睛,当他看到了面前穿官服的男子,眼睛突然绽出光芒。
“严大人,你不是吏部侍郎吗,怎么穿着这身衣服?”
这是真正的惊讶,何驰本以为只是一个青年才俊来访,他万万没想到来的居然是吏部重点培养的接班人,金科状元郎严银!
“南阳郡郡丞严银见过刺史大人!”
“郡丞?你一个吏部侍郎,怎么变郡丞了?”
何驰一边向严银发问,一边抓过又跑又跳的焕春,先检查过她指甲里的黑泥,又嫌弃的把黏在她发丝上的草叶摘去。
“圣意如此,严银只是照章行事。”
“圣意?”
何驰催动脑子快速思考,眼睛转动两圈这才有所领悟,他完全忽视了正在嬉闹的河焕春,起身走到严银面前说。
“不如你来当郡守,我安排洪兴当郡丞给你打下手?”
“圣意如此,严银不敢僭越。”
何驰三句一过都嫌烦了,这吏部侍郎怎么扭扭捏捏的,于是怒道。
“圣意,圣意,你除了会说圣意还会说什么?再说你是吏部的,在中央总揽各地吏治,郡丞是实际干活的人,民生百态、各村、镇、县的鸡零狗碎你都能去管?水利、田亩、税收、河、山、街、市这些东西你也精通?上到迎来送往,下到各县田间催粮你也能通晓?我也是替你着想,郡丞这职务和你原来干的事不对口!”
“听凭何荆州安排!”
严银主动放低了姿态,河焕春在一边学着严银的姿势,朝着何驰行礼道。
“听凭爹爹安排!”
“爹爹安排让娘亲们挨个打你手心!现在爹爹要办正事,后面去玩吧。”
何驰高声唤了“唐莹”,唐莹、桑绮和桑丹终于解了禁锢。唐莹将河焕春拉走,桑绮端茶倒水,桑丹将那一铜盆的纸灰端走了。
客厅里除了一些烟火味终于恢复了正常,何驰暗想着这严银来得好蹊跷,京城朝官下放郡丞,只有犯了错的官员才会如此安排。反观严银的模样,他不像是犯错下放,他的态度更像一个来求学的学生!
“这样吧,现在南阳郡正在清算何氏族中败类。过年之前你就在洪兴手下呆着,不过不要愣愣的呆在郡守府中,主动去找钱伯义,他是你的官场前辈,也是现在实际上负责南阳郡各县事务汇总的人。刘飞和桑重阳负责检地、秋收,水利农事这一块他们也熟悉。魏征是个村官,负责给各级村镇整理户籍、明晰产权,你也可以去找他学习一下具体的处置流程。柯安民跟着魏征,他是一本长了腿的大律,你和魏征权衡着使用就行,一干文笔工作也可以交给他。”
“多谢何大人指点。”
“还有一点,你身侧有人吗?”
严银愣了一下,抬眼看着露出笑脸的何驰,他有些懵的摇了摇头。
“不知道何大人说的身侧人是指什么?”
何驰双眼往门口一斜,跟严银来的都是些歪瓜裂枣,这里还必须给他安排一些得力之人辅佐。
“我身边的桑家姐妹都是桑家出来的,你在南阳郡一定会和桑重阳颇多交际,我看你不妨带一个过去。”
“恐怕不妥!”
何驰看严银斩钉截铁的拒绝,有些犯难。他挠头想了好一伙儿,突然一拍大腿说道。
“有一女子名为韩淑,是经过我妻子赵氏之手调教出来的,文采学识非同一般庸碌之辈可比。而且家世清白,端庄婉约……”
“何荆州,严某到南阳郡来任职自然以公事为重,男女之事稍后再论。况且严某家中自有父母做主,不敢妄定姻缘。严某平时更是一个人过惯了,身边两个老奴一个书童已经足够使唤。”
何驰的脸色黑了下来,严银不解其意脸上挂着疑惑进一步说道。
“下官身侧人手够用了,的确不用另外添置。”
“就三个?只有三个人?”
“三个已经足够,严银生活向来朴素……”
何驰不等严银话说完,起身大声问道。
“我是问你,你就带了三个人来?”
“是!”
何驰仰天长叹一声,低头脸色一沉,怒道。
“信不信我直接踹你回京城去!”
何驰气息不断,直接对严银就是一顿劈头盖脸!
“你在京城里一个吏部侍郎一年能管多少事情!无非就是左手倒右手,上听圣意,下阅奏疏。现在你来基层,我安排这些女子给你,你以为我是在拉拢你不成!要不是韩淑是个女儿身,这郡丞的位置轮得到你来坐?”
“何荆州何故辱我!”
“我没功夫辱你,我是在教你,你先把脑子给我掰直了!我告诉你严郡丞,是圣意要你来当学生。故老师安排什么你就要做什么,安排什么人手给你,你就要立刻用起来。你要说你有门客三千,我还不管你了,那是你自己的班子用起来顺手。现在你身边只有两个老奴加一个书童,你把南阳郡当成什么地方了,你是来享清福的吗?给你派女子又如何,南阳郡现在要的是能扛天吃重的人!”
朝官不知道地方官的肩头有多重,要不是何劳禄天天奔波,钱家巧妙周旋,陶家米铺打出了招牌,只怕一个小小江夏都难以治理妥当!现在南阳郡还在清算之中,一个郡丞就带两个老奴和一个书童上岗。这老奴和书童莫非能代他办公?只带着三个人赴任,严银完全没有搞懂天子放他下来究竟是来干什么的。
何驰甩袖一坐,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开口说道。
“两条路给你走!第一条十天之内就地拉一套你自己的班子,怎么找自己的班子去向钱伯义讨教,他干过郡丞和郡守这里的门道他最清楚。第二条我给你派什么人给你,你就用什么人。这些派给你的人你只管用,他们的俸禄我来拨发。故你别给我挑三拣四的,哪怕给你派女子,你也要拾起来当吏员使唤。”
严银撑不起气势反扑,只能曲身一礼点头称“是”,何驰缓了些气息,继续说。
“某再次提醒严郡丞,你现在是地方的父母官,面对的事多是些基层事务。也许你在京城加个班四更睡觉,一天的工作一天之内也就结束了。但是在基层你再长三个脑子都不够用,学会用人是某教你的第一课!”
“谢何荆州指点。”
“留下来接过淮北王喜驾再走,正好给我点时间,让我在襄阳给你挑几个能用的人。”
“谢何荆州。”
何驰挥手请退,严银一步一顿退出了门去。
看着严银离开,何驰咬牙切齿的握拳锤着大腿!狗皇帝以为自己这里是托儿所吗!严银既然已经在朝,那就应该好好的往六部尚书的方向上培养,贸然把他放下来要是遇到一个老油条把路带歪了,这个状元郎可就废了。
毕竟中央和地方从管理系统到体制运行都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一个是总览全局,一个要面对方方面面。很多基层问题你被动处置是永远发现不了的,必须有足够的主观能动性,而这一点恰恰是朝官们的弱势项,因为他们的头顶上都有一个叫做“圣意”的玩意儿,更不用说还有“少做少错”的至理名言。
“狗皇帝好大的心机,我来教徒弟,你去摘桃子。”
何驰只能压下怒火,这个徒弟是铁定要带的,不过与魏征不同,面对严银还是要有所保留。就像何驰对付那群乌林工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