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规矩不成方圆,要在昭国发扬尚武之风,首先就要落实一套完整的推荐体系。昭国百年,人们对于科举已经见怪不怪了,然比武大会这种武力比拼必然会带来诸多弊病,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刀兵一出非死即伤。若不像武举选拔一样出个章程妥善管理,就在现有的臃肿不堪的官僚体系之中,无论底层还是上层都有大空子可钻。
底层的人求个冒头的机会,必然会以命相搏,尤其是边郡地区多是好勇斗狠的蛮民。凶蛮血勇固然是武力值的保障,但是现在初级火器都已经出现了,只一味的好勇斗狠可谓毫无鄙夷。
上层就更让人头疼了,有武勋的家族本就比一般的人家富裕,他们要讨县令手中的一封荐书当真手到擒来,到时候荐送一群只会使蛮力的傻大儿来参加比武大会。一边是丢脸往国际上丢,一边是正常的人才无法选拔,扬州兵的例子还不够深刻吗?
何驰是出点子的人,大行皇帝就是准备立规矩的人。无论他出于何种目的,或是为了传播尚武之风、亦或是为了稀释扬州兵的比例,对这股风潮进行有序管理和引导,要比放任自流好上百倍!
“万贯难得的郡守荐书就丢在了通济门,这两个小子知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大行皇帝按下庐江郡守的荐书,饶有兴趣的抿了一口茶。尤素还在书桌前跪着,他是因为上林苑的伙食纠纷问题前来领发落的。
汇总在通济门的荐书自然会被收到兵部,毕竟这些优质人才将来很可能是天策军的兵员。尤素按属地将这些荐书归类之后就发现了异常,江夏一地就荐送了三十人。庐江也是不遑多让,而且还有两封荐书格外扎眼,两张雪白的好纸混在一摞荐书之中就给人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尤卿,刚才说到哪里了?”
“回万岁,刚才说到关于那些闹事之人的处罚问题。”
“你明天派人去告诉第五营的守将,他管的实在太宽了,不准堵着营门阻人进出,出了营门十步远就不归他管了。营中一应器具、牲畜都是替荐员准备的,他们在上林苑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准对他们进行额外限制。若有人进营来闹事,只等他们伤了人再把人拿下!”
“臣启奏万岁,这样放纵下去,那五营人马迟早会闹出大事来的!”
“翻不了天!”
大行皇帝一句话压下,他轻吐“起来吧”,将尤素从地上唤起。
“尤卿你要多向何驰学点东西,他虽然很蛮横、很气人、很不是东西,然只要能在他身上学到些东西,便能受用无穷。”
“微臣,不明白。”
“那朕问你,如果尤卿现在是一名小卒,亦或你就是第五营中的一名荐员。此时此刻你身在上林苑之中,你会怎么想,又会怎么去做?”
“……”
尤素若有所思的垂着头,大行皇帝呵呵一笑说道。
“尤卿回去慢慢想吧。”
“微臣领旨!”
大行皇帝点头,继续吩咐差事道。
“明天一早准备好龙舟,刘国勋已经把那望远镜装上去了。朕有预感明天的上林苑有一场好戏!尤卿回去不要光顾着动脑子,也要抓紧时间好好休息。”
大行皇帝毫无疑问是想看一场好戏,这北营刚刚上演了粮草寸断,其他各营不说应战,至少也要给出些反应来。都已经划出上林苑让你们闹腾了,你们不闹腾,那天子猎场的大门岂不是白开一回!
“苗公子,金公子,我们打听清楚了。外面的人说了,这上林苑里头饿了给吃的,伤了管医疗,只要不打死人都是小事!”
“好像说马匹和板车都能带出去,东营今早有人出去打了两头鹿。南门外的伙房已经架起了架子烤鹿肉,今天东营中午有加餐!”
今天第五营的守门人手突然松散了好多,哪怕有人骑着营地里的马匹进出他们也不去阻拦了。金晏和苗胜看在眼中,便当机立断派出人手兵分多路去打探,越来越多的消息汇总过来,一张沙盘也已经越发完整。
昨天那北营屯官凶蛮强作的姿态属实震慑了不少人,东、西、南三营眼看比武临近已经不想再去惹这些敢拼命的活阎王。毕竟都是军伍之中选拔出来的人,大家以后说不定还要混在一个队伍里,真让上林苑染了血光,这些人的前途也就毁了。故哪怕东南西北四个营地闹得再凶,也是雷声大雨点小。
新营之中聚了七百多人,其中一百多人都听两个少年命令,他们大多都是从扬州地界来的,其中还有三十个户籍在江夏的荐员。毕竟是第一次举办比武大会,下面举荐的人也不知道如何拿捏举荐的分寸,江夏家家富足顿顿吃饱,故而有把子怪力的人都被各县推荐了上来,以一郡之力举荐三十人参加,这比例已经严重失衡了。
“爹爹说过,何叔叔打架从来都是卡着街口三面打一面。上林苑里可有什么多面夹击的地形?”
金晏手中的树枝在地上划动,一个骑马出营探查的伸手指向南方说道。
“在南营门口有一处矮崖夹道,要是能堵住两头就能把敌人埋在中间痛打一顿。”
“太远了,而且四营都是军伍之人,我们在南营门口打架,万一其中有与北营中人交好的兄弟,他们未必会袖手旁观看着北营挨打。”
两个稚嫩的身影站在百余人面前,他们冷静沉思,研究着这场架该如何打。北营里的人无疑是来找事的,生啃猪头肉的举动是一种示威,既然主题是“示威”就要礼尚往来。
“这一架必须打,四营都是军伍之中选拔上来的,他们自有原来的军伍底子作为仪仗。我们这一营是纯纯的民勇,有这一口吃食还是天子赏的,而且我们这里上奏无门,就算闹到兵部去也难保大官们不会偏帮着他们的部下。故若不能一击立威,东南西三营迟早也会找上门来。割地事秦,今天少一桶肉,明天少一桶菜,再往后大家迟早都要吃白饭。”
苗胜说着一握拳折断了手中的树枝,他已经下定决心打上一场群架。有人提议去多叫些人手来,但是金晏阻止了。
“立威之战,胜在巧。”
“那快打快收,伤几个就撤!”
“不妥!要震慑敌人,只靠伤人是做不到的。”
苗胜挠着头,一众人也盯着金晏手中摇摆的树枝。等了好久,金晏往北营一点,说道。
“我听水家的人说过,何叔叔曾经带着五个人打过黑街!就是砸了黑街里的三口大锅的那一回!”
苗胜和一群庐江荐员点头,他们隐约之中都听说过,不过苗胜还是有些担忧。
“这办法倒是可以一试,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的闹恐怕惊扰了天子。毕竟这里是上林苑。”
金晏一抬手将树枝丢掉,对面前的苗胜说道。
“比武大会重在会,而不在于武,打出了名声之后参不参会就不重要了,大不了领了军棍丢出去。况且我们打得是经过层层选拔的兵卒,这些人今后恐怕都要被选拔进入天策军,赢了咱们扬名,输了也不丢人。”
金晏的嗓门大了一些,睡在稻草铺上的韩义正昏昏沉沉,他只觉吵嚷一个翻身,一块遮着他眼睛的“荐员”腰牌就从脸上掉了下来。
阳光刺眼,韩义机敏异常,他猛得一醒却被太阳刺痛了眼睛。五感恢复只听四下嘈杂,韩义就想着快速起身,但是右手一撑身下的干草铺,那带伤的右肩就立刻还以颜色。韩义痛苦的抱着右肩垂头避开骄阳睁开双眼,发觉周身的环境变化后他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用左手支撑起身体,韩义颤颤巍巍的从墙根处的一堆稻草上挪了下来,看着眼前一根挂着“五”字旗的旗杆,他又回过头去看了看睡过的那堆稻草,一时竟然怔住了。韩义的太阳穴上青筋曝出,他的心脏更是跳个不停,当即揉了揉眼睛上上下下将整个营地看了一个仔细。
不远处有两个同龄人正在沙地上写写画画,百来个身强体壮的聚拢在两人身侧,好像正在策划着什么。在他们身后就是六尺高的营墙,这些营墙下面用石头筑了根基,上面是木板修成的二层墙体,营墙外侧每隔十步便挂着一面“五”字牙旗,墙上更有着甲持枪的精兵正在来回巡逻。
顺风隐隐有药味传来,韩义循着病患的叫嚷声看去,只见一顶白色大帐门口挂着一个黑色的“医”字幡,有一个人光着膀子撅着屁股趴在板凳上,大夫正在给他的伤处上药油。韩义将视线横扫过一排排整齐的深灰色帐篷,他看到了立在西头的两间马厩,有人正在牵马上槽。再往东去只见一片校场,校场内扬着黄尘,校场边缘好多光膀子的人举放石锁,还有人抖枪练棒、骑马御射。
营地外围是一眼望不到头的树海,秋意渐浓风扶树冠带着一阵金黄漫天飞散。
“啊!!!”
韩义完全愣神了,他没注意到接近的两个少年,其中一人抬手拍在他的肩膀上,正好打在伤处。韩义惨叫一声转身时左手一拳打了出去,两个少年机警的一退这一拳直接打空了。
“这位,实在抱歉,我们不知道你肩膀上有伤。”
“我们刚才一直在叫你,你怎么好像没听见一样。”
韩义看这两人文文弱弱的便收了拳头,他用左手抱住右肩再左右看了一回,问道。
“这是什么地方?”
金晏上前一步,对韩义说道。
“兄弟可是睡迷糊了,这里是上林苑中的第五营。”
“上林苑!?这里是皇家园林?”
韩义被这个回答惊到了,他将面前两位公子上上下下打量几轮,终于看到了他们腰间挂起的腰牌,上面刻着两个字“荐员”。韩义立刻低下头查看自己的腰上,发觉自己没有腰牌之后他就立刻想到了什么,于是撒开双腿奔回了刚才睡觉的稻草铺,就在自己躺过的稻草旁边他找到了自己的腰牌。
“这位兄弟可是睡迷糊了?你头上还插着稻草呢。”
韩义被人一提醒,立刻将腰牌塞入怀中,举起左手去打头上的稻草。好一阵忙活才把头上和衣服上黏着的稻草摘掉,韩义有序的将衣着整好,再将腰牌挂好,当走回两个少年面前时,他的气势都壮了几分。
“某,金晏,庐江人氏。”
“我叫苗胜,也是庐江人氏。”
“姓韩,名义,巨鹿人氏。”
韩义看了一眼刚才金、苗二人研究的鬼画符,又发现刚才散走的百余人都已经取了棍棒往回涌。心中只叹不好,立刻退了两步说。
“你们要去干什么,难不成你们要在上林苑里动武?”
苗胜豪迈的向前跨了一步,逼近这个同龄人问道。
“是啊,有一伙人抢我们的红烧肉吃,你去不去?”
韩义不说话,只用左手一抱右肩,金晏瞬间心领神会,推了推苗胜说道。
“我们人手够了,韩兄好好在营中养伤,有伤痛赶紧去医可不能耽误,只等圣旨一来就是遴选。”
韩义看着金晏和苗胜走远,远远的喊了一声。
“正是关键时刻,你们若是伤了,耽误遴选岂不可惜。”
“不可惜!”
苗胜朗声笑着回了一句,他与金晏勾肩搭背的朝着聚拢起来的百余人走去。
韩义看着金、苗二人前前后后将这一百人点为两队,牵马、拽驴、拉车齐齐往营地门口去了,到了门口金、苗两人也是不客气,对守门之人照直说着“出去打架”。负责守卫营门的校尉明显已经麻了,他摇头挥手开了营门放这群野牛般的人儿涌了出去。
“胸无大志!”
韩义冷笑一声,掏出了那块“荐员”腰牌。这明明只是一块朴实无华的木牌,而在韩义的眼中它却是熠熠生辉,阳光下的它远比啄春园的灯火更加撩人。入眠之后发生了什么,韩义已经记不清了!
京城中那些张贴的皇榜,韩义已经看了无数遍,此时此刻他终于来到了这心心念念的地方!而且肩膀上的痛觉正在告诉他,眼前的一切不是在做梦!
医护帐篷外的长桌上摆着一列琉璃瓶,只要递出腰牌,马上就有大夫前来查看伤势。
“拿着这瓶药去里面躺着,等等有药童来帮你擦拭伤处。”
韩义拿着琉璃药瓶走进医护帐篷内,他看着帐篷里铺着白色棉布的干净床铺,笑着躺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