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日头越来越低,京城里也是一天比一天热闹,比武大会还没开始,朝廷之中便是库门大开,黄金、白银、铜钱如泼水一般洒下来。绢、锦、棉、麻到货即空,牛、羊、马、驴更是有户部开的马市专职收购,十几万匹各类牲口吃进去竟然不见一丝一毫的水花。
阿图卡亚带着庞培在城里逛了两天,庞培已经彻底逛迷了!深夜在西域商队的夜市上他转晕了头与阿图卡亚走散,四更的时候直接醉倒在河道边,还是被路过的巡城官兵们捡到送回的云来院。
京城之中的喜庆过不了通济门,宫中该如何还是如何,一到晚上灯火通明的一准就是闻政殿。不过今天的闻政殿略有不同,书桌上没有高耸的奏折了,而是出现了一些令人不悦的东西。
“不识抬举!”
大行皇帝心中蹿出好大肝火,他在书桌旁左右踱步,看着李福将单子铺开。
谁也不知道国库之中究竟有多少存款,但是天子既然要往外花钱,自然也要想个办法捞钱。宫中捞钱自然有宫中的既定的流程。比如藩王入京祭祖献金献银献三牲,皇商的四季孝敬,每逢皇帝生日或者宫中娘娘们生日群臣凑的份子钱等等。以前这种敛财手段过于赤裸,故而在大行皇帝登基之后能免的就全都给免了。
但免了不等于就真的能免俗,趁着比武大会和琴扬大婚之前的热闹,天子恩准后宫嫔妃的家属前往孟津行宫省亲。今天一张张铺在闻政殿桌上的单子,就是这省亲娘娘们的娘家人进献东西所罗列的礼单!
大行皇帝直接开启多线程模式,将几位嫔妃的家属进献之物的礼单一眼扫过。他刚才那一句骂并不是针对所有人,有人家中的确不富裕,这些人无论进献多寡,省亲之后太后都会额外派人送一份给他们带回去,这样不失皇家体面,又能显示皇恩浩荡。
天子既然要热闹,那作为儿媳妇的诸位嫔妃理所应当是积极配合的一群人,有家里不富裕的,自然也有家中富足的。大行皇帝骂的就是那些明明家中富足,却到关键时候撑不起场面的几个!
“邓婕妤自小家境清苦,朕体量他们,去兵部调两辆铁架子车来,装满之后连车送过去。”
“万岁,太后那边……”
“太后赏是太后的事,朕的赏赐是朕的事。”
李福点头应下,天子朱笔批过边缘的一列礼单,来替天子撑场面、挣脸面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双倍奉还!
接下来就要处置那些不知道好歹的家伙了。秦淑妃居于永乐宫,其叔叔任河东郡盐铁署监察,其姨父任上党郡守,一家表面上难说富庶,但是与盐铁相关的煤可是山西最大的生意!今年那么多焦煤南运,这河东盐铁署究竟有多少进项天子可是有一本明账在侧,两账一对再看这扎眼的进献就很惹火了!暗地里的贩煤生意让这群人挣了多少,关键的时候竟然哭穷哭给天子看!
“二十万两!!!朕给群臣发的炭钱都不止这点!”
大行皇帝一掌将秦淑妃的单子扫到地上,李福弯腰拾起,只听大行皇帝冷哼一声说道。
“把二十万两双倍退回去,既然是个二,就让他们家第二个见面。”
“奴才领旨。”
气上加气的就在后面,李福垂着头不敢挪步子,只等天子自己把这人揪出来。
“这第一嘛,朕没记错的话,两淮盐道五库十三仓,有一半都是张贤妃的族人占着位置。”
李福抿着嘴不敢言语,大行皇帝继续自言自语道。
“新任的盐道巡察是谁?”
“回万岁,是张贤妃的弟弟,张庸,科举……”
“科举会试落榜,不过一个举人之身,连翰林院的门都够不着!柳成没批,是朕钦笔批的缺!上任一年不到,两淮盐税就比去年少了五十万贯!朕的两淮盐道衙门都是为他们家开的吗?!”
大行皇帝一掌拍在那扎眼的八万贯进献上,再次扫到桌下。
“好一个清正廉洁的盐道巡察!让张贤妃第一个见,秦淑妃第二,邓婕妤排到最后,其他的交给皇后去处置。”
李福慌手慌脚的收拢起一桌的单子,全部搂到一个木匣之中端了出去,与闻政殿外等候的太监传达圣谕之后,太监端着木匣领着圣谕走了。
正是大热闹当前的时候,照理说天子不应该发怒的,但血淋淋的现实就在面前,大行皇帝实在是憋不住了。本意是派张贤妃的弟弟去整顿盐道乱象的,毕竟两淮盐仓好多都是张贤妃族中之人在担任小吏,不求多、不贪少新官上任过一遍火,只要比去年多收几万贯盐税,天子也能保住面子不丢,日后逐渐整顿也是一个未来可期。
大行皇帝直接跳过柳成点任,为的就是试试看朝廷的外戚们有几斤几两!哪怕要贪也要顾及张贤妃诞下一儿一女的颜面吧!天子知道盐道有大问题,天子也知道何驰能去解决问题,但是他一旦去了两淮就是掘根移脉,牵扯起来就要连带着把张贤妃拉下马!更有可能风波太大波及到皇子公主,这样的连锁反应是大行皇帝这个父亲不愿意看到的!
“怒其不争!”
大行皇帝铺开白纸咬牙切齿的写下这四个字,这不是几万贯钱的事,而是朝局的平衡问题!
琴扬大婚之后朝内、朝外还有谁能与何驰掰手腕?大行皇帝总要为太子以外的皇子们谋一个出路吧!把后宫裙带的外戚们攥起来尚无法接何疯子一合之力,这究竟算是幸运还算是不幸呢!
“启奏万岁,江陵太守鲁兴文有奏表呈上。”
大行皇帝一愣,因为在殿外说话的是一个太监,鲁兴文的奏折怎么被一个太监拿住。柳成就在吏部,他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哪怕转一道手也应该是刑部或者中书省送来。
“进来!”
太监进殿未及跪稳,大行皇帝就瞪眼降问道。
“鲁兴文的奏折送在你们内务府干什么!”
进来的是一个内务府的太监,这太监也是迷糊的状态,他愣着不动李福便上了一步问道。
“有什么就说什么。”
“回禀万岁,鲁兴文进献之物自然是要归入内务府中,这份奏表是随那些东西一起来的。还有一封江陵王氏的进献贺书,也在这里。”
大行皇帝一伸手,李福就立刻将那奏表与贺书拿了过来。大行皇帝一边打开奏表,一边继续询问道。
“进献了什么东西?”
“银票总计四千万贯,太后那里一千万贯,皇后那里一千万贯,剩下的都归入了内务府府库之中。”
“你说什么!你们就这样收下了?!”
大行皇帝瞪大眼睛,内务府的太监知道自己惹了圣怒已然不敢动弹,大行皇帝快速阅读过奏表之后,发现上面满是“请罪”“万死”“恳请降罪”的字眼,于是着急忙慌的打开了江陵王氏的信件。
“天君万岁在上,民女王紫嫣稽首百拜。王氏族中积弊已久,王宝成一死实乃江陵之幸。小女子初掌家业不知如何自处,只知王氏已犯下累世罪孽,为富不仁、抗拒检地、偷税漏税、盘剥乡邻、欺君罔上累累罪行罄竹难书。今随鲁郡守公文呈上王家一族四户累年欠税之款项,其他一应拖欠短期内算之不及。民女俯首待罪,听凭天威发落。
只看了两行,大行皇帝就冷笑出声,看完短短一封信后,大行皇帝闭口不言挥手让内务府的太监退了下去。
“一准又是何驰教的,他倒是一步到位,也省的朕开口去要了。算之不及,好一个算之不及,是给朕留了口子吗?”
李福不说话,天子将信铺在桌上。刚刚拿下江陵就直接抽走了四千万贯,还唯恐天子不收直接递向了内务府!好一个算尽天下的何疯子,现在四千万贯直接流入天子、太后、皇后的私库,就算天子要发落他太后也一定会有心偏护着!
做事能做到怒海狂涛,也能做到鱼不惊水不动!四千万贯入朝,愣是连一阵涟漪都见不到!
不多时,内务府中又派人前来领罪,连同新入库的银票盛在托盘之中请天子点阅,大行皇帝闻着那股霉味退避三舍,只下旨让内务府尽快兑钱入库便不去管这桩啰嗦事了。
内务府也是被天子“惯坏了”,以至于他们现在收何驰送来的钱和物没有一点警觉性。毕竟何驰已经是准驸马了,而且大行皇帝日常搜刮何驰进献给何家妹的东西就是一副标准的破落户模样,真应了那句话“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内务府久而久之都习以为常了。
“人比人气死人。”
李福只点头不敢乱说话。突然传饭的太监出现在门口,李福便笑着对大行皇帝说。
“万岁该用膳了。”
“不急着传,等那两个机灵鬼来了再传。”
“是!”
大行皇帝一掌拍在那封短信上,想了又想之后将信叠好收起,递到了李福手中让他收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