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驰睡得极浅,只到月上枝头就已经睡不下去了。他睁开双眼看着黄蟹家的房梁心中百般惆怅,忍不住自言自语起来。
“不应该呀,火炮打不动你们,单管霰弹枪你们也见识过了。连弩看不上眼也说的过去,但左轮枪也已经亮相了。怎么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呢……怎么就能连一点点反应都没有呢!是铁了心要打是吗?还是说你们已经强大到可以无视这些玩意?哪怕是硅基生命体也顶不住热武器呀。”
何驰脑中纷乱,关中王爷们在见识过热武器之后至今还没有动作,这就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无论战争或谈判,最怕陷入这样的僵持状态,因为无法获得足够的反馈一切推算都似无根之木,一切计谋都将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空想。
冷战一旦开始,你总不能期待对手如苏联一样自溃自灭吧,关中诸王们绝对不会放下武器,作为享受着王爷身份的既得利益群体,他们手中的武装就是他们所拥有的一切,为了应对中央集团的压力,他们一定会牢牢的抱成团。
何驰都已经把左轮甩出去了,如此水波不兴就十分反常。关中王爷们不可能拥有成规模的火器,但凡他们有了成建制的火器部队,怎么可能在函谷关前被少太师劝回去。再退一万步说,哪怕他们有了可以加工黑火药的工坊生产线,却也没有成体系的铸造技术支撑生产。这一点可以直接从中山王陆记的反应中推算出来,中山作为河北抗击匈奴的前线,存在中山王爷府中的武备一定不会比天水王府中的库藏逊色。
何驰愁啊!哪怕对面王爷领兵杀到来,他都有信心坐下来和王爷们好好谈谈。自己朝着水潭里投了无数的石头进去,别说涟漪就是一声回音都没有。
“要么躺平,要么就是在憋大招。那么问题来了,他们准备憋几年?”
只有这两种可能了!何驰额头上渗出一层冷汗,他再也躺不住了一掀被子坐起身体,沉沉的叹了一声。门外黄蟹猫在窗口打着哈欠,他一听到屋内有响动就立刻往窗户缝隙里瞧。
“黄蟹,你不去睡觉在门外干什么?”
黄蟹一看何驰真的醒了,立刻推开门进去,麻利的点了一盏油灯送到床前对何驰说。
“喝过酒的人起夜容易迷糊,我怕您起来抹黑撞着绊着,就在这里给您守夜。”
黄蟹将油灯在床头放稳,立刻又去拿毛巾和水盆让何驰洗脸,何驰擦过一把脸后,他又问何驰要不要马桶。何驰笑着摆了摆手,伸手指向身边请黄蟹坐下。
“秋收打了多少粮食,今年过冬够吗?”
“何大人费心了,这大屋里本来存着四缸米,为了摆宴被乡亲们挪到小屋里去了。”
“你媳妇和孩子伴着四缸米睡觉,不挤得慌?”
“不挤!像我们这样的小民,巴不得能天天睡在米堆上过日子呢!”
黄蟹笑,何驰也陪着笑,笑完足足一口气,黄蟹又说道。
“现在我有了媳妇和儿子,还盖了自己的家,还有您这样的好官惦念着老百姓。我啥都不缺,啥都不想了!”
“……可是要打仗了。”
黄蟹的笑意还没散去,何驰就泼来一盆冷水。黄蟹一脸错愕的看着何驰,那张刚才还挂着笑容的脸上现在已经遮了一层白霜。
似乎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太过儿戏,何驰降了些声音问。
“要是,我是说要是打仗了,你怎么看?只是借着酒劲胡乱说的,你陪我聊聊天,让我散散这酒性。”
“小人也不知道怎么看,小人也没上过战场。”
黄蟹挠了挠头,笑着开口问道。
“大人,你说那仗能不打吗?”
何驰摇了摇头,黄蟹明显有些慌了,他立刻追问。
“那要打几年。”
“短则三四年,长则六七年吧。”
黄蟹松了半口气,向何驰点头道。
“那行,我可以去当民夫推车拽驴。等七年之后打完了,我儿子长大就不用打仗了。”
何驰同样以点头回应,说道。
“是啊,看来咱们想到一块去了。”
何驰沉沉的思考,黄蟹没了主意,他不安的用手掌摩擦着大腿,一双眼睛紧盯着何驰毫无起伏的面容。
几番思虑之后,何驰再问道。
“黄蟹,你被抓上山的时候,进寨子的时候纳过投名状没有?”
“什么头?什么壮?”
“就是你年轻是被凶匪抓上山的时候,那些匪徒有没有让你们杀人表忠心?”
黄蟹的屁股一紧从床沿旁站了起来,他朝着何驰一跪激动的说。
“何大人!黄蟹就负责打柴从没杀过人,寨子外面有官兵来剿的时候,小的也只是和一群杂役躲到山里去避险。倒是帮几位兄弟和官兵抬尸首来着,但小人从来没杀过人。”
“起来吧,你没有错。这也不是你的错。”
何驰见黄蟹不动便下床将他搀到床头坐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
“可以不打仗,可以有十年太平。杀一名女子可换十年太平,但是十年之后我们的儿子们很可能就要去打仗。”
“那就现在打!”
“现在打,虽然能打得赢,但朝廷打不起!”
黄蟹的脑子已经快烧了,只是这些零碎的信息背后是一张巨网,这张巨网罩在头上让所有人无路可逃。
何驰坐在黄蟹身侧,双手拍在膝盖上身体前倾冷声说。
“这名女子不能死,死了我们就是匪类,同流合污大义尽失。十年太平必须拿到手,只有拿到手中之后才能十成胜算。然而这两全之策,需要何某用命去换,何某不惧死,只怕一死之后我推的滚石就会滚回到斜坡下面,白白推了这些年……一朝回到解放前啊……”
“黄蟹愿意替何大人去死,我们这一村子的人都愿意随你去。”
黄蟹要起身,何驰一抓他的肩膀一股猛力把他按下。
“别说你们一村人,何某振臂一呼聚拢几万人又有何难,然未战先露怯,是一条断头路。敌人就是要看我何驰坐不住,看我一脸败象狗急跳墙。我想一定有三全之策,只是我需要时间去想。要想很多事……”
“何大人就在这里想吧。村子里清净,你想多久都行。”
何驰化了脸上的冰霜,“噗嗤”一笑说。
“何某不能久留,去见见我的师父,我要问问他老人家有什么样的高见。”
“何大人的师父那一定是神人,小的相信他老人家一定有办法。”
何驰点头松了黄蟹肩头的手臂,只说“乏了”躺回床上。黄蟹出了门去,向杵在村口守夜的两人递了话,其中一人立刻便往村中去了,不多时村中起了好多犬吠声,石村长和几个富户凑了些钱财,酝酿着给何荆州带些像样的见面礼上路。
“师父?章儒士?”
天子看着纸条上的文字,何驰只拜了章宗宝为师,莫非他不想干这些迎来送往的差事,亦或是江陵落定之后南阳何氏没啥好脸色。故而直接推掉了这差事,去寻个地方躲清闲?
大行皇帝也是瞎琢磨,反正现在睡不着,更有烦心的事绕着。细细碎碎想了好多,这不分析不要紧,一分析却发现何家父子的处境极为尴尬。南阳何氏被陆记扫过一回,还能剩下多少油水。这番恩怨岂能挂在陆记身上,多半何驰就是那个替罪羊,这一番“大义灭亲”的骂名他背得好冤枉啊。
何驰处理少家的时候一起一落分寸把控极佳,要不是这次陆记去点的火,给何驰一两年时间自由运作,以何驰的能力做到南阳郡内无波无澜并不是难事。
先前听说庐江有人在何氏宗祠门前泼墨,现在何驰又“大义灭亲”开罪了南阳何氏。何家父子明明没有做错事,但是现在放眼两地祖祠都很难容下他们了!明明没有做错,却落得不容于世,何其讽刺!反观张庸一个无能之人做事处处都错,却在两淮混得风生水起!
“倒是朕疏忽了,只怕何家父子百年之后有家难回。中山往这么一闹,虽然解了南阳检地的困局,却让何驰无处做人了。他心中愤懑、有气,也是应该的。”
“……”
李福低头不语,大行皇帝一抬眼看向李福问道。
“外面的还没走吗?”
“回万岁,贤妃娘娘还在外面跪着。”
“你有没有把朕的话传好?”
李福抽出右手给自己右脸来了一下,只说“恐是没传好”,于是又出了内殿来殿前,这大约二十几步的距离李福已经走了第二趟了。
“贤妃娘娘,万岁还是那句话,只是和皇子、公主吃顿饭罢了。”
“李公公,我素日里头狂妄惯了,请您多担待。家里人没把万岁托付的事办好……”
李福竖起一掌断了张贤妃的话,急忙说道。
“娘娘,后宫不得干政,趁着万岁还顾及情面,速速回去吧。”
“求公公告诉万岁,我去劝,我一定好好劝他们改邪归正,求万岁宽赦些时日。若是劝不回来的话,我唯有一死以谢圣恩!”
李福要走,张贤妃双手一抓李福的袍子,一双哭红的眼睛盯着李福,这素日里极猖狂的一个人,现在心中已经没有半分傲气了。李福是大行皇帝的左膀右臂,他岂能不知道万岁的心思,可是现在是太后和皇帝的意见相左,朝里朝外就没有一个缓冲地带!走在这条路上但凡左右偏一点,得罪了任何一边都是粉身碎骨!
李福眉头一横,咬着嘴唇想到了一个人,对张贤妃轻声说道。
“娘娘去求昭仪吧。”
李福轻声说完,双手一抽袍子从张贤妃面前走开,张贤妃许久未回过神来,直到进了闻政殿的李福被两名侍卫架了出来,张贤妃才如梦初醒。值守太监拿来麻绳将李福绑在门廊外的柱子上,一名侍卫只呼“得罪”,然后抬手便是掌嘴,四下之后李福已是满嘴血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