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妃猛然醒悟过来,她挪着酸疼的膝盖就要走。忽然一抹金黄来到外殿,一双怒火冲天的眼睛直直的盯住了张贤妃。
“你想去哪儿!?给朕滚进来!”
张贤妃慌手忙脚的抓着裙摆起身,她过了闻政殿的门槛,只听大行皇帝继续呼“进来”。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过了内殿,一直到一个小寝殿内。到这时大行皇帝才把门一关,劈头盖脸的对张贤妃喝骂道。
“朕要用点人怎么就这么难!是朕不用自己人吗?还是你们在一次次的辜负朕!两淮盐道巡察,那玩意儿会试落榜,朕御笔把他批上的缺!不指望他有多大的才能,而是指着他对朕忠心!”
“臣妾……”
大行皇帝怒目一瞪,一声咆哮蹿了出来!
“闭嘴!这里是闻政殿,没你说话的份!”
大行皇帝心头怒气被这一声喝喝出了三成,看着跪在地上的张贤妃又想了想两个孩子,手心手背同时一疼心念起了动摇,一闭眼睛咬牙切齿的说道。
“用人能却不能,用人忠却不忠。朕还能用谁?都眼热何驰是吧,你们平时动不动就是说他蒙着盛宠如何如何。会试交了白卷,他不思进取,不想着再考。逗留京城还在各处瞎吆喝。说何驰出题故意作难他,让他无法施展大志。”
张贤妃泪如雨下不敢作声,大行皇帝拍着胸脯,他真是气到心里去了。
“给他机会!朕放两淮盐道给他去管,难道还不够宠吗?他的大志呢,他的大才呢!何驰一个荆州刺史还未设刺史府,却已经把荆襄九郡的九本账算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换做那个畜生他能做的到吗?”
张贤妃一下一顿的叩着头,直到额上磕出了血痕却依然不停。
痛快的骂了一阵,大行皇帝泄了火气心中也已经疲乏了,轻声只说“别磕了”,便让张贤妃停住了捣蒜声。夫妻两人一坐一跪,这样在寝殿之中僵持了三柱香的时候,大行皇帝才缓过劲来。
“朕赐你两根庭杖,你省亲的时候带着,万不要再辜负朕。你要记住,仅此一回!”
大行皇帝起身,丢下一句“别从正门出去”后,快步离了寝殿。
来到内殿的大行皇帝看着跪在外殿两腮肿胀的李福,冷哼一声问。
“打足了没有?”
“三十下,打足了……”
“李福你跟朕多少年了。”
李福重重叩首道。
“万岁明鉴,奴才是看您实在不舍……手心手背都是肉啊……”
大行皇帝坐下沉默以对,过了好久他的气息才顺了下来,只说。
“朕坏了祖宗的规矩,明天斋戒去宗庙敬香悔罪,你下去准备吧。”
李福叩首起身,大行皇帝伸手将毛笔摘在手中,一句“去太医院好好看看”若有似无,李福顿了一息背着大行皇帝点了点头,随后一路悄无声息的离了闻政殿。
大行皇帝正要落笔之时,却发现桌上那封小信,遂立刻招来鬼营派人连夜递信去豫章,张唯栋这个老古板大行皇帝是指望不上的,而且张了了婚嫁之事一直卡着,这对冤家一见面准要坏事。于是大行皇帝只能去一封圣谕,吩咐许蛰做好接待工作。又派了飞书去追中山王,让他在岭南北上之后去江夏时安抚一下何劳碌。
闻政殿的事暂时歇了,再说李子希追查掠村强盗一事,这件事的起因并不复杂。
今年太子已经在陈留、颍川、汝南、东郡这四郡之地闹了一回,捶打是捶打了但成果并不显著,眼看即将入冬,河南河北的官员都指望着这尊大佛能回到洛阳去,只要太子大驾一过虎牢关,那之前他们吐出去的土地就有望收回了。
这番大检地的力道是绝对不能松的,大行皇帝和太子几次书信往来,最后权衡之下决定让太子停驾邯郸。一来这是皇后娘家姜氏的势力范围,二来这里有现成的藩王府邸可供过冬之用,三来大行皇帝可以借着太子停在邯郸的机会,让太子召见河北前线将帅奉旨劳军。
河南、河北的检地分田的主意固然是何驰提出来的,但大行皇帝想动这块蛋糕已经很久了,这两地作为北伐匈奴、鲜卑的保障,如果不能千锤百炼夯实基础,那保不齐就会在大军远征漠北的时候闹出些幺蛾子来。
故乌罗和张云于白马接驾,他们护送太子北渡黄河移驾邯郸。李汶、李子希和李子明留在河南监督四郡检地,并随时向太子汇报整改成果。再加上淮北王迎娶李铮这桩大喜事,这三人还充当着太子与淮北王之间通讯中继站的功能。
洪河边刚杀了一波九江郡来的恶匪,就在太子移驾北上的时候,汝南又出事了!
这一番李汶派李子希越过汝南郡边界往舞阴查访,就足见其对这群“强盗”的重视!太子移驾过了黄河,李汶解了浑身的束缚,现在正好是施展手脚的时候!
洪河一役虽然全歼了九江恶匪,但是由于李汶的一时心软导致“主犯”自缢身亡。东六借着何驰的疯名镇压四郡,可他们忙了半天始终没有拽住这些硕鼠的尾巴,洪河灭匪造成的影响止步于四郡,秋收一过硕鼠全部躲入地下,想要再把他们拔出来非要一个绝佳的时机不可!
县丞将张庸递来的拜帖递到了李子希手中,等郑县令换了一身便服从后堂出来,李子希已经将拜帖看了三遍。看到郑县令出来了,李子希将拜帖一放,对郑县令说道。
“如此说来这个张庸行事与匪盗无异,居然敢夺官服、抢驿库。”
“本官绝无半句虚言,后堂那驿官还在,将军若不信可以请他来当众对质。”
“不!郑县令误会了,我绝非这个意思!”
李子希绝对不是质疑郑县令说的话,而是他完全无法将一个五品官和这些强盗行为绑在一起。一个驿站的库房里能有几两银子,李子希生在岭南,哪怕是那等恶地偷窃之类的案子倒是颇多,但也鲜有匪寇敢明着打劫官驿。况且是有头有脸、有籍贯有官职的五品官,这破坏官驿的罪名可不小啊。如果以破坏驿站、驿馆论处,一个区区五品盐道巡察有几个脑袋?
李子希想不明白,转而问道。
“敢问郑县令,那张庸带了多少人?”
“车十一辆,人百来个。其中有奴婢、护卫、厨子,房间里五个风月女子独伺候他一个人,将驿卒赶出来的时候外面一圈都是他家的打手,我估着有三十几人。”
李子希不是何驰,要换何驰来他多半就借着月黑风高去驿馆对张庸进行摸底,偏李家父子做事讲究规矩。既然张庸是奉旨省亲,闹的也是当地的驿馆,李子希这个外来的和尚就无法动手去管,深更半夜无凭无据去打扰官员休息也是不敬。
“那既然他们明天要去博望,只等明天五更我带人出城,在当道拦住验了他们的车架。那身官服,我届时可以替大人讨回来。此番来南阳郡我也只是追查掠村的匪盗,他们的车架和随行如无异常的话,小将也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了。”
“李将军只要能帮我讨回官服便是帮了大忙了。其他事自有郡守、郡丞做主。”
李子希还想说什么,但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留在舞阴替郑县令讨官服并不是他的义务,那群掠村的强盗是太子北渡黄河前点出来的重要目标,李汶先前一役算是功过参半,这一次无法拿强盗归案的话,就算太子宽赦,然朝中人多嘴杂一顿发落是绝对逃不掉的。
再急也是无法,李子希知道这件事他不想管也要管一管,毕竟谁让他有一个妹夫是荆州刺史呢!张庸让护卫动手扒了县太爷的官服,这件事要是传到何驰的耳朵里,恐怕他会直接从岭南一路追着张庸去京城。到时候别说自家妹妹的婚事要搞砸,这奉旨省亲的大事恐怕也要被他闹下来。
“奉旨省亲就好好的去京城,一个盐道巡察来南阳郡做什么妖,真惹了那怪物可有你的好日子过!”
李子希在心中吐着苦水,他带着两个亲随来到城中驿站下榻。三人只睡到四更天就醒了,整顿一番之后李子希先去县衙见了郑县令,随后便领着郑县令点的十二名衙差往官道上去堵官服去了。
张庸哈欠连天的爬上马车,被糟蹋了一夜的驿馆已经千疮百孔。张庸挑开车帘看着他的杰作,啃了一口身边的舞姬说。
“昨天晚上赶得急,没让你们吃上好的,今天去博望,明天就去宛城。你们想吃什么,都在心里速速想好,别等坐下来开口的时候结结巴巴的咬了舌头!”
三个舞姬加两个美人爬满一车,六个人挤在一辆车上,张庸也不嫌拥挤。只听着美人们一人一句议论着,突然有一人高声道。
“张爷,我想去襄阳看美人榻。”
“对呀,对呀!都说那美人榻是绝世无双第一楼!柱是钢筋铁骨柱,窗是凤冠垂鬓窗,院里四季繁花不谢,楼中更是藏着乾坤。”
张庸“哈哈”笑着摇头,只说。
“老爷我也想去看看,可是时间赶不及呀!先等老爷我进京省亲,拜谢皇恩之后,开春了我带你们一路玩到襄阳去。你们看怎么样啊!”
左拥右抱的美人们齐齐呼着“好”,张庸正想张开双臂抱人的时候,突然马车一停,一车人齐声“哎呦”,人挤人往前倒去。
“他妈的!哪个奴才驾的车,你他妈会不会驾车!”
张庸直接从一群美人身上蹭过,车帘一开一股冷风吹在脸上,他的宿醉顿时浅了三分。抬头去看只见一个少年将军披甲持枪迎着朝阳跨马而立,身后两名骑马亲随外加十二名衙役将整条官道给断了!
“老爷,这次遇上硬茬子了。”
张庸冷汗直冒,但他强撑着不露怯,只对车边的护卫说道。
“怕什么,你先去问问来头!”
护卫提剑来到车队前,对着那年轻将军一拱手道。
“请问将军,为何在此阻道。”
“问问你家主子昨天晚上干了什么。”
李子希声音洪亮,张庸听得清清楚楚,现在前方十五个人挡着,哪怕要冲过去也要费一番周折。县令、驿官这样的小菜张庸不放在眼中,但是眼前这个小将颇有来头,一身衣甲足矣说明其身份不低。
“高低是个四品校尉往上的,过来,过来!”
张庸招来另两个护卫,让他们去取一千两银票准备买道。就在张庸思考着如何破局的时候,李子希催马向前,取出一块金龙令牌亮在众人眼前。
“末将奉太子之命,追查一伙从汝南逃窜出来的掠村强盗。”
张庸心中一悸,但是立刻放出笑声,嘴角一松拱手对李子希说道。
“不知将军如何称呼。”
“李子希!”
“原来是太子驾前的李校尉,下官有眼不识泰山!失敬失敬!”
张庸连忙跳下马车扶正帽冠,他正要和李子希套近乎,李子希却把脸一横提枪点人道。
“让你的人都从车上下来,立在道路边以便查验!”
“应当!速速下车,往路边站好了!”
张庸看人下菜碟那叫一个熟练,将百来个人全部指到路边,跟着李子希来的两个亲随拿出了画像开始一一比对。李子希下了马与张庸走到第一辆马车前,等待着查验结果。
“十一辆车,车上带的都是什么东西?”
“下官奉旨进京省亲!这前三车乘人,后三车是一应随行用具,剩下五辆车都是两淮官员们的进献之礼!都是大家拜托本官呈递给万岁爷的东西,可都是满满的心意啊!”
“张大人可否让我一查。”
“查!李大人请!”
李子希往后面去查验了,张庸用袖口点去额头上的汗珠,沾沾自喜的看着李子希和他的亲随无头脑的忙碌。李子希一辆一辆车查验过去并没有什么异常,护卫也是仪容整洁、装束整齐,没一个能与画像对得上的。
一阵白忙活之后,李子希带着亲随回到车队前方,张庸早已经准备好了一切,李子希还没开口,一张银票便已经双手递上。
“昨晚在驿站闹得凶,驿馆略有损毁。这是修缮之资,还请李将军代我转递给郑县令。”
面前好多昨晚见过的差役,护卫队长与张庸一通气他便知道了李子希一定会以损毁驿馆说事。
“张大人,恐怕不止损毁驿站这一桩事吧。”
“昨晚我的手下喝了点酒,冲撞了郑大人,这一身官服还请将军替我递还。”
李子希没寻到张庸作恶的实据,故而不能当即发落,按理来说这才是一个正常小将的处事流程。何驰素日无遮无拦疯惯了,他的那套手段才叫不正常。
“张大人,在下有句话要说。”
“将军请!”
“既然是奉旨进京省亲,那就应该早早入京,何苦扰得一县百姓不得安宁。”
“将军说的极是,主要也是连日赶路颠簸劳苦下官心中存着愤懑。要不是河南发大水阻了大路,下官也就不从这里走了,直走官渡还能省去好多麻烦。”
李子希见护卫将官服递了过来,便使唤衙役接了过去,连同那张一千两的银票作为昨晚的食宿费和驿馆的修缮之资也收到了衙役手中。随着李子希的一声“列队”,挡在官道上的衙役放开了道路,张庸看着李子希翻身上马松了一口气,熟料下一秒李子希突然又下马走了过来。
“不妥!”
“哦,我懂了!劳烦将军奔波,去取一千两银票来。”
“张巡察,你误会了。我是说这样无凭无据的办事不妥当,你我必须公事公办,我给你写个回执一式两份。”
张庸都蒙了,他是没想到李子希看起来机灵,做事怎么如此板正。还专门让亲随将纸笔拿出来,就地写了两封回执,然后署名落款后再让张庸落笔。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不曾想这何驰的舅哥是个十成的呆子!”
张庸手中捻着自己的那份回执远眺着李子希的背影,“咯咯”笑个不停,几个舞姬见拦路的走远了,又开始绕在张庸身边卖弄风骚。
“还好老爷我机灵,让那群家伙早早回淮北去了。否则这一回可就遭大罪喽!”
一个舞姬的臂膀缠上了张庸的脖子,对他贴耳道。
“老爷,你还说你不怕何驰呢。”
“你懂个屁!老爷我这趟省亲就是鲤鱼越龙门,只要老爷我见了万岁过了龙门,那何驰就是一条虫子!
张庸朝着五个围着他的美人抖了抖手中这封回执,换了最猖狂的口吻道。
“就这种!就这极品!就这种货色!净是些傻子和老爷我玩心机,过了龙门老子第一个就让那李汶跪下来给老爷我捶腿!那洪兴还是什么狼,我看他就是一条狗,能输给这种玩意!真真是活活笑不死我喽!”
护卫们再次排好十一辆马车,张庸又是凑了一车的香艳。日头渐高散了秋寒,张庸的队伍改了道擦过舞阴县城,径直往博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