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县令在城头看着李子希带队回来,便立刻下城楼相迎!当他看到李子希不但讨回了官服,还带来了回执和张庸赔付的驿馆修缮之资,他的心中欢喜更甚了。
“李将军神勇无敌,竟然能让那张庸签这回执。如此一来本官便可上呈郡守,哪怕上告刑部也是有理有据。”
郑县令言语之间充满敬佩之情,在回执上落笔那这纸回执就是铁证,而且有李子希这个旁证在侧,将来就算要去刑部打官司也不怕没有人证物证。李子希也挺迷的,自己虽是照章办事,但他也没料到张庸签回执能签得如此顺滑。莫非这张庸真有不小的份量,不怕事后追责拿问?
“小将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如今官服、银票、回执均在此处,南阳郡的事某不便插手,就只能交由郑县令发落了。”
“李将军说哪里话,这可真是帮了大忙啊!不如今天就在城内休息一日,下官也可以略尽地主之谊呀。”
李子希并不贪玩,他此来南阳郡目标非常明确,故往后退了一步将马匹缰绳拽在手中,向郑县令拱手道。
“小将身上还有追查匪盗的重任,既然匪盗没有来舞阴,我就不便久留了。”
“只留个午饭何如?”
“军令在身不敢懈怠。”
郑县令见留不住只能作罢,点头作揖遥送着李子希离了舞阴县城。
何驰的师父是章宗宝,这仿佛是一条惯性思维,然而何驰却从没说过他要去豫章。在村子里叨扰了一夜,到了早上有闻到肉香,一头猪和一头驴身上最精细的肉全部招待了何驰,纵使农家菜烧得少酱缺料,却也有一股野放的香味在里头。
吃完早饭就该走了,从长沙出发去井冈山的路可不平整,有些山路极为难行,上次南下韶关也只是绕路去罗霄山附近转了一圈而已。而这次自己是带着疑问去的,既然带着问题去思考,就要留出足够的时间来。况且已逝之人自然是见不到的,带再多的东西和礼物也只能白白浪费。
“石村长,饭我已经吃了两回,这礼我是断然不能收的。”
“何大人莫不是看我们乡野村里的礼物低贱啊。”
“石村长可别使激将法,不能收就是不能收。乡亲们的好意何某心领了,就此作别,以后得了空闲再来叨扰。”
何驰只带了十个干粮饼上路,骑马出了村口就策马扬鞭上了大路,径直往南走了。
自古就有自作孽不可活的妙句,何驰也知道自己是个超级事逼!双全法已经很难了,偏还要往上堆难度。可就算真有三全之法也无法百分百达成何驰的心意,九成九的胜算终究存在着变量,因为人就是最大的变量!
“人既是变量,人既是变量……”
何驰嘟嘟囔囔的如念经一样,仿佛要将这五个字刻进记忆深处,走到僻静处他突然回头扫视四方确保没有尾巴跟着。这次独行风险极大,在大局尚未谋定的情况下,何驰还是挺惜命的,哪怕要死也要像“死苏州”时一样,来一个轰轰烈烈的葬礼。
人与人的经历并不相同,各自的苦恼亦无法分享,当何驰陷入苦恼中独自思考三全之法的时候,两淮盐道巡察张庸正在和另一个死板的驿官死磕!
“我真是奇了怪了,你们这南阳郡的人都是吃铁砂长大的吧!敢说这么硬的话,也不怕拉屎砸你们的脚后跟!”
“你嘴巴放干净点!”
“你!你敢咆哮本官!”
“你但凡讲些道理,我都不会咆你!你是五品官,咱就按五品的来,吃四品的待遇也不是啥大事,有女眷分两间上房给你也在情理之中。可是你这位大人一开口就要把这一百多人塞进来,还要上吃猪牛下吃鱼鸭,这几年了我也只遇到你这样一个难伺候的主!”
张庸气得吹胡子瞪眼,到了南阳郡怎么处处吃瘪!
舞阴穷乡僻壤县令是一个酸老头也就罢了,毕竟人人都怕酸腐之人,好地方的缺轮不到他们来补,派到那些边边角角去凑数也是常理。但是一到博望界,这里的驿官的硬度直接往上跳了一级,在舞阴张庸发作好歹还能把县令唬出来,现在这处落在博望东的驿馆,硬是连这点“向上请示”的面子都不给。
本来张庸还想着发作一下打几个驿卒出出气,但是一想到李子希就在舞阴,他的底气也就松了。
硬的不行那就来软的,张庸想着阎王爷好见小鬼难缠,那就干脆跳过小鬼,直接去见阎王。况且自己的拜帖早就写好了,顺手就让护卫递给了驿官,自己之所以选择折道来南阳郡,一则为了躲开太子圣驾,二则就是冲着博望县令杨铁先来的。
杨铁先是胡值的门生,按远近亲疏论,他祖籍扬州苏常和张家地理上靠的比较近,而他的老师又是名儒胡值,这也算和两淮沾着剪不断的关系。
“看什么看,速速把拜帖递给你们县令。”
张庸朝着驿官喝了一声,驿官鼻哼一声让驿卒骑马往博望县城送拜帖去了。看着扬尘而去的驿卒,张庸得意洋洋的上楼走进了上房。这真是屡试不爽的套路,驿官自然要考虑到驿馆或驿站的营收问题,他们身上能有几两油头,要刮就刮实权在握的县太爷才是正理!
“不见!”
杨铁先看过拜帖斩钉截铁的回了两个字,张庸听到驿卒回复之后怒上心头,他直接将一众人抛在驿馆里,带着六个骑马的家丁轻车进城杀到了县衙大堂!
“好你个六亲不认的杨铁先!本官可是万岁钦点的新任两淮盐道巡察!”
杨铁先还在断案,张庸就直接冲了进来,堂上堂下的百姓都被他这股穷凶极恶的做派愣住了。
“张巡察,本官正在审案,你先挪步后堂吧。”
张庸看着一众百姓对他指指点点,十分不情愿的缩去了后面,只等惊堂木一落签子一丢,堂上的案子告结之后杨铁先才与张庸正式会面。
“杨铁先,你懂不懂待客之道!连杯茶水都没有!”
“张巡察见谅,杨某不愿与何驰同流合污,薪俸单薄还要补贴家中老母,实在没有闲薪养那些下人。本来还有舍弟负责端茶送水,但是他今天有事出去了,要不您稍等片刻,我让主簿去替你准备茶水。”
“免了!我也不是为了喝茶来的!”
张庸一坐拍了拍自己的官服,抖了抖袖子说。
“杨县令之前开罪过两淮盐道衙门,此事人尽皆知,百姓都说你是刚正不阿的铁官啊!现在嘛,事情都过去了,时过境迁两淮盐道已经整治一新吏治也清明了。”
“吏治清明本就是为官之人该奉行的守则。”
杨铁先板着脸坐在张庸对面,张庸看他一副水泼不进的样子,便换了口吻说道。
“天下也没有什么隔夜的仇,你在何驰手下不好混吧。”
“某在何驰手下的确倍感压力,然虽有压力,却靠着宛城正可上查贪腐、下访民情。何驰若有不法之念,铁先必上奏天听,方不负万岁点选之恩!”
张庸牙根打颤,只说这杨铁先怎么比郑县令还酸,再过几句就要往外冒“之乎者也”了。不过既然开了口,岂有不把话掰扯明白的道理,杨铁先背靠着宛城,博望乃交通要地,各种进项只要县太爷想捞都是顺手捏来的行当。
“张某与胡儒士交好,如今两淮盐道换了一班人马,正是气象一新的时候,你就不想回去两淮任职,再寻机拜回师门?我也是被胡儒士指点过的学生,机会得当的话正可以在他老人家面前给你周旋一二。”
杨铁先一张冷脸松了下来,张庸见抓到了他的痛处,忍不住露出笑脸。杨铁先思沉心思量,期间主簿递来了两盏茶,张庸打开茶盏嫌弃茶叶枯黄就没入口,只等到杨铁先开口,张庸被一股酸劲糊了脸,他的脸都已经黑了。
“师父受我颇多连累,如今我未有建树,实难……”
“不难!一点都不难!只要杨兄愿意出些辛苦费,我可以替你去张罗,到时候百来个乡绅替你求情还怕胡儒士不认你这个弟子吗?”
张庸实在无法继续弯弯绕,和这种认死理的人说话真费劲!于是他干脆直切主题,却不料这明牌一打出去,对面的杨铁先直接炸毛了!只见他双腿一直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眼瞪着张庸,似要将他活吞一般。
“杨铁先,你什么意思。我可是替你跑腿,圆你们的师生情谊!你非但没个表示,还摆冷脸给我看!”
“杨某没钱,请张巡察往别处去敲竹杠吧。”
“你!你不认你的老师了?”
“不是不认,杨某在何驰手下任职,月月薄薪浅俸艰苦度日,如今到任不足半年还未查到他用权敛财的踪迹。你还来鼓动我以劝谋私!”
“那是你傻,是你蠢,什么叫以权谋私。明明是官员运作!”
“屁话!”
张庸一口气被反呛回来,千百句话郁结成一团顶在喉咙口。眼前的杨铁先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张庸没想到他居然会直接泼粗口。只见杨铁先起身走来,手指直戳张庸的鼻眼道。
“某深入虎穴,就为了为国打虎。如今虎未见寸迹,反而你来劝我屈身成虎鱼肉百姓,还打着我恩师的名头!我杨铁先今天要是就范,他日岂不是要被何驰活活辱死!”
“你不知好歹……”
“滚!再不滚,本官立时打折你的腿!”
张庸惊了,一瘸三拐的从县衙里奔了出来,帽子都在踉跄中一下摔在了地上。护卫们见他如此狼狈,连忙上去护持,可是县衙内安安静静未见一兵一卒追出来。
“反了!反了!这个南阳郡全是何驰一流的人物,真是他妈的晦气!”
张庸靠着马车在街边站稳大口喘着粗气,护卫们动手想扶他上车,张庸却是郁结难消,他已经连续在两个县吃了四回瘪!看看自己身上披着堂堂盐道巡察正五品的官服,行走在两淮之地哪个衙门不是待他如上宾,迎来送往都是恭恭敬敬。这落差感让他好不痛快,再加上一路赶来滴水未沾,他的嗓子已经渴的快冒烟了。
“哪有酒楼,老爷我要去润润嗓子!”
“斜对面就有一家。”
“好!那我就在这里等那杨铁先出来!”
张庸迈开螃蟹步,眼睛斜盯着县衙的牌匾过马路,一个护卫眼疾手快的拉了他一把,将他从一辆马车前硬生生拽开了。
“老爷没伤着吧!”
护卫急忙问,张庸的视线却落在了这一队马车上,第一辆车的车帐精美更是两匹高头大马驾车,车子两侧还有两名身穿衙差衣服的人骑马护卫。后面还有一辆马车和三辆拉东西的牛车,牛车上稻草打成的包堆得满满当当。
“没撞到人吧!”
领头的大车内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
“没撞到,回夫人是一个官老爷走得急切。”
车夫向着车内回话,马车的车帘开了一美妇探出头来,她一看张庸身上的官服,当即便从车上走了下来。
“妾身季氏,车驾无备冲撞了大人,万望大人恕罪。”
张庸本来一肚子火气,但是看那季氏生得好滋润模样,又是这般懂礼数的姿态,心里的火也就消了好多,反而端出笑脸走上前来问道。
“这位夫人是哪里人呀?”
张庸正说着话,季昔眠身后的两名骑马差已经下了马,他们一左一右立在季昔眠身后。这两人正是王匣和马町,因为和季昔眠来去顺路便跟在车队旁边担任护卫工作,平时他们穿着传令的衣服过于惹眼也不便行动,故而入乡随俗穿着衙役的衣服帮钱伯义跑腿时也更灵活些。
“妾身南阳郡宛城人氏,经营一座琉璃坊。”
“那就应该叫你季老板了。”
“真折煞妾身了,老板之名实不敢当!”
张庸看着王匣和马町有所忌惮,季昔眠看他的眼神飘忽心中便有了分寸,这人贼心大贼胆小,是个五品官却绝对不敢在这里当街放肆。
“大人误会了,这两位差官是正好与妾身顺路,故而就随行护卫车队。妾身还没问大人是……”
季昔眠的柔声一出,张庸的腿都软了,他被护卫扶住后背才能站稳。
“我姓张名庸,两淮盐道巡察。这巡察就是管盐税,管那些官员有没有违法乱纪,管……”
“张大人,妾不懂那么多。反正您就是个大官,妾给您赔礼了。”
张庸上手要搀季昔眠,但是他同时挨王匣和马町的冷眼,手足无措实在无法施展,只能呆立在原地的笑着点头道。
“你是个懂礼数的,本官这次奉旨进京省亲途径南阳郡,以后如是有缘咱们再聚!”
“奉旨?进京省亲?”
“是啊!我张庸的姐姐就是张贤妃娘娘!”
季昔眠眼睛转了两圈,心中生出好多思绪,张庸看着季昔眠直咽口水,实在干渴急了也就顾不得美色了。
“季老板既然在宛城,那我改日便去宛城拜会。”
季昔眠迟了两息才拿定主意,眉眼一横便是一个商业媚笑。
“何必明天,博望与宛城也不遑多让。张大人想来也是极性情的人物,没几个佳人陪着这秋夜可冷啊。”
“……”
季昔眠这一开黄腔直接将一众人压住了,张庸这等风月缠身的人也被那媚笑勾住,喉结一上一下舌头疯狂搓着牙根。
“王匣,你先放一放差事,陪着张大人在城里转转玩玩。一应用度都记在我的账上,可别让张大人身边缺了人。”
王匣和马町不解其意,张庸却是万般激动,迈上步子就要去摸季昔眠的手。季昔眠眉间一点露了一丝威能,张庸这一眼瞪了最后半步不得进,十指只在空中揉搓。
“妾年老色衰了,今儿听说这风月场里有新鲜的花魁出场,张大人尽管玩的尽兴。不管花了多少银两只管记在妾的账上!”
“这真是我张某天大的福气啊!能结识季老板这样的女中豪杰,张某不枉此行!”
“张大人过誉了。王匣去前面给张大人带路。”
季昔眠对着王匣轻轻点头,王匣知道季昔眠大概有事,于是并不多问,直接伸手做请将张庸请离了县衙门前。
见那一众人走了,季昔眠立刻转回来对马町说。
“张贤妃是娘娘,何昭仪也是娘娘,我怎么从未听说过奉旨省亲这件事,这皇家省亲莫非还挑人头不成!我总觉得这事不对,你酒量不错,去跟着王匣套些话出来。若是只有几个大娘娘省亲倒也罢了,若是一众娘娘省亲独落一个昭仪,那娘娘在宫中岂不孤单。探听虚实之后,我可以去信襄阳请曹乡君决断。”
“季夫人有心了,只是我看那张庸是个纯纯的色鬼,这番花销恐怕不小。”
“再大的花销也不及这份消息重要,寻个园子随他闹腾便是,打底两千贯,多了记账只等我派人来销。别把他灌死了,一定要消息问出来。你们也少喝点,别管多细碎的消息一定记住了要带出来告诉我。”
马町点头默不作声拱手一礼,然后离了马车前去追王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