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铁牛今天去宛城领薪俸了,秋意渐浓不知什么时候就会下霜,正是草木枯的时节也正是用钱的时候。家中门窗需要修缮,仓廪之中是否充实,柴房里有没有存好煤炭,新的棉衣、冬靴也要花钱一件件去添置。
杨铁先的老家在太湖边,他领的薪俸还要分出一份来补贴家用。禄米月月准时发放,薪俸何驰暂定三月一发。经过何驰的改革,荆州的管理系统已经下放到了郡一级,即便如此他依旧要面对高昂的行政成本。南阳郡是天下第一郡,是荆州开发程度最高的一块地方,如果在这里无法进行有效的基层管理,那整合荆州就是一纸空谈。何驰之所以把钱伯义这个似官非官的人物丢在这里,也是想借着他和桑重阳这一群罪官的余力,在现有的基建条件上摸索出一条行之有效的管理体系!反正大行皇帝已经摆出了默许的姿态,那何驰就绝不会放过这次社会实践的机会!
钱伯义现在暂时将南阳郡切成四块,每三个月就带着四个账房先生和百十个官兵在这四个发薪点走一趟。若这个方法能长久的运行下去,以后先让刘飞以这四县为基准点扩展官道方便交通,然后建造一些专门用来发放薪俸的设施,或再加入少量的兑换存款业务,一个南阳郡的官署银行的雏形已经跃然纸上!
十月初钱伯义端坐宛城郡守府,今天是发放七、八、九三个月的薪俸。杨铁先本打算自己亲自来领的,但是铁牛快他一步三更就起了床,驾着毛驴奔驰百里冲到了宛城。
铁牛知道要让他加哥哥来领薪俸,那一千贯浮薪就泡汤了,哪怕钱伯义故意将这笔钱算成杨铁牛的俸禄,以杨铁先死板的性格他也不会带回家!家中因为杨铁先之前大闹淮北已经苦了五六年,好不容易能见到些进项,杨铁牛真叫一个望眼欲穿。
郡守府的客厅里坐着好多“同僚”,各县派来领俸禄的人不尽相同。有县令夫人来领的,有县令的小妾来领的,有县令的门房来领的,当然也有像铁牛这样的县令亲眷。男男女女分了个里外招待着,等一众领薪俸的女眷笑着走后,就该轮到男子这一边了。
“博望县杨铁先!”
杨铁牛听到里面报了自己的名字,起身学着他哥哥一样对“同僚”拱手作别,然后一路小跑颠颠的进了后堂。只见后面阳光下四个账房先生打着四条算盘记着四本账,六张长桌摆出一个“凹”字,过了左右的算盘阵,钱伯义就坐在正中盘着大账本。
“钱大人好!”
“什么大人,叫我伯义就可以了。”
“钱大人说笑了,哪能随便叫您的名字。”
钱伯义离了官场逐渐变得放荡不羁,何驰将他安排在南阳郡,负责的事项无比细碎,上到官员发放薪俸,下到田间开渠分水,钱伯义也适应着各种身份变化,一下是账房先生,一下又变成了田间调解员。占据着这种上下起伏的生态位,钱伯义也就干脆丢了官腔与四周官吏百姓们打成一片。
“这是杨县令的薪俸,是从六月时起算到九月。六、七、八、九一共算足四个月。
钱伯义将一包银子递了出去,杨铁先正要搂进怀中,他摇头喊了一声“莫急”。
“你家兄长脾气硬,你听我把这些银子说清楚,回去有问有答也省的他返回来找我,我这里可是断然不会错他一两半钱。”
铁牛点头,钱伯义对着账本念道。
“一月十六贯钱,四个月本来是六十四两。何大人吩咐大家一律算到十月,以便在入冬之前可以多往家里添置些东西。故十月起头这一月的俸禄也给你们提前领了。这一共就是五个月,共折银子八十两,因为有不少碎银恐怕坠了秤头,我做主就添了二百文钱在里面。你家兄长若还有疑问,我这袋子里还有一张算折,上面把事儿都写的清清楚楚,你让他过目即可。”
“钱大人有心了。”
杨铁牛掂了掂那沉甸甸的袋子脸上堆起笑容,钱伯义不急不缓的拿出一张银票,上面那一千贯的字头立刻吸住了铁牛的目光。
“你别愣着,这才哪到哪啊!铁牛你先听我说清楚了,稍后你随便找个地方盯它盯个够。”
“钱大人指教!铁牛听着呢!”
铁牛揉了揉眼睛又擦了擦嘴巴,激动地傻笑。
“这一千贯钱可是不少,你是领一张整票走,还是领两张五百贯走,亦或是分得更零碎些找人送老家去。”
“哎呦!”
铁牛的脑子一下子僵住了,他看到钱只顾着开心,却没想过这一千贯钱应该如何花销。家里的房子早该修缮了,嫂子和娘亲守在家里苦哈哈的过日子,如今发了薪俸究竟该送多少回去!
“要不你去和杨县令商议一下。”
“不行!不可!”
铁牛猛的摇头摆手,这一千贯钱要是去讨杨铁先的主意,那就是纯纯的羊入虎口,到时候一分一厘都别想有,说不定转眼之间他就把银票撕个粉碎!
“依我看不如这样,这一千贯钱就留在你身上。我去一封信给曹乡君,让她安排人把家中女眷从太湖边接过来。秋风渐寒,再凉一些的话老人家就过不了江了,趁着现在太阳还暖热,把人接到博望你们一家也可以过上一个团圆年。”
“钱大人想的周到,铁牛谢钱大人体贴!”
钱伯义看着铁牛当众跪下,连忙起身弯腰过桌子撩他起来,边笑边说道。
“不是周到,是我在寻机灵呢!你家兄长这人不管家中事,你们家职分田加官爵永业一共百亩上下,这些田真批下来只靠两个女眷是断然运作不起来的。倒不如你们归于一处,来年将这百亩田开垦好之后,就算在酱香村的亩数里。到时候春种秋收与酱香村一同处置,你们只需要雇人收割、打谷就行了。新开的村落都有大账记录田亩,等将来你们回太湖去的时候,也方便我替你们折算成银两。”
铁牛听的有点懵,这一袋子的银子刚到手桌上就有千贯的银票,千贯的银票还没到手,头上又有百亩的良田。反观杨铁先在淮北当官的时候,哪有这样那样的进项,家里的田增了三亩,还有更荒的地方说是赏的田地,却是根本没法种东西的荒地,一年兄长能送回十两银子来全家都要欢天喜地的过日子了。
钱伯义也是机灵鬼,太湖四周哪有好地方让两个妇人开田要地,他担任过常州郡守里面的门道他可门清着。就算吏部真的批下来了,这百亩田能有几亩落到杨家头上。
与其让杨铁先一家人分开两地两头牵挂,倒不如把事做得尽量板正些,别管是浮薪还是田亩,反正钱伯义一板一眼的算账,杨铁先再倔也挑不出毛病。等女眷来了就暂时让她们住在酱香村,那新村正在修新楼,杨家这一家子团圆一处也就能过个好年了!
铁牛拿着钱笑嘻嘻的出了郡守府,那捂着钱的胸口热乎乎的,有这些钱自己一家人的冬衣就有着落了。还能给老娘换一床新的被褥,自己睡觉的床也能铺上两张羊皮准保一冬天都冻不着!
“最关键的是,我还能去讨媳妇!”
铁牛笑的灿烂,这一千贯浮薪就是他讨媳妇的底气,要是节约一点别说讨媳妇,生养两三个大胖小子再造上一个院子都足够了!
一千贯钱让一个农家汉心满意足,而在博望县的酒楼里,这一千贯才刚刚够那张庸牵花魁的手。
“哪里来的骚狐狸!也敢动张大人的手脚!”
王匣和马町正在向张庸敬酒,突然就有一个衣着单薄的美姬冲进了包厢,正在给张庸倒酒的花魁往后一缩,还不等众人反应过来,一个、两个、三个就跟着进来了。
张庸双目一瞪,一掌拍桌站起身来,冲着挤进来的五个美人喝道。
“你吼什么!什么时候老爷我的事轮得到你来做主了!”
百来个随行的人赶了一个时辰路终于到了博望县城,他们还没寻到下榻的地方,这五个围着张庸的美人就循着味道来了。眼看着张庸把一个新鲜的勾魂狐狸精护在身后,五个美人心中好大的不服。
“张爷,谁呀?”
花魁伸出一根手指戳着张庸的后脊,张庸左摇右晃间卸了冷脸,一个劲的“呵呵”笑着。
“这是你的五个姐姐。”
“要我叫姐姐倒是容易,那就看张爷有没有心了。”
花魁的小手直指张庸的心窝,张庸摸住花魁的手不愿意松,转过脸来他连声吐了几个“去”将面前五个玩腻了的人轰下楼去。
“我是有心,只可惜……”
张庸的眼睛一低,王匣接住了那眼神,起身拱手道。
“张爷先喝着,我去替您安顿下面的人!您大可放心,季老板出手必不会小气。”
张庸心中已经乐开了花,他嘴上还一个劲的说道。
“可不能让季老板难做!只给他们粗茶淡饭就行了!”
“不难做,小的去去便回。”
王匣向马町递了一眼,立刻起身从一众陪酒的护卫身边走过。王匣和马町也是看透了这窝囊废,这张庸是个正经的无赖,弄来一个花魁只是摸索陪酒还不够!自己一桌加上奔着来的百来号人,这些人都要依此标准安排招待,两千贯是断然挡不住的。
“夫人,差不多了。没必要花那么多冤枉钱。”
“赎!”
王匣心算这一天的花销,心中已经没了数目。
“夫人!这钱都花的没边了。”
季昔眠坐在茶苑之中岿然不动,她今天不打算回宛城了,娘娘省亲可是大事,但是为什么何驰从京城南下的时候连点风吹草动都没有。照理说何驰是天子的左膀右臂堂堂一州刺史,昭仪在后宫中品级不低,要是省亲论资排辈断然不会唯独空了昭仪。
季昔眠隐约感觉这个张庸身上有大东西可以挖,一个两淮盐道巡察舍近求远绕这么大的圈来南阳郡干什么?
“现在正值秋季弄不好连番秋雨,绕这么远走一趟,万一被秋雨阻住脚步无法准时进京不就要坏事!我就是怕河北运来的石英砂有迟误,专程去接这批货。这么大官,这么多随行的人,满载的车,为什么要冒这么大风险绕南阳郡走?”
“他说是要劝杨铁先回心转意,帮他与胡值圆了师生之谊。”
季昔眠想了又想,摇了摇头说道。
“先不说杨铁先与夫君不对付这件事,就单说这淮北铁官的名头可是他的门面。冒着省亲迟误的风险上赶着来这里,要么就是奔着真情谊来劝的,可这张大人明显不是这样的义士。我看张庸这草包多半是借着这桩事来敲诈!他要么就是草包到了极点做事没个思量和分寸,要么就是有更大的事掩着。”
“夫人!既然这样我们不如直接去宛城请钱伯义来,再把刘小兄弟叫来,人多好办事。”
“未拿住实据不宜惊动大家,依我看你别回去了,速速往舞阴方向查访,随路看看有什么新闻。赎那花魁的事我会去办。”
“夫人,那玩意好色至极,您还是不要出面了。”
季昔眠沉着以对,笑道。
“没有夫君的时候,再难的场面我都走过了。你只管放心去吧,我这里自有人护着。”
王匣也是拗不过季昔眠,不过季昔眠说有人护着倒不是假话,牛车上干粗活的人都是老鹰点给她使唤的苗人。这些人都是唐卒同寨的同胞更是他的亲信,论起身手自不会差。若没有这样的武装打底,季昔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敢去接价值连城的三车石英砂。
王匣刚走,四个押车的脚力就走入茶苑,其中一个用半生不熟的中原话说道。
“要去通知,老鹰吗?”
“没必要的时候,几位千万不要动手,这人是官员并不是强盗土匪。几位先陪我去个地方,你们的中原话不熟尽量少开口。”
季昔眠带着这四人离了茶苑,往巷子深处的青楼快步走去。
以季昔眠的判断,就算张庸真的是来拉拢杨铁先的,那也多半是寻到机会来敲竹杠。杨铁先性格虽然执拗,但绝对不会去做鱼肉百姓的事,哪怕被南阳何氏戏耍的时候他也没有怠惰公务。张庸穿着官服来的,这么大一个目标杵进博望县城,杨铁先就算想开口,他也绝不敢在这个时候开这个口。
退一步说!张庸真的有必要冒着耽误进京省亲的风险,故意来博望走上这一遭吗?
既不是奔着情谊来的,敲竹杠又敲不出多少东西,如此得不偿失的一趟路真的有必要走吗?张庸说的未必不是真话,不过季昔眠知道张庸酒过三巡之后吐出来的真话会更真一些!
“站住!站住!这里没你家的男人!”
杏春楼的牌匾下,一个扫地的仆几挡住了季昔眠的路。季昔眠这身打扮、这身气势,守门的仆几一看就猜到多半是来寻在楼里过夜的混账男人。
“刚才有个花魁从你们这里出去了。”
“不错,那是新晋的花魁,名叫秋艳儿。”
“叫你家婆婆出来吧,我要赎人。”
“赎谁?就你还赎人,把你卖了都赎不起我们楼里的一个姑娘!”
季昔眠见道理不通,于是干脆迈开腿硬闯,那仆几扛着扫帚正要上前阻挡,谁知一个脚力一把将他推开,五个人一前四后径直踏入楼中天井。
“姑奶奶且慢,我们家奶奶正在穿衣服呢。是哪家的官人沉在花圃里了,你好好的开口,我给你上楼叫去。”
一个龟公阻住了季昔眠的去路,季昔眠也不含糊,从袖中掏出一叠银票说。
“我要赎秋艳儿。”
龟公上下打量着季昔眠,他显然不认识眼前妇人,只胡乱猜度道。
“姑奶奶感情就是张夫人了吧!张夫人莫要开玩笑,哪有家里夫人来青楼里赎人的事。未免张大人怪罪,您还是请张大人亲自来赎吧。”
季昔眠将银票攥在左手,抬起右手就抽在了龟公脸上,抽完之后冷眼一瞪道。
“嘴巴放干净点!谁是张夫人!?你们敞开门做生意问那么多干什么,我只来赎人,银票随你们点验,落了款、画了押就是铁案去衙门也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