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安领命走了，唐莹进到正房将曹纤从椅子上搀起，两人挪步往后面去了。
前面是土豆泛滥成灾，曹家布庄后院里还有堆积如山的红薯，这玩意儿和土蛋子一样都是长在泥里的东西。土豆一百七十多亩，亩产四、五百斤已经让人眼前一亮。然而红薯更是不遑多让，夏末生也只粗垦了三十亩荒田，每亩产量都是六百斤往上跳！
“堆不下了，只留下种粮，其他的转到其他地方去！”
“夫人，外面几处地方也堆满了，襄阳官库里也已经满仓。管粮的大人说里面再也塞不下半斗东西，连过道都堆满了。
媚娘在后面忙碌着，她正安排人手将红薯一筐一筐搬进以前染坊用来安置染缸的茅草棚里。
何驰要革新仓储，故而襄阳四周修了好多大粮仓，但是粮仓里也不能只放红薯和土豆，大米、小米、麦子等等好多作物都占着库存，秋雨一过那些还没入库的东西就要全部坏掉。两头无法兼顾的时候，难伺候的粮食自然就要占用仓库里最好的位置，土豆和红薯给人一种野贱的感觉，留足种粮之后品相不甚好的那一批自然也就被仓管、库吏挪出来另寻地方安置。
萧彻负责的襄阳八个大粮仓全部撑爆，华织村和新曹庄的仓储也已经满溢，本来曹纤还想招粮船过来把这些存不下的东西往江夏运。结果江夏的父亲、母亲还来了联络，秋收过后江夏的粮食也已经爆仓了，他还指望着曹纤这里能分摊些库存压力。
“媚儿姐姐别留了，全部拿去新曹庄喂猪、喂羊。”
曹纤看着一筐筐的红薯在草棚子里垒起高墙，她眉头都挤成了一团。这也真是没经验的事，何驰一直唠叨修仓库，襄阳也确实起了几个大仓，但是这波收成谁也没个防备。土豆做成的薯片、薯条一家人已经快吃腻了，家里又进了这么多红薯，就算这些新鲜作物好吃，也耐不住天天盯着它吃！
“妹妹，这么好的东西去喂猪不可惜吗？”
媚娘心疼这些东西，它再疯长也是实打实的粮食，农家都巴望着仓廪充实，自家库里的谷子烂掉也是烂在自己家里，也只有那种烂的不能吃的粮食才会拿去喂牲口。
“不管了，潘安那还有好多土蛋子没处放。这样下去只会越堆越多，不如趁早散出去，捡坏掉的喂猪，把品相好的挑出来，让庄里出人绕着荆山挨家挨户的去送。再拉一条船来把送不出去的全部放在船上，挑人手运去江陵交给刘季！总之不能这么存着！”
曹纤一个脑袋三个大，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事，眼看肚子渐大她的心力有欠，再加上事杂事多何驰留的单子就被他抛诸脑后了。这时一想到曹纤就像开了窍一般，连忙与唐莹回了房间，在何驰留下的一众食谱里摸出一张“闷烤地瓜”。
“取红薯一块置于泥地上，干枯叶三捧盖于上，引火点燃，火灭可食。”
曹纤念出了闷烤地瓜的食谱，悦岚和找儿就在院子里操作，枯叶一盖点火扇风，只等枯叶过火之后，一股香味就窜了出来！
“嫂子快吃，真的好香啊！”
“妹妹别塞给我了，我哪里还能吃得下。赶快让人把这方子和那船一起送去江陵……嗝……交给刘季！”
悦岚也不怕烫，将闷烤红薯一掰两段就直接往嘴巴里送，曹纤看着她递来的烤红薯退避三舍。她不是不想吃，而是肚子里实在太撑了！
面对土豆和红薯这样的外来物种，除了何驰留下来的一些食谱，曹纤也没有现成的处置方案。好东西是好东西，然而它一旦成灾就是祸事，襄樊百姓面对它们的入侵，也只有化饥饿为力量，靠一家大大小小的嘴巴将这溢出仓库的粮食全部吃光！
没有现成的答案可以遵循！
这就是最令何驰伤神的地方。他要做的是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或许这一次真的要在历史上永远烙印下自己独特的痕迹，独特到流传几万年依旧有人在自己的坟头争论不休。
何驰沉心思考甚至忘记了时间流逝，观外日头渐高，一个不速之客从田埂上跑来了。
“山道上捡牛粪，捡到谁就归谁！你敢出来和我比一比吗？！”
招义观门前传来一个小屁孩的声音，何驰睁开眼睛，外头刺眼的阳光射入道观正殿，何驰这才发现自己竟在招义观中闭目思考了一夜之久！
“这位小朋友，你打哪来啊？”
“你什么你！你躺死在我家田里，我捡的是活死人身上的东西！你想要把东西要回去，就和我来比一比！”
这风龙坡也算不上穷山恶地吧！即便雪峰山里有越人寨子，即便这里是豫章和长沙的两郡交界处，但是这么蛮横的小子属实让何驰大涨见识。
“比什么？”
“比狠！”
小子腰间挂着一把柴刀，他将柴刀一摘丢到何驰脚边。何驰还没说话，只见那小兄弟脱了上衣光着膀子说道。
“我凭狠挣钱！你砍我一刀，我砍你一刀，咱就看谁先挺不住！！”
何驰想笑又笑不出来，这即视感太强了，岭南山中马匪们的暴论犹在耳畔。现在雷公岭下又来了一个给自己上眼药的，刚才还想着怎么去送死呢！现在别说想死，何驰连想活的心思都没有了。
“钱归你了，回去吧！”
“不许耍无赖！雷公不答应！昨晚上绕着我们村打雷！”
“呦呵，感情你是被昨天的雷吓到了，我还以为是你们村长让你来的。”
何驰戏谑的调侃，孩子舔了舔嘴唇语速急促吐字连珠！
“村长再大他能有雷公大吗？他说话我听不懂，他说大道理我也不想听。”
何驰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面前这个黝黑的孩子，轻声问。
“你是吃不饱吗？”
“吃饱是吃饱，但是我不想像村长一样，一辈子没有个媳妇！”
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山涧都是他的回音，何驰向风龙坡远眺，只见一队人正在向这里赶。果不其然，只半盏茶的功夫孩子的父母就杀到了，撵着那黝黑的孩子往远处跑去。一个壮年紧跟在村长身后，那壮年手中的竹篮子里正躺着两张葱油大饼。
雷公岭只是个中转站，何驰终究要南下的，李婉儿的恩情不能负，更重要的是自己肩头还挂着担子。村长一路相送，壮年跟在村长身后，三个人加一匹马顺着湿滑的山路渐渐走进河谷之中。
“你顺着这条河走就能到雪峰山，那里有越人的一个寨子，他们会说昭国话，你说话客气点就能过去。这是你被狗娃摸走的银两，咱们这就算两清了。”
何驰的关注点落在壮年身上，这也是个标准的农家汉，一副忠厚老实的样子，他与何驰撞了眼还一个劲的傻笑。何驰从村长手中接下银两和铜钱，心中揣着疑惑问道。
“村长，你村子里没有教书先生吗？”
“什么样的村子里才能呆得住教书先生啊！就我们村里的模样，还有一轮小辈守着没闹到绝户的境地已经是万幸了。你呀就别替我们操心，这村子我还能管的时候就管上一天，以后我走了没人管的时候自有官兵来管他们。”
“要不我出点钱让村里的青壮去上学吧。”
村长停下脚步，他看着何驰递钱的手摇了摇头说。
“治标不治本！这是上学读书能过得去的坎吗？”
“那依村长看这坎有多高？”
村长思虑片刻，摇头道。
“这坎很高！我就是读书的人，少时求学足足读了五年的书，回村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天下不缺我这种腐儒，天下的书进了我的肚子就都是死书，天下缺的是何荆州那样能把书读破的人！之乎者也治不了洪兴，之乎者也更换不来粮食！误国之道，唯是腐儒耳！”
村长连身唤着“腐儒”颤颤巍巍走过河谷里的碎石滩，好不容易走上平地村长已然走不动了，何驰与壮年扶他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村长喘了好一伙儿呼吸才平顺下来。
“后生你是个心善人，我看出来了。雷公劈了一回狗娃也知道怕了，以后他断然不敢乱来。老夫活的久了，年少时草草读过几本书，这读书得到的唯一好处就是人到晚年这骨头还硬的很。我啥也不图只求好人长命，只要长沙和豫章一直这么太平，以后就会有好日子过了，等狗娃长大了不愁没有姑娘嫁过来。”
何驰收回了给钱的心思，村长示意，壮年会意伸手将竹篮子递上，何驰摊开包袱皮将那两张葱油饼在包袱里。村长点了点头，转向南面而坐伸手指点道。
“后生！再往南走你可小心些，尤其是盯着这河，若是见到河里水流突然湍急就立刻上高地躲避，一刻也不要等！但也不要什么高坡都往上走，东南面有片地方叫豺狗坡。那里看似势高，实则只有顶上方寸之地可以立足。并且十次山洪那处坡有九次被没顶，好多路生的人看到一个坡就往上面躲，结果上去之后发现进不得退不得，最后站在坡顶上眼睁睁的看着大水把自己吞了。你可千万记着宁可攀山躲洪水，也不能上那豺狗坡！”
“老先生念过书，又能劝人向善，还能引路指道。却为什么还要自称腐儒？”
“除了这些，我这腐儒还能干什么呀。真真是百无一用！”
何驰还想说两句，村长却长叹一声拗开正脸，摆出一副明显不想再交流的姿态。何驰无法，只能对着村长的侧脸作揖道别，牵过马匹顺着那河道边的小路往南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