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过去,秋雨已至,正如季昔眠推算的那般,好多工作都要因为这连绵的秋雨停顿下来。一个花魁买了张庸一天时间,此去轩辕关的路极不好走,要去绕虎牢官的话时间上也已经来不及了。若是李汶父子能够抓住这个空档,不等张庸走到京城,就会有刑部的缉拿文书等着他。
河南也浸在了秋雨之中,徐长庚去自家的粮仓巡视一圈后来到茶苑,此刻他正在摇椅上品茗听曲。
“徐兄!徐兄!”
正当徐长庚半梦半醒的时候,突然一个人影冲入小间,一路连汤带水莽莽撞撞,他一进小间那浑身的雨水就撒落一地。徐长庚刚想发作,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老客户,便立刻收敛怒气,喝了一口茶水悠闲的说道。
“吕兄,你又输急眼了吧!这么莽撞干什么,照例去场子签个单子,稍后让你爹来赎你。”
“徐兄莫要玩笑,我来乃正经事也,实乃手中局促急需周转之资。”
酸!这吕秀才说话还吊书袋,徐长庚闭眼接话道。
“借钱还不是为了去玩,这么猴急又是看上了哪只女子?你照常签单子,去找掌柜领用些碎银就是了。”
徐长庚放下茶盏,看着这赌徒急切的样子便多了个心眼,问道。
“这次准备借多少啊。”
反正这吕秀才的老爹有钱有势,他来借钱也不是一回两回,九出十三归借上十几两银子,一觉醒来那替吕秀才还钱的家奴也就到了。幸亏是有老爹罩着的秀才老爷,换做无权无势的人徐长庚哪会这么好说话,剁下来的举人脑袋还在山里埋着呢。
“十万两!”
“噗!”
徐长庚一口茶直接喷了出来,他抹着嘴巴上上下下打量着吕秀才。这厮知道十万两是多大的数目嘛!?哪怕吕秀才上了赌桌几两几两的输,一夜能输出去万两已经顶天了。
“你借十万两?你干什么惊天的事要十万两!”
“徐兄,实乃正途也……”
徐长庚摇头摆手,吸着牙根说。
“好好说话!咱是个粗人,你再这样酸我,我一两都不借!”
“徐兄,我真的是在干正事呀。我家的地契和房契我都带来了。咱们定个一口价何如!”
徐长庚虽然是个恶人,却不是一个傻子,这吕秀才明显有妖!平时见了他老爹都摸着墙根走的一个人,今天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把自己家里的家底都掏出来了。
“等等!等等!吕兄,咱们一码归一码!”
吕家势力不小,这吕秀才犯浑不要紧,吕家要闹起来很可能与徐长庚斗个两败俱伤。自家还有这么大产业要维持,别说去吃官司,哪怕过个堂的时间,门市上都可能出现变故。
“你坐下来喝口茶,先静一静。”
“来不及了,他们马上就走,准发财的买卖!”
“发什么财?”
“只需一道手,三文变六文。”
吕秀才信誓旦旦的说着,徐长庚不可置信的看着他打出的手势。吕秀才也是急了,一跺脚说道。
“明着和你说吧,那何驰经营的盛德米铺不是十文一斗的白米往外卖吗?”
“我知道啊。”
“他们同时六文一斗往里面收。”
“这我也知道啊!”
吕秀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端起茶盏喝光半盏才长松了一口气说。
“这盛德米铺已经活不了了,秋收一过太湖四周收粮价已经压到三文一斗,但是他们还是开六文钱收粮。就昨天,太湖好多粮行都换了牌子,一开市的白米都只卖五文钱一斗了!就呆呆的收了一天,第二天开门依旧不改,依旧是六文钱一斗收着!”
吕秀才把剩下的半盏茶喝完,呸出茶叶继续道。
“现在有人急着筹钱倒腾白米!听说太湖边有一间铺子撑不住关了门,但是急着卖粮的农户们硬生生的砸开了店铺!现在长江上不知道有多少运粮船往江夏赶呢,那六文钱一斗的牌子纹丝不动!”
“怪哉!哪来这么多米?能撑爆盛德米铺的分号,这能量可不小啊!”
吕秀才急的抖腿,他将地契一抖,直问道。
“管它干什么,你就说这地契能不能换钱,真是转道手就能赚钱的生意。荆州刺史的官位保着,襄阳首富加长沙首富的底蕴压着,就算外围的米铺统统倒光了,江夏盛德米铺的总号也倒不下去!这就是稳赚的买卖呀!”
徐长庚越听越觉得不妙,他的背后渐渐生出一阵寒意,何驰可是一个鬼神,更不用说那中山王就在自己脑门上骑着。
人人都说何驰算无遗策,这趟热闹何驰想不到吗?而且这么多白米又是从哪里来的,看来这一趟热闹的来头绝对小不了,很可能扬州的米商联合起来针对何驰一家下手,短期之内能端出这么多白米只怕还有官府里的人牵扯其中。
“你到底借不借!”
“不借!你既然觉得稳赚不赔,那就去钱庄典当。”
“我去过了,钱庄只给典三万两。”
徐长庚往躺椅上一靠,仰天说道。
“好歹也有三万两,你既然稳赚就拿去滚上两回,赚上十万贯银钱给你的混账老爹看看。我这最近吃紧,连两万两都凑不齐,就不去赶这趟热闹了。”
吕秀才气急败坏的走了,徐长庚见人走了立刻从躺椅上坐起,他隐隐感觉事中有事。要说哪里不对劲,昨天太湖边发生的事怎么就能在今天传到河南来,而且吕秀才说得绘声绘色一定有人在负责宣传,只需细细分析就能想到这是有预谋的行动!
扬州粮商有多大的能耐,就算是丰年也没这么闹的。心中实在不安遂立刻招来家丁,派他们赶紧四散去打探消息,并且吩咐各仓把住库房不让任何人来典借米粮。
苏州太湖边一间粮行被拆的四面透风,门板被卸了,招牌也被人拆走,店面之中空空荡荡,只有一个破筐之中还有一个标价牌插着。
苏黎黎弯腰拾起那块“十文一斗”的牌子把它紧紧攥在手中,自古都是落井下石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各地都起了“蝗虫”,四处围堵插着这块牌子的店铺,其混乱程度真是一言难尽。其中有多少真心卖粮的农户,又有多少跟风牟利之徒。
看着女儿从雨中走来,张唯栋停了笔头一脸不悦的说道。
“快些去后面换衣服,冻毁了身子小心耽误了一辈子。”
苏黎黎轻轻抬眼,她的视线扫过张唯栋的书房,轻声说。
“扬州好多官库撤仓。”
“丰年撤仓这是规矩,仓廪之事自有人负责。具体撤多少也不由我做主,时机到了自有库吏监督撤旧进新。”
张唯栋看着苏黎黎鬓角的水珠滴落,正正巧巧滴在她手中的标价牌上。父女两人相对无言,苏黎黎知道僵持下去不会有结果,退了一步说。
“哪有百姓会冒雨卖粮?”
说罢苏黎黎再次走入雨中,张唯栋挂了笔立刻从柜中拿起自己的貂皮披风追入雨中,只把它当雨衣一般披在苏黎黎身上。
“了了,爹不可能去管这么细碎的事。盛德米铺倒了那也是其经营不善,囤积居奇有法可依,却没有法条阻民卖粮呀!拆那铺子的人已经被押入大牢认罪伏法了,你就不要再折腾自己了行不行!”
“了了知道,了了让爹爹为难了。”
苏黎黎浑身一颤,张唯栋发觉不对劲立刻上手捂她的额头,下一息只觉掌心之中一股滚烫,于是张唯栋直接将苏黎黎抱起冲进厢房。
太湖周围的店铺一天之内全部沦陷,毕竟商铺分号的存银不会太多,只要商铺里再也没有银两可用,一群人便不由分说直接上手摘牌!这样的情况就如同滚雪球一般,它已经沿着长江逆流而上直接冲击庐江和豫章的米铺。
“张唯栋发来八百里加急!”
大行皇帝还在“斋戒”中,本来秋雨时节正好借着这股慵懒放松一下身心,然而一个意料之外的八百里加急直接将他从龙榻上拉了起来。
“这太湖盐匪不是今年刚剿过吗?怎么秋天还闹!淮北王的轿子要是堵在了扬州,朕非要治他的罪不可!”
李福托着信筒跟着大行皇帝来到书桌前,龙袍一起一落那信筒就已经摆在了桌案之上,打开信筒大行皇帝定睛一看,一掌便拍在了桌子上。李福连呼息怒,一下递来毛巾,一下递来茶水。过了大约半刻时光,李福还不知道天子为何而怒,只见大行皇帝一口气鼓在嘴里,喉结一顿就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这件事还真是麻烦,大行皇帝心中有气又不能明说,要是露陷了那河北军粮的采购就会出大问题。即便可能很多人都猜到了军粮的门路,但就是这样似是而非的状态才是最好的结果,一旦挑明必是进退失据。
扬州士绅早就看盛德米铺不顺眼了,他们联合起来打击盛德米铺完全在意料之内。今年又正好撞上丰年,各地官仓需要进新撤旧,扬州粮商完全是借势而起!再看这逆流而上调度的规模,想必不少官吏也参与其中。
知道了又能怎样呢,眼看着一群人把手伸进自己的钱袋子里,大行皇帝也只能吃这个暗亏。河北的军粮、扬州的税粮、户部的各类款项都要从盛德米铺走,这种暗箱操作最是不能见光的,要找他们的事由也只能慢慢等机会,等到风平浪静的时候再逐一追究。
事到如今天子不能让张唯栋难做,法不责众是一方面,陈粮撤库本就是官库的规矩,不是市场消化不了,而是一群人刻意煽风点火。要说疏忽,那就是大行皇帝没有提前想到这一点,若是早半个月一封圣旨将撤库之粮赏赐到江夏去,也就没眼下这番困局了。
大行皇帝心中的怒意淡了,他沉心思考着眼前的问题。说到底还是亡羊补牢的事,这些家伙看似一套乱拳打得虎虎生风,其实只要户部发一封公文南下,这顿乱捶就会变成一套七伤拳。把盛德米铺整垮了,何驰就不能再立一间米铺吗?反倒是这群着急倒粮赚差价的,大行皇帝只需两个字便能让他们割肉。
“追税!”
天子的钱终究是天子的钱,从盛德米铺里掏出来的海量钱财不过是拐个弯进了户部,只是不知道这场风波几时能平息。大行皇帝心疼的不是钱,而是被这一回折腾损失的粮食,就算是撤库出来的陈粮,那也是粮食啊!
“在做生意这一点上,何驰还是嫩了些。李福研墨,再取朕的私章来。”
再差的结果也只是倒掉一个米铺而已,这样的结果完全在可接受范围之内!大行皇帝可以趁着这股混乱给送往河北的军粮打掩护,只要曹纤和沈传文不继续往里面垫钱,这买卖就不会亏太多。有一个荆州刺史坐庄这买卖还能玩崩了不成,明年他就是驸马爷,到时候大大方方的立个新铺子,不消两年时光就能杀回扬州去。
大行皇帝的情报已经严重滞后,扬州八百里加急今天才到,但是扬州一起妖风,曹纤就在当晚收到了情报。
这一天曹纤都在忙着联络处置,“追税”这一项是必要的,哪怕要被人啃去一块肉,也绝对不能让他们安然无恙的离开。盛德米铺的收粮窗口有十条算盘,两条算米、八条算税,更有披甲持锐的官兵负责督税,没有几两轻重的家伙看到这个架势也就退了。
“乡君,欠条都在这里了。”
潘安将整理好的青苗款欠条递到曹纤面前,曹纤接过欠条视线走过面前的沈娟和赵蓝若,转手就把这叠欠条丢入火盆中,任它们烧成灰烬。
“乡君,这一把火烧了着实可惜,倒不如能收多少算多少。”
曹纤心中烦闷不想回答,她转身端起账本过目,赵蓝若用手中戒尺将火盆挪到门口对潘安说。
“别计较这些,百姓要卖粮还钱,现在哪一处粮行都不收粮,只有盛德米铺还在收。所以这钱就是我们家的,与其出去绕一圈吃了税再进来,还不如就这样算了!你下去告诉外面的人,乡君这几天身体欠佳,有事你在外面就挡下。但凡盛德米铺支取,只要家里还有钱你尽管拿出去给他们,别一天三四趟的往账房里报。”
“谨遵夫人吩咐!”
潘安过礼之后离了账房,曹纤也是装模作样的看账本,现在她的心中烦乱异常哪里能看得进去。何驰已经南下去了,这盛德米铺保不保就成了压在曹纤肩头的担子。说不保容易,大门一关让陶家全伙随便搬个去处,任那群人砸上几天以后寻个机会东山再起。
要保下盛德米铺也并不困难,前面有两百万贯支撑,就算闹得再凶也伤不到曹纤的皮毛。不过是收米的价格,亏光也不过一百万上下,更不用说曹纤身后至少还有两重保险可用,要是没这点底蕴她哪还能主持乌林展览会。
可是即便保住盛德米铺的招牌不倒,曹纤也实在不甘心把钱撒给这些居心叵测之人。江夏门市有追税的手段压着,却耐不住有抱成团的“大主顾”。倒一手就是净赚的情况下,好多人集资倒卖,十几人一群绑在一块儿而且都是外地来的,甚至还有粮商和百姓混在一起的,乱局之中是敌是友早就分不清楚了。
“先不说这些了,说破天不过那点钱的事。既然他们乐意倒腾就让他们去吧,只是可怜那些粮食。”
曹纤摸着隆起的肚子,推开了眼前的烦恼,她把手边季昔眠派人递来的信传给沈娟说道。
“季姐姐来信说,朝廷下旨让娘娘的亲眷入京省亲。这件事天子没有向江夏落旨,我的心里就犯难,想着究竟该不该当一回事去做。哥哥从京城回来也没说过这回事,赵姐姐你最是有主意的,难道这次万岁把哥哥都瞒死了?。”
赵蓝若想了许久,轻轻摇头道。
“夫君虽然没说,但是他一定知道些端倪。既然万岁没有下旨,那就不能明着来,瞒着我们不说就是这档子事与我们无关,更是与昭仪无关。况且之前许艺就在襄阳张罗淮北王的婚嫁之事,他正是皇后身边的人同样也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漏出来。一个人隐瞒可说刻意而为,一群人瞒着就足矣说明这趟省亲就不是什么沾光的好事。”
曹纤点了点头,回道。
“这倒是对上了,季姐姐信中说了,有个盐道巡察名叫张庸,他借着省亲的名头绕道去博望县敲竹杠去了。”
沈娟看完信,将信递给赵蓝若,只等赵蓝若看完沈娟才开口道。
“既然大家都瞒着我们,我们还瞎操什么心。倒是眼下海量粮食的处置问题,我知道家里能支撑,但是看着粮食被秋雨打湿烂掉岂不可惜。我派人南下让我爹爹多派些人手去江夏。人多好办事,能少烂一成是一成。”
赵蓝若和曹纤点头,如今之计也只有在减少损失的方向上做文章。面对这样的困局,曹纤心中非常内疚。
“都是我的错,哥哥说了多少次修仓库,我本以为襄阳八个大粮仓已经够用了。若是早早修足二十个,也就没这档子事了。”
新曹庄里十个大型酿造池已经不堪重负,酱油工坊和米醋工坊也已经在满负荷运作。江夏村镇里,安春生和谢云流将一切可以腾挪的空间全部用来存储粮食。
这样的丰年可是不多见,这样的粮灾更是旷古罕有。曹纤、沈娟、赵蓝若心中还存着担忧,丰年丰收考验的仅仅是盛德米铺的资金底子,但是到了荒年当所有人都巴望着盛德米铺死守那“十文一斗”的底线之时,她们是不是还能从容以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