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米商正在沿江暴走,尽管他们的做法过于离谱,但只要他们依法纳税就是正当买卖,各地郡守也无法下手去管。本来长江上还有船帮这道防线,但这群米商明显有备而来,他们手中并不缺运粮船。
这就是一次有预谋的报复行动,秋雨便是动手的讯号,这些蝗虫明显不在乎粮储损失,倒不如说他们巴不得盛德米铺收购的粮食全部烂在秋雨之中。大行皇帝和曹纤手中的确有储备的预案和手段,但是主动掀起这场风波的人明显想玩一波大的!在扬州境内的盛德米铺分号已经全部失守,但是始作俑者并不满足于这样的战果。
或许是他们嫌战果不够大,或许是想趁着何驰公务缠身之时永绝后患,扬州粮商们集结所有力量直接将战线推到了江夏!盛德米铺的外围防线接连失守,浓郁的血腥味自然会招来更多的“蝗虫”分食,扬州商贾只需要将这些消息扩散出去,两淮、河南、河北的投机商也会乘势而起。
其实这套蹩脚的连招是可以预防的!
主动进攻的法子早就有了,就在何驰被困在琉璃坊中的时候,他就酝酿着给河南来一颗“核弹”,只要这颗“核弹”落下扬州商贾主导的闹剧就没有了后劲。被动防御的方法也能解一时之困,收来的高价粮食终究是粮食,只要襄阳修足仓库,用足够的仓储来应对二道贩子的抛售,就以曹庄这两年积攒的底蕴,随他们甩来多少粮食盛德米铺都可以一口全部吃下,之后只需花一两年时间缓慢消化释放库存。
现在长江沿岸最着急的人不是曹纤、更不是张唯栋,而是豫章守将许蛰!大行皇帝发了一道密旨说何驰不日便会前往豫章拜访章儒士,要他不动声色的接待,尽量避免惊动张唯栋。
何驰还没来,豫章的盛德米铺分号就全部被摘了牌子,许蛰接的又是密旨,又是皇上吩咐“不动声色的接待”。故而许蛰除了安排几个亲信去办这件事,其他任何一个人都没敢告知。
自从接到圣旨后,许蛰已经两天没睡好觉了,江面上那一艘艘粮船逆流逆风也要往江夏赶,看到此情此景的许蛰咬牙切齿的来到了郡守府中,不等通禀他就直接来到后堂找水卜。
“许将军,何事如此急躁?”
水卜与许蛰也算是老搭档了,看着他半身泥水的模样,就知道必定是有要紧事。于是便退去左右,伸手将许蛰往椅子上请到。
“粮行的事想拦也拦不住,那些破坏店铺的人不怕坐牢,他们就是粮商花钱请的替死鬼。事到如今我们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江夏、襄阳自有乡君做主。”
“不是这档子事。”
许蛰轻声吐了一句转身把门一关,才把那封圣旨从袖子里抽了出来,递给水卜说道。
“何大人从长沙东来,说要拜见恩师。万岁要我秘密接待,不让他与张唯栋起冲突,如今豫章已是这幅模样,我怕何大人一来就控制不住了!”
水卜脑中“轰”的一声炸响,他接过圣旨仔仔细细的看过,双眼一闭如咽了一颗酸梅一般。不过这般苦涩只维持了片刻,几息之后他就有了主意。
“长沙到豫章的路可不好走,现在秋雨已经来了,何师一定是被雨水浇在了路上。依我看先派人去接过来,接到人之后再做打算。”
许蛰点头,应道。
“从长沙来豫章,有两条路,一条顺锦江往建成走,一条顺着袁水往宜春走。属下的亲信不多,如果要动用军士去接,只怕这事就盖不住了。”
水卜沉思几息,忽然心中一喜。
“盖不住反而更好,本官早就看那群蝗虫不顺眼了,他们就是盯着何师不在的时候作妖。如今何师突然北还,说不定已经听到了风吹草动,来豫章拜见章儒或许只是个借口!”
许蛰被水卜一点,大有茅塞顿开的感觉。两人一个主军一个主政,几句便敲定了规章,不到两炷香的时间,南昌城里外都得了消息,更有两百名轻骑大张旗鼓的分两路去接!
“阿嚏!”
何驰一个大喷嚏打出去只觉浑身的骨头都抖了一遍,雷公岭的村长说的山洪他有幸见识到了,如今山下的洪峰“呼呼啦啦”奔流不息,上山来的路也全被冲毁。万幸自己寻高处躲避山洪的时候遇到了一个人,被他领到了这间草庐里落脚。
何驰“嘶”着鼻子,眼睛就在屋里打转。
这一路上秋雨就在他背后追着,本以为自己能跑赢北下的冷气团一路扑到萍乡去,谁知道今年的暖湿气流这么不给力,重重山峦都挡不住西伯利亚平原上吹来的寒流!当然也有可能是雷公岭的一百八十一道雷电打破了南方暖湿气流的屏障,总之无论因果如何何驰已经被山洪困在了山上。
越人寨子何驰无缘拜访,俏丽的雪峰山就在西北方向,茅草屋开了小窗便能看到那抹雪白。窗户一开便有茶香飘来,何驰的手离了窗棱挪到书架上,这里放着几本泛黄的书卷,文房四宝置于桌上。何驰目之所及草庐之中都是一言难尽的简陋,只有这桌上的文房四宝不似俗物,尤其是这一块好墨,购买这些东西可不便宜啊。
“喝、茶!”
一个越人男孩端着一碗茶水走进了茅屋,何驰放下书卷看着他问道。
“你家先生去后山干什么?”
越人男孩将将五六岁的模样,他眼珠转动似乎在尽自己所学理解着何驰的话中之意。像是刻意回应何驰的问题,不远处有伐竹之音传来,过了几刻之后山道上长竹刮地的声音就顺着山坡来到了茅屋后方。
越人男孩很快有了新的工作,一个壮实的汉子把搜集到的竹笋送入三面开口的半露天厨房,男孩利落的下刀掏出一个个嫩笋心。
“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让何荆州见笑了。这渌水也是不给面子说涨就涨,我只采了一些嫩笋和嫩竹回来,虽然是野贱的玩意儿,却是风味十足。”
“你来这里多久了?”
“豫章开始推行改土归流之后,我就到了这周公岭上。战时是哨兵要防着越人,闲时就是先生,教南越人的同时也顺带教一些附近村镇里的孩子们。”
何驰看着壮汉把柴刀擦拭干净放入床榻下的小箱之中,一个铁锅、一个铜茶壶和这把柴刀,这就是草棚里仅有的三件金属器具,把柴刀收在卧榻之下足见主人对它的珍视程度。
“何大人别误会,某在兵部挂有职位,更有朝廷拨发的粮饷养家。虽身在蛮地,生活并不清苦,今年春天岭南王还派长史前来慰问过。”
汉子远远的指着桌上的文房四宝说道。
“这文房四宝还是长史大人送来的!”
“我还不知道你的大名呢。”
“某幼时乡里人只管我叫虎儿,现在守着周公岭便得了山的姓,在兵部落的名字就叫周虎。”
“何处读的书?”
“生在宜春,曾为了躲洪兴渡江去了庐江郡。当时某年幼无知,只以为何荆州也是个恶霸,没胆子去投船帮。后来闲时在船帮供的私塾里混读了几本书,算是自学成才。洪兴伏法之后,我就回了宜春认祖在乡里归了籍,又逢天子下诏举各地通晓南越土语之人执行改土归流,某就去水郡守处自荐,经水郡守上报之后,就被点来了这两郡交界之地。”
何驰和周虎齐声大笑,真是颇多奇遇,或许在庐江的时候两人曾经无数次擦肩而过。刚才在山道上这周虎一眼就认出了何驰,何驰属实吃了一惊。
何驰细细碎碎又问了几句,周虎也无甚好隐瞒的,前前后后指点一番,虽然来此处只一年出头,但是四周山头他都报的上名字。
“我家妻儿就在南面的萍乡村里住着,这茅屋对着雪峰山故而看不到他们,只有登上周公岭绕到南坡才能看到。”
渌水连着袁水,现在渌水暴涨,袁水也不会平静。萍乡就在袁水以南,要是山洪奔出河道泛滥开来,一个小村子转眼就会被山洪吞没。
周虎似乎看出了何驰的担忧,他立刻说道。
“何荆州无需担心,这秋季的山洪只这么点水量,端午汛和梅雨汛的时候比这凶上三倍不止,大家久居此处早已经有了应对之策。”
何驰也是被山洪阻住了去路,他一不会飞,二不会开海,纵使有雄心壮志也只能窝着等山洪过去。现在的萍乡居然是个村子,而且还是一个扎入越人腹地推广改土归流政策的村庄,何驰的提议不过是朝堂上的一滴墨罢了,真正施行起来就需要有人冲锋在前!
“村中可有进项。”
“村中自给自足,最多和越人有些买卖,大家都是以物易物,过年也有货郎来歇脚。”
何驰看不到萍乡村,但他知道在这种三不沾的地方哪会有正经的集市。自己终究还是太心急了,萍乡煤矿不是不能开发,只是综合考虑后现在开发风险太大。首先这里是两郡交界之处,四周山岭更是养活了无数南越蛮民,改土归流推行速度极慢不说,更没有成体系的后援作为支撑,道路更是沿河的泥滩,一起山洪准保十天半个月不得通行。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萍乡起了蜂窝煤的产业,那就是三不管的地方出了一个香饽饽,到时候指不定会招来什么样的山匪强盗。
“何荆州,你不是去岭南迎亲吗?怎么往这里来了?”
终于周虎还是问出了这个问题,何驰思考之后拿定了主意,这里还不到开发的时候,因为一旦有了利益就会出现分蛋糕的人。何驰没有把蛋糕房修好,更没有先把老鼠搞定,就这样火急火燎的做蛋糕,这蛋糕就是做好了也是一个千疮百孔难以下咽的霉疙瘩。
“我从雷公岭来,往罗霄山去。一路走走看看,顺便想些俗事。”
“何荆州无需自贱,你何曾想过俗事。那些想俗事的人,怎么可能顶着山洪往山里跑。”
越人男孩用一块麻布包着铜茶壶的把手将它提进了屋子里,这是一个南越寨子里的孤儿,周虎看到他总是在山里乱窜就把他收养在身边,一来是为了执行改土归流教化南越蛮民,二来自己在山上草棚子里也有个人伴着就不孤单了。
三人坐在草棚里,面对着一个铜壶和两个大碗,外面是秋雨连绵,呼呼山风吹了一阵便会有嘈嘈的树冠摩擦声作伴。何驰不想枯坐着,就提议道。
“你既然出自船帮供的公塾,又能被点来改土归流,想必文采不差。不如我们各做一首诗,也让我这个船帮帮主掂一掂你的份量。”
“某无甚才学,不敢在何荆州面前献丑。”
“既然你知道船帮,那就应该知道狭路相逢勇者胜这句话。我也不让你白做一首诗,其实我早就有打算在长沙和豫章之间修上几条通路,奈何施工起来困难重重,更有可能受到越人阻挠。那既然你我在周公岭上相遇,或许就是一种缘分!我做一首诗,一首诗四句话,这条路便修四尺宽,你多吟一句这条路就多宽出去一尺,我们两首诗八句做满,将来这条路就是八尺宽,正可供车驾通行,就问你周虎敢不敢勇者向前夺下这额外的四尺!”
周虎背上寒毛竖起,何驰素有一言九鼎的美名,故他现在只需沉心思考细心斟酌,八句诗凑全了把这一条路吟出来。
“那既然是我提议的,就由我起头。看看能不能凑上一个八句诗。”
何驰浅浅的一想,张开就来。
“脊山通俊岭,周公望雪峰。朝沐洞庭雨,夕染鄱阳霞。”
周虎顿了一炷香的时间,一句一顿吟道。
“草庐不孤独,浮萍亦有乡。面朝越人寨,背守赤子心。”
何驰点了点头,竖起右手打出“八”的手势,两人对视哈哈笑起,独留那个越人男孩一脸的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