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庸是个标准的草包,他踏过的地都是滂臭的,大行皇帝根本不想让他进皇宫,交给李福处置也是念在与张贤妃的夫妻情分上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李汶父子这次行动迅速,二十号人全程轻骑来回,为了去淮北擒贼盔甲和行头都弃了,父子三人大有向庐江水匪看齐的势头。汝南之地仿佛是个软柿子谁都能来捏一下,九江郡来的恶匪过洪河屠村,还有某个盐道巡察随性打劫,官员懒政相互推诿,守军怠惰毫无斗志。
大行皇帝好不容易拔掉了三党的残余势力,河南的吏治和军政却没有上演咸鱼翻身,反而还有一群士族借着各种攀附关系趁虚而入,弄得几郡之地推诿成风、乌烟瘴气!扬州粮商能借势而起剪除何驰伸入太湖的羽翼,那么同理可证,今年冬天大行皇帝和李汶必会让河南的硕鼠们过一个难忘的好年!
“李公公,这里是何处啊?”
张庸乘车来到一座独门独户的小院,李福下了马对着车后打了一个眼色,两个持剑千牛卫就把张庸从车上拽了下来,两人四手把他提进了院中。一张桌子就摆在大屋里,李福也不卖关子,只等两名千牛卫把他按在凳子上,他就递上碗筷说道。
“万岁有旨,赐张庸晚宴一桌,必须全部吃完才可饶你不死。”
张庸吓得浑身直哆嗦,李福却是异常镇定,天子派他来伺候就是给张庸最后的机会。这不能怪别人,实在是张庸自己作死作出来的结果。
“张大人,万岁赐下三菜一汤!子时之前如果你没有吃光的话,就不要怪我李福了。”
“李福公公饶命啊!”
“没有毒酒,张大人可以放心食用,后面的赶紧把菜端上来吧!”
三个太监传上三菜一汤,三道菜为红烧猪肘子、鸡丝百叶、葱花豆腐,一碗汤是三鲜丸子汤,看起来平平无奇的三菜一汤其中却放着致死量的盐!张庸作为盐道巡察将五十万贯盐税占为己有,大行皇帝请他好好品尝一下盐的滋味也在情理之中。
张庸只咬了一口猪肘子就一口吐了出来,那股咸味从舌头冲入鼻子,再由鼻子送上额头,只这一口就让他头上的青筋暴起。
“张大人,不是咱家要给你出难题。快快吃下去,吃下去了还能有条活路。”
“水……水……”
“吃完了咱家伺候你喝水,长痛不如短痛快吃吧。还有吐出来的也要吃干净,这可是皇上的圣旨!”
李福往张庸身侧一站,那张庸被齁了一口已经眼冒金星,看着眼前这一桌菜肴他只能硬着头皮下嘴去啃。呕吐反胃声不绝于耳,砍头不过头点地,看着张庸吃了吐、吐了吃,李福和两个千牛卫只觉头皮发麻,但是无奈天子圣意压顶他们三人只能硬着头皮执行命令。
“打雷!”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打雷!”
“今天已经十月十一了!”
“打雷!”
“南下韶关!”
“雷公助我!”
一道倔强的闪电从空中落下,它“正正巧巧”的劈在了引雷针上!现在的何驰已经被学生包围了,他自然不可能在靠近人群的地方立这种会招惹雷电的装置。引雷针被安置在周公岭上,反正有帮凶会招来雷电,何驰只需把这种引雷之物放在荒无人烟的地方就可以了,它也不需要额外的人手去看护。只等老天爷开心的时候落下雷电,引雷装置下方的粗糙铁块就会变成强力磁铁!
制造电石时出现的雷龙暴走,何驰不想尝试第二次!毕竟风险过于巨大,多来两次一旦被百姓目击,自己就会成为顶级神棍。船帮已经足够吸引火力了,自己还握着雷电之力,在这种政治环境下一旦形成了以何驰为中心的宗教势力,庐江教主多半会被某些位高权重之人秘密处决掉。石头雕的神像只是一种精神图腾,谁也不希望掌握着毁灭力量的人真的来凡间乱窜。
再者自己与帮凶之间只能保持单向联系,谁也吃不准这种天地大电焊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哪怕是大气层放电也不可能一直放。还有好多生物都有感知磁场的能力,比如候鸟和鱼类,动不动就电闪雷鸣的搞实验很可能就会让一个稀有物种灭绝!
实验它终究是实验,光靠十几秒的高压电弧可无法夯实工业化的地基,何驰现在能制作出强磁就已经把科技树往前推了一千多年,这种科技跨度完全可以称之为降维打击。
水力发电站只要能安全落地,持续的电力输出将彻底改变一座城市的风貌,而一旦电力广泛应用获得增益的又岂止是民生。二十四小时的光照能推进农业改革,工程学、水力学这两项关系到水电站的扩充学科也将融入教育体系之中。再往上还有纺织、轻工业、通讯等等等等,当真是受益无穷!
“昨天我们学了用水煮柳树皮治疗头疼脑热,今天你们还带了什么东西过来,举起手让我看看!”
何驰俨然已经是一个支教老师的做派,南越之地的蛮民子弟不是不想学东西,而是纯粹的文字和文章会引发他们的抵触情绪。这是一个很复杂的教育问题,昭国科举制可以选拔人才,这是催动人们读书的奖励机制。这套奖励机制在改土归流初期,蛮民们可不买账!
就好像一个饿极的人正在提刀杀猪,你一直在旁指指点点,告诉他糖醋排骨有多么好吃,酱肘子有多么鲜美,猪下水也是一道美食云云。且不说这人有没有吃过糖醋排骨的问题,他知不知道糖和醋都是一个未知数。对于饥饿的人来说,说教之中的万千美食远不如能解决现实问题的一块腥臭烤肉来得有用,只有让他们吃到肉顶住了饥饿,你才有时间告诉他们什么是糖、什么又是醋。
不积尺步无以至千里,要让南越蛮民学会欣赏唐诗宋词,就必须先利用知识让他们解决一部分现实问题。文字是知识的载体,先学文字再学知识的教育体系明显不适用当前环境。让蛮民们学习知识的时候顺便学习汉字,并将这个过程重复上千遍,当蛮民们掌握的文字数量足够多之后,再把唐诗宋词端出来一切就会水到渠成了。
周虎开办的改土归流小课堂巅峰时期只有五六个越民儿童来听课,但何驰一开课就是人满为患,讲台先从小屋挪到大屋,再从大屋挪到村里。今天来的人更多,村中空地已经坐不下了,座椅板凳全部挪到了村外的小溪旁,目之所及处好多人都是席地而坐。
何驰一句话让好多人举起了随手采到的野草,他正在用双眼仔仔细细的逐一挑选目标。秋冬季节野菜极少,眼看山上都要枯干净了,冬天一到哪里还有东西可以采摘。眼前不是赈济灾民,让外界送一堆东西进来提升越民们的生活水平并非难事,可是这就与何驰定下的,在教授知识的时候同时学习语言、文字的理念背道而驰了。
逐一看过众人手中的东西,突然一截朽木吸引了何驰的注意力,那明显是附着着黑木耳的木头。这倒真是机缘凑巧,南阳郡的菌子产业开发还没提上议程,自己就先在萍乡开创了原生态农业学校。只是黑木耳的大面积栽培需要一定的环境,眼下这种状况大棚和水泥温室完全是一种奢望。何驰倒有几个备选方案,恒温恒湿的山洞和地窖都是可选的手段之一。而要在原始环境下利用仅有的铁材和竹木制品制造出一台调节室温的机器,也并非是一件特别困难的事!
其实狗皇帝抢走的斯特林发动机是一个半成品,它的确可以制冰不假,而且它通体没有电子元件,只要内部零件还能转动它就能通过斯特林循环制冷或者制热。但制冷和制热都只是斯特林发动机的副作用!
何驰本意是想让它作为发动机给另一个东西提供动力,其实它只需要老老实实的履行自己发动机的职责就可以了。何驰也没想过大行皇帝会直接动手来抢!
真正能够解决冷热问题的是一种名为涡流管的奇妙管子,斯特林发动机提供动力,让类似鼓风机的装置持续输入压缩空气,涡流管的两头喷出的气体就能达到制冷或者制热的效果。在很多烘焙流水线上,这种涡流管喷出的高温气体被用来加工食物,人体直接接触出风口会有烫伤、冻伤风险。
“我好像又在给自己挖大坑!”
何驰沉心思考,然后伸出手指向了那一截附着着黑木耳的腐朽木头。
于是一个由两只打气筒连接而成的竹木涡流管冷热器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诞生了。它就像阴阳鱼一样,一个口专门喷出热风,一个口专门喷出冷风。没有了外部驱动力的它需要人力来维持运作,不过好在雷公帮忙,何驰手上有很多强磁铁,用磁铁搭建一条强磁通道,就可以用磁力驱动飞轮转动给涡流管打入空气!
“就这么正正好好,一块多余的都没有是吧!”
铁砂变成了铁块,铁块被雷电磁化变成了磁铁,何驰在飞轮上用自制的强力胶安装好最后一对强磁铁后,这个由磁力驱动的飞轮组就大功告成了。只需要轻轻拨动飞轮让它转过第一圈,后续就是利用强磁互斥的原理保持飞轮不停转动。竹木制成的涡流管口传来“噗嗤噗嗤”的声音,一阵阵暖风吹进了房间。
萍乡村的村民已经习惯了何驰的存在,甚至连水卜派来迎接的两百名兵丁也逐渐适应了何驰的疯癫只在一旁守护不敢多言。士兵们已经在萍乡村百步远的空地上设下一个小营,营中也挂着三盏照明用的电石灯。每晚营中都会派出二十人轮班巡逻,巡逻队伍就在营寨和萍乡村之间来回走动。
“何荆州。”
周虎来的正好,何驰往东边一指说。
“宜春以东有一个叫新余的地方,那里的仙女湖附近应该有石英砂。如果可以把它们取来制出琉璃片,就能搭建一座简易温室。这种管子的制热效果有些差劲,我们需要在温室的墙体上做文章,最好能用泥浆把竹屋的空隙填满,能建起砖墙就更好了。湿度也是一个需要考虑的问题,需要让稻草裹住的腐木保持湿润。”
周虎眉眼低垂,他往右让了一步,在他身后正站着被何驰派往韶关传讯的传令兵。传令兵上步拱手,对着坐在磁力飞轮旁的何驰说道。
“回何荆州,李婉儿小姐说了,你什么时候去岭南,她什么时候上轿子。”
这个被太后强塞过来的便宜媳妇还真是够矫情,何驰也知道自己已经食言了,他本该准时南下韶关与淮北王汇合。如果再不兑现承诺,一言九鼎的人设崩塌还只是一件小事!太后、天子、淮北王、中山王、李家等等一众人的面子被驳了那才是真正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我明天就走。”
周虎摇头,直说道。
“何荆州此刻若不走,明天天光一亮那些学生就会涌来,到时候您就走不了了。”
堂堂一州刺史竟然要学梁上君子,趁着夜黑风高之时躲着人们的视线悄悄的离开。何驰的视线转动,在传令身后又来了两个人,这可真是难得的热闹,要知道何驰一路南下走到攸水河谷就没遇到过一个行人。
“彩蝶见过何荆州。”
彩蝶和陆记指派的一名亲随来到了何驰面前,他们是一路追着传令过来的,同样是一脸风尘仆仆的疲惫模样。
“雷公助我?”
“老实去接亲吧,开罪太后的后果是很严重的!至于那个答案有或没有,其实并不重要。如果一个王爷愿意放下身段和庐江水匪搏命,他就已经输掉了一半。”
何驰拿起手边的锤子,他想把脚边剩下的朽木敲成两半,这纯正的黑木耳底料正可用来在温室中培育,但两起两落他的锤子愣是没有砸下去。说到底还是自己不想走啊!
“余福何在?”
何驰吃了一惊转头看向东面,只见两名士兵一左一右扶着章宗宝来到萍乡村坡下,何驰丢了锤子连忙踏着石阶下山,看着一路赶来的章儒士,他的心中尽是懊悔。
“师父怎么来了。”
“为师知道你在此地教化蛮民,故来相见。”
“徒儿行事鲁莽,劳师父无故奔波。”
周虎挪来一张椅子,他就在小溪边扶着章宗宝坐下,溪水反着星光如同一条地上银河,一众人就在这条银河亮带旁相会。
“余福有惑可说与为师,集思广益未尝不可破!”
何驰看着章宗宝思虑几息之后说道。
“水有穿石志,天旱不逢时。”
章宗宝捻须上下打量了一番何驰,说道。
“檐下之雨,雨罢乃停。汇雨成潭,鸟雀可饮。潭水聚合,终成泉溪。溪流汇河,泽济千户。百川入海,浩渺万里。余福言滴水之志,若是雨罢乃停的檐下之雨,如何能显出志向?”
“……”
何驰一时也不知道如何回答,章宗宝等了一刻,才继续说道。
“余福大可不必拘泥于腐儒之道,汝有成圣之资,百川入海之才,放眼天下,天地乃宽。”
何驰的气息都顿住了,脑中空白了片刻,他才回转过来对章宗宝问道。
“师父何言腐儒?”
“某一生教学,弟子百万众,科举举士者不计其数,然无一人自荐来此改土归流。有肉无骨也,何言不腐。”
“可是我观师父骨骼具在,当不起一个腐字。”
“有骨无肉也是腐道,教学了半辈子却只能守着贡院。别说南越蛮民,就是南昌城里的三教九流都不会多听为师一句话。余福你将来必是要开宗立派的,为师空活一世实在帮不上什么忙,你只要心怀仁义便是不负孔圣启蒙之恩了,其他的不用过分拘泥。”
何驰心中纷乱,重重心事压在肩头,实在让他无法沉心思索。眼前更有他必须去做的事,好一阵思考后何驰向着章宗宝一揖,然后奔入萍乡村拿起铁锤将那朽木敲成两半。
“见者有份,这一半我就带走了。”
“周虎恭送何荆州!”
周虎拱手相送,何驰取过一半朽木装入麻袋提在手中,营中将校点出十二骑精兵聚拢六只火把在前方引路,何驰翻身上马离了萍乡村一路向西消失在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