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辇北行七十余里,停于孟津行宫,此处继续往北就是大名鼎鼎的万山湖和小浪底,嫔妃们的家眷已经在李福的带领下列队,只等龙辇出现便呼啦啦的跪下齐呼“恭迎万岁圣驾”。
大行皇帝下了龙辇目不斜视径直走入行宫,随龙辇而来的嫔妃们紧随天子的脚步。张贤妃是正妃之一,以尊卑排序她自然而然的占着前排最显风光的位置,当走过李福面前的时候,只见她眼睛一低瞪了一眼跪在李福身后那衣着鲜亮的张庸,这草包的命暂时保住了,却不知道天子能容他到几时。
迎接结束后,天、地两营负责内卫工作,人营和跟随而来的三百新兵负责外围的安保工作。
陈术带领的骑从在距离行宫三里外下营,他们三百多人就是负责在行宫最外围放哨的斥候,一天十二时辰轮转不息。尽管这桩差事并不轻松,但谁都不会放弃这次表现的机会,一天十二时辰的“排班表”陈术对着花名册瞬息挥就,“排班表”一式两份一份贴在营内公示,一份递去行宫内供天子过目。
“为什么没有我的名字!”
韩义看着贴出的“排班表”很是愤恼,新晋骑从一共三百六十九人,龙辇最多在孟津行宫停上五天,五天一共六十个时辰,三个时辰一班人,理论上只要把每班人数拉到二十,那么每个人都有机会参与至少一回巡察。可是陈术定下的是一班人十二人,这样安排之下约有一百二十人会一直待在营中处于待命状态。
韩义自然是不答应的,他脑袋一热未经传召就直接进了大帐。陈术正在与粮官协调这五天的军粮供给,他瞪了一眼闯入的韩义不多说一句话,转而对同在帐内的副队金晏说。
“将他拿下绑在旗杆上,再去集合全营帐前列阵。”
金晏眉头一皱,他的眼睛看向韩义,韩义握住拳头想要抵抗,但是想了两息他最终卸了力气决定听凭军法处置。金晏将守在帐外的两名骑从召了进来,韩义低垂着脑袋被人当众押了出去,一人寻来草绳遵照金晏的吩咐将韩义绑在无字牙旗的旗杆上。
“集合!帐前列队!”
处置完韩义后,金晏立刻下令集合。有些还在搭建帐篷的人立刻抛下手中的活计,齐齐聚拢到帐前。俗话说枪打出头鸟,韩义这种个性最是容易惹事,营地还没下好就闹出违抗军纪的事,倘若陈术想借此明正典型的话,韩义很可能被冠以乱军之罪当即处死。
列队完毕,金晏进帐禀报,再次出帐后他就站在韩义身侧等着陈术出来。整个小营内只有秋风打旗发出猎猎之声,有几个天策军校官在营地外围带队经过,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被绑在旗杆上的惹祸刺头,一道道轻蔑的目光打在韩义脸上,让他恨不能将自己的脸皮扯下来。
与军粮官接洽完毕之后,陈术走出大帐,还不等军粮官上马一股怒意就冲杀出来,帐前列阵的三百多人被这股威压震得齐齐一抖。
“本将启行前早已有言在先,有违军纪军法者绝不姑息!你们不是民夫、不是义勇、更不是什么州郡府兵。整训之时你们天天都背的军纪和军法都忘了吗?”
骑从们的脑袋齐齐低了一寸,陈术看向金晏问道。
“金晏本将问你,此人犯了哪几条军纪?”
“未经禀报擅入大帐,不从军令咆哮将帅。”
“那该如何处置?”
“……”
仅擅入大帐这一条就足够杀头了,大帐乃是全军的指挥中枢,其中更可能有帅印和虎符,这一道门可不是小兵想进就能进的。金晏明白只要他一开口韩义的脑袋就有可能落地,可是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如何替韩义开脱。
“刚才是哪两个人守在帐外的,依法连坐,自去领三十军棍。金晏你为副职,见人闯帐你却毫无反应亦是连坐,卸去铜甲贬为马夫!至于韩义,先领三十军棍再卸去铜甲贬为马夫,戴罪留营。”
金晏向陈术跪下高呼“金晏领罚”,另两个这才反应过来,也出列跪领军棍。
陈术环视一圈,伸手一指喊出苗胜,苗胜出列来到旗杆下。
“汝此刻起为营中副官,即刻执行军法!”
“得令!”
苗胜领命,陈术再次将怒火抛向面前的队列,他双手握拳再次喝道。
“你们在回答完本将的三问后就已经不是平头百姓了,既然做出了承诺就要如实守约!闯帐者是兵,帐外的是兵,帐内的也是兵,无人可以例外。再有乱军乱纪者,军法难容!”
三百多人的军阵齐声呼应,陈术背身过去往大帐内走去。
陈术回了大帐,苗胜立刻召人上来执法,三人就在众人面前卸下铜甲,六个人握住军棍把这三人打了一个皮开肉绽。打完之后队列就散了,大家还要忙着扎营下寨,四壁篱墙也要人手锤实根基。
营中的治疗任务自然而然的交给了随军的太医们,金晏是唯一一个没挨打的,他把人一个个背进帐篷,尽管行刑者稍有留手,但是眼前三人终究是受了一顿皮肉之苦。新晋骑从们下营的第一天就闹出了这么大动静,大行皇帝也不是聋子瞎子,没到用晚膳的时候陈术就被传召进入行宫,他把营中发生的事如实叙述了一遍。
“你处置得当,只是一上来就打三十军棍是不是有点过了。”
“回禀万岁,如不明正典型,末将恐怕有人再犯。”
陈术做事还是这么一板一眼,能饶韩义一命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宽赦,既然将新晋骑从交给陈术带,大行皇帝也不想过多干涉陈术的决策。陈术是一道筛子,天子要的就是他整顿军纪,骑从们毕竟是各地收来的野孩子,不先把规矩上好以后要是顶着天子亲兵的名号乱来,那损的可都是天子的名声。
“总之朕把那群人交给你了,你要怎么整顿军纪,朕不会多加干涉。”
“末将必不负万岁重托。”
“至于那个韩义,你不必太上心,多他一个不多,少他一个不少。他是朕捡来的不假,他有些本事也不假,但是如果太扎手朕也不想留他。”
“回禀万岁,韩义只是太渴求上进,若能妥善调教假以时日必是一员悍将。”
大行皇帝点了点头,他完全相信陈术的眼光,因为陈术以前就是干这个的。
在入何府担任教习前,陈术就在画舫上担任护卫,他的主要职责就是搜集可用之人的资料,从百姓到游侠再到京中纨绔,陈术可谓阅人无数。在江夏这些年更是没少挖何驰的墙角,他在南边干的第一票就是挖走了跟着曹纤守乌林的敖大虎。
“渴求上进算什么优点,朕不过是想让他去和蛮子们搏命。要说渴求上进,外面有一群人等着。狼多肉少,这位置可是金贵。朕的这句话不只针对韩义,那金晏和苗胜也是刺头之一,软刺有时候比硬刺更棘手,你只管下手不需心软。”
“末将明白。”
“退下吧。”
陈术退出了行宫,李福见大行皇帝面前空了便走了进来在大行皇帝面前跪定。大行皇帝抬眼长出一口气,以质问的口吻对李福问道。
“怎么还活蹦乱跳的?”
“回万岁,奴才办事不力,没能把张庸办好。”
“没办好就别办了,去传晚膳吧,顺便把张贤妃和张庸给朕传进来。”
“奴才这就去办。”
“慢着!”
李福心头一颤,他恢复了跪姿压低脑袋一动不动。
“去吩咐外面赐宴,朕看不到的地方别上那么多规矩。明天开始轮流省亲,朕就交给你去安排了,可不要再办坏了。”
“奴才谢万岁!奴才谢万岁恩典!”
李福一下一下磕地上,砸得地面“邦邦”作响,大行皇帝右手一起捋了捋袖子,李福立刻会意退出门去。
一句“赐宴”说的轻巧,后厨可是忙的焦头烂额,里外多少桌要伺候,虽然隔着墙父女不能相见,但是一桌菜可不能分成两边,一道菜就要做几份,传菜的更是两头要跑只把他们忙到腰酸腿疼。更不用说还有守着行宫的六千多精锐,连同那三百多骑从也在厨子们的名单上挂着。
“油炸小酥肉!”
“起锅了!快点快点!桶,快拿桶过来接!”
军粮和摆宴凑在一起做,当真难坏了御膳房的厨子们,军士们对味道的要求不是很高,关键是数量上的问题。一盘油炸小酥肉不过两斤肉却可以给一桌五到十个人吃,但是外面的天策军可是人人重甲,只那几两肉还不够一口的吃食。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小酥肉被装入饭桶,饭桶再被装上车往各营各处送,厨子们怕这油汪汪的肉被风吹冷了军士们吃不到热的,还拿来了自己的棉被裹在桶外。
“谢万岁天恩!”
行宫外园里从各地赶来的嫔妃亲属向内园跪拜,行宫内园里则是娘娘们聚在一起凑满两桌。大行皇帝没有去赶这趟热闹,因为他一出现可就没有热闹了,故而只在小院之中单开了一桌简便的家宴,身侧只有张贤妃和张庸陪着他。
“蜜心烤红薯!”
李福撸起袖子,将三盘黄金一样的红薯递到三人面前,一根红薯烤熟之后只取中间最耀眼、最香甜的一截其余部分全部剔去。远远看上去盘子里的蜜薯心就像绽黄的蜂蜜一样,那股甜蜜更是弥散在空气之中,让人食指大动。
大行皇帝先动筷子,蜜心一入口那股甜腻在唇舌之间炸开。
“太甜了!”
“奴才给你泡杯龙井洗洗舌头。”
大行皇帝皱着眉头抱怨了一句,李福立刻从旁边的桌上拿起龙井沏了一盏双手递上。张贤妃和张庸不敢动手,两人都是胆战心惊的状态,在他们看来这就是妥妥的鸿门宴。大行皇帝看着盏中的茶水,眼睛一跳落在张庸身上,轻轻一句“张卿为什么不动筷子”让张庸双肩抖个不停。
张庸一低头把那一截最精华的红薯吸入口中,他也是与天子一般感受,一股浓郁的甜味再口腔之中扩撒开来。正当他还在回味这道美味之时,大行皇帝的问题就到了。
“甜不甜?”
“甜!甜的很,就像少女之……”
张庸几乎是脱口而出,张贤妃眼睛半闭着,大行皇帝浅啄龙井催道。
“张卿怎么说话说一半,你说少女之什么?”
“万岁饶我,我口不择言,我罪该万死。”
张庸如无骨一般顺着凳子滑下去,大行皇帝将杯盏一落,厉声道。
“起来!大喜的日子你嚎什么,朕亏待你了吗?”
“没有,不敢!”
“那是陪朕吃饭委屈你了?”
“不敢!不敢!不敢委屈,万岁饶命!”
张庸的屁股始终挪不到凳子上,天子瞪了一眼张贤妃,张贤妃立刻开口催着张庸坐下。三个人又恢复到了三足鼎立的状态,大行皇帝让李福撤了茶盏,“耐心”开导张庸道。
“罚是罚,恩是恩,怎可混为一谈。你犯错了,朕不该罚你?”
“万岁圣明,微臣该罚!该罚!”
张庸伸出双手,正准备抽在自己脸上,李福一挡轻声说道。
“张大人快适可而止,大喜的日子可别惊到了圣驾。”
张庸好是手足无措,李福继续吩咐在园门外候着的宫女们上菜,一盘一盘菜摆上桌子,大行皇帝拿起筷子夹起一块白切鸡放入张贤妃的碗中,他没给张贤妃说话的时间,只说“趁热吃吧”,便拿起一个鸡腿自顾自的啃了起来。
对于张庸的最终处罚由太后来定夺,这样大行皇帝就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这番省亲只管施恩便可以了。太后已经给张庸寻了一个退路,现在她正等着远在天边的“接盘侠”开条件。
夜深人静时彩霞才从二楼下来,彩蝶今天心烦的很,故而她睡得极浅,开门声一来她就被闹醒了,黑暗之中两双明眸对视一眼。彩霞只“嘻嘻”一笑,便借着月光摸上了自己的床,彩蝶心里不安对彩霞问道。
“今天洗澡是怎么回事,一间屋子都被水泡了。”
“我急了,就去找何大人帮我。”
“你!”
彩蝶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彩霞甩了一眼将脸转向一侧背对着彩蝶说。
“你急了也可以去啊,咱们都已经到了岭南,你还指望什么。我是不回太极宫了,你要回去大不了再找个伴陪你。”
彩霞的笑声拨弄着彩蝶的心火,彩蝶怒眉一横,冷声道。
“今天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窝着好大的火,你可不要惹我。”
“我都快累死了,睡觉还来不及,惹你干什么。”
彩霞懒懒的腔调明显就是不把彩蝶放在心上,彩蝶也不想继续拉扯,她想要盖上被子睡觉,但是心中辣辣的团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焦躁。这种焦躁既熟悉又陌生,如一根烧红的细针扎在心中让她痛痒难耐难以入眠,彩蝶只能缩在床上看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就这样痴痴傻傻的守了足足半个时辰她的心才松了下来,随着一声轻酣彩蝶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