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场景是,三个从关中来的私盐贩子兼职马贼对上荆南第一豪强曹纤和大行皇帝塞在何驰身边的首席耳目巧思宁。要是何驰在家的话,看到这种火星撞地球的场景他一定是汗流浃背,曹纤在这种状况下一旦善待私盐贩子,那就有营销私盐的嫌疑。要是她再和混水儿深入交流两句,被巧思宁捡了口实往上一报,何驰可真就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曹纤也知道这里面干系重大,家里藏着天子的耳目已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了,自己与何驰说的枕边话都能被听去,更谬谈在这种公开场合的一言一行。要开口也要寻个开口的理由,曹纤沉心思考,稍后抬眼看向已经从地上起身的三人说道。
“三位,我曹纤从来只做正经生意。若是来撺掇我干违法乱纪的勾当,那就趁早请回吧。”
混水儿想要往前凑,鲁青儿双手一伸往她面前一拦,两人四手推搡三下,混水儿借着自己个头小巧钻了鲁青儿右手的空档绕开了她的阻拦。就这样蛮横的抢过两步走到半堂的位置,混水儿伸手向曹纤一拱大大咧咧的说。
“我们当然是正经生意人,都是从关中来的正经生意人,我的身上还有武关税吏开的条子。只是你们这里的人不太讲究,动不动就说我们是什么私盐贩子,眼睛小的像针屁股一样。”
巧思宁敛着一股劲,这女盐贩子的身手怎么看都不像一个正经生意人,莫非是最近河东道抓私盐抓的太严,私盐贩子都被迫往南溜了。巧思宁吃不准曹纤会如何处置,只能用眼色稍稍点拨。关中各派势力复杂,弄不好还要牵到王爷们身上,要是真是走私盐的人,撑死了不过砍下三颗脑袋的事。天不怕地不怕,就怕这些人是王爷们安排的眼线,如果被她撬开了现在固若金汤的局面,打入何家内部伺机搞破坏可就糟糕了。
“那也要分个清楚,税单拿来我看。”
曹纤讨税单,只要敢正儿八经的过关,那就和贩私盐不沾边了。混水儿立刻从衣服里摸出一张沾满油点子的税单递给了鲁青儿,鲁青儿野惯了也不觉得这张纸有啥问题,但是当这张充满异味的纸递到曹纤面前,那一股油星发了霉还浸透汗液的综合臭味立刻让曹纤和巧思宁屏住了呼吸。
“要说曹夫人你开在樊城里的薯片摊子是真实惠,我就没见过哪家人用一锅油去炸东西,我们早中晚各去一趟,两三包薯片下到锅里都能炒一锅野菜了!”
曹纤耐心的捻开税单,她看着税单上记录的货物,时不时还能瞟到纸边已经霉变的圆形斑点。
混水儿的嘴巴不带停,她丝毫不在意眉头紧皱的曹纤,继续连珠炮一般的吹捧道。
“还有您堆在港口的红薯,无论是烤着吃、蒸着吃、煮着吃都嫽咋咧!我们一天三顿吃都不腻!”
曹纤点头将税单看过,之后转眼递向巧思宁,巧思宁也看过一遍之后,这张味道极重的税单才回到混水儿手中。巧思宁看着混水儿把纸收好,突然开口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呢。”
“在下混水儿。”
“混水儿这不是名字吧,倒像土匪的名号。”
混水儿眼睛不转,轻叹一声接过巧思宁的话顺势说道。
“我命头不好,生在落魄人家。老爹又是个铁憨憨忘了祖宗的姓,取名的时候非要给我取个带水的名字,说是女孩子家一定要沾了水才有灵性。可是他光想出了个水字前后就接不上了,娘又说女孩子迟早要嫁人,随便取个名字应付一下得了,于是就照着黄河的黄泥水叫我混水儿。”
巧思宁和混水儿瞪着互不相让,正在这时桑绮端着三盏糖茶来了,曹纤便用话语拉开两人说。
“既然如此来的都是客,茶已经来了,三位先请坐吧。”
三盏红枣红糖茶端到三人面前,混水儿一开茶盏看着那硕大的红枣和满溢着香气的糖水便不管不顾的上嘴去喝,哪怕烫了嘴也不管,只把第一口甜水抢到嘴里含住才罢休。曹纤看着混水儿这样,心中有些发酸,哪怕她是关中来的,哪怕她有着私盐贩子的背景,却终究是一个年级和自己差不多大的女孩子。
曹纤当初带领义勇南下乌林,只那么短短的路程都让她心生焦躁,不安与恐惧更是如影随形。混水儿的商队一路南下,从关中过武关来到荆襄之地,其中艰险自不必多问。而且他们没有文牒,带着这不多的货物过一趟武关就花去了二十贯成本,如果不涉及走私来回一趟能有多少利润。商旅之路其中生存之艰难,曹纤就算想象不到,也能从那张霉掉的税单上窥见一二。
“你们带的货物不多,一来一回能挣钱吗?”
曹纤的话有一半试探的味道,混水儿含了一颗红枣用袖口擦了擦嘴巴,这才开口回道。
“不敢多带,我们没有文牒,多带了万一被扣在关上就是纯赔。两头跑,两头卖,赚点辛苦钱。”
混水儿的业务还是挺熟练的,他们这次南下主要任务就是卖掉那两匹偷来的战马,其他商品都是给战马打的掩护。没有文牒过关税都高到天上去了,关吏扣你的货物你也只能认赔,身后没有靠山这一趟能走多远都是个玄学问题,但是只要两匹战马一出手,混水儿就可以昂头挺胸的回去交差了。
“你们的货卖完了吗?”
“卖完了,小头在路上卖了不少,大头在樊城两天就没了。我们打算过两天就回关中,正好回家过年去。”
“那么混水儿妹妹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混水儿眼见进入正题,她将嘴里的枣核吐了出来,起身朝着曹纤一拱手说道。
“混水儿想寻个靠山,曹夫人也知道我们走商的不容易,关中那地方土老财们断了路子,出哪一道关都要收重税。我们手底下五十几号人,收钱办事嘴巴严实,出了任何事我们都包赔,被官府拿了也一定麻利的闭嘴绝对不会惹到主家身上。”
这混水儿一开始还端着架子不露馅,但触及到核心问题她就立刻露了本相。说到底还是私盐贩子的底蕴,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南来北往给大户人家当趟子手走私货的活计他们也敢接。一句话只要钱到位,卖命都不成问题。曹纤想到了肖得意派来的二百关中刀客,心中一股复杂的情感纠缠着,她都不知道自己是在恐惧还是在悲叹。
“又为何来寻我?”
“人人都知道曹夫人仁慈、仗义……”
曹纤双目一瞪,巧思宁感觉到一股寒意从曹纤身上涌出,混水儿阿谀奉承的话刚起个头就断了。
“别说虚的,我家房子是谁烧的,你从关中来多少有些耳闻吧。”
“我们自然是想攀何大人的高枝。”
“攀上了有什么好处?”
“攀上了明着走商,低头不用探山绕路,抬头不用看那些税吏的眼色。”
“还有呢?”
曹纤步步紧逼,气势渐起隐隐有泰山压顶之势,混水儿死硬着不退,向前迈了一步过了半堂的那条线,鲁青儿上手要挡混水儿,谁料混水儿身子一低直接向着曹纤跪叩道。
“关中没人给我们发文牒,黄河里打滚的生意太难做了,叔伯们都老了肩上还要扛着百斤的盐袋子。混水儿就想攀个高枝借把子力气,以后过关能少交些税,好让兄弟们多吃一口肉。”
巧思宁冲着曹纤微微摇头,这头可不能开,一旦开了效仿之人必是纷至沓来。何驰这颗苍天大树谁不想靠,况且巧思宁就是天子的探子,曹纤一旦与关中的私盐贩子勾搭上,这件事必定会被天子知晓。天子也许会对此视而不见,又或者会直接使出雷霆手段镇压,巧思宁摸着自己的小腹,她完全不敢去赌这概率。
曹纤心中自有思量,她对巧思宁微微点头,看着跪在地上的混水儿说道。
“妹妹起来吧,我只是一介女流,家里的大事我是做不了主的。今年先回家把这个年过好,明年带个可以做主的人再来见我夫君。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他点头,我只管着内务不敢僭越。”
曹纤将手边的鹅绒背心捧到手中,再对混水儿说道。
“无功不受禄,这件背心我很满意,如今我就把它买下了。只是我家中余财不多,只能以货抵之,你意下如何?”
混水儿大喜过望一个劲的点头,曹纤心中很是忐忑,这傻妹妹也不知道是真没心机还是装出来的没心机,老练时是真的老练,不老炼时就是个纯纯的孩子。
“那算一千两银子的货!这件可是宝衣,不还价!”
混水儿一开口就破了功,这下连巧思宁都不把她当一个人物了,唐莹和鲁青儿更是忍俊不禁。
“潘安!”
潘安应声而至,立在客厅外听着曹纤吩咐。
“带他们去仓库里挑一千两银子的货,派人看紧了别让他们胡来。若是他们或打碎或弄坏了物件均要照价赔偿,敢有偷拿抢夺当场抓住拿给官府处置。”
“谨遵乡君吩咐!”
混水儿被幸福感扑倒,她现在彻底香迷糊了,只见她双手抱拳想谢又开不了口,想要跟着潘安走却想那糖茶还没喝完,于是返回来喝完了自己的,又看了看两个伙计的茶碗,直到三盏全部清空才带着两人跳出了客厅。
“混水儿。”
“乡君什么吩咐!”
曹纤喊了一声,混水儿一转身学着潘安刚才的姿态向曹纤见礼,哭笑不得的曹纤硬生生把笑脸憋了下去,说道。
“只给你两炷香的时间,我这里已经备好了宴席,稍后你回来只管找鲁青儿。”
“好嘞!”
混水儿一句“好嘞”刚出口,她突然的一愣又想到了什么,立刻开口追问。
“那乡君给我们安排个住处吧,我们少拿几样,留个睡马棚的钱就行了。”
“潘安。”
曹纤一点潘安,潘安点头应下。
曹纤被唐莹搀扶着走了,巧思宁和鲁青儿紧随其后,桑绮和桑丹两个丫鬟来客厅收拾残局,潘安见此间事已定一转身没好气的对着混水儿说道。
“真是不懂事的小丫头,我家乡君怎么会亏待了客人。快点跟紧我,仓库重地可不是谁想去就能去的地方!”
混水儿哪里管潘安说什么,她只在脑袋里盘算着一千两的货物能塞几个大车。
潘安带混水儿去的仓库只是位于襄阳城中的一处货物中转站,曹庄真正的大仓库紧挨着襄园和新曹庄修建,那里才是真正的重兵把守之地,里面存着乌林展览会即将展销的所有货品,仅是估价就有上千万贯。已经从租田上撤下来的兵丁就专门负责大仓库的守卫工作,这也是龙椅上那位大股东的特别关照。盛德米铺被挤兑外面闹得声势浩大,其实清算起来亏不掉多少钱,但是这座仓库一旦失陷,那损失的可就是真金白银了。
“你怎么像个猴一样,这缸可不能爬!”
潘安刚把混水儿带进分流仓库,混水儿就像发现新大陆一般上蹿下跳,只见她盯上一口巨大的酱缸,双手扒着缸沿非要往里面看个究竟,奈何上面覆盖着沉重的铜盖,她只能透过铜盖的缝隙闻个香味。
“里面都有分装好的小坛子,你可别在这里闹,工人还要干活呢。一缸酱要是弄坏了,你有一万贯也赔不起!”
混水儿也不敢真的犯浑,她扒着缸沿垫着脚尖嗅着从铜盖下面飘出的香味对潘安问。
“那你说说看,这里面香香的是什么。”
“这叫一勺香!”
“怎么从没听说过。”
“你听说过才怪了,这是今年冬天乌林展览会要卖的东西,里面还有……”
混水儿只听到“里面还有”,双手一放下了缸沿,撒开腿脚便往里面跑。
“快来人啊!”
潘安连忙喊来三个人,连同混水儿带来的两个一起追着混水儿进入仓库内部。很快所有人都注意到那个猴精一样的身影,她一路钻到了陈列着泥封酒坛的摆架前,一副用来打酒的酒提挂在高处,混水儿伸长脖子一个个去闻那酒提上滴下来的味道。
“这个!我要这个酒提打的酒!”
潘安心叹真是个精明人,另对打酒的人点了点头,打酒人便抱来了一坛已经开封过的给混水儿过目。混水儿趁着打酒人使唤酒提时猛吸了一口,顿时就被呛得吐起了舌头,可纵使当众出了洋相她也不忘伸手指着酒坛说。
“没错!没错!就是这个味道,就是这个二锅头!来十坛!”
“没见识!二锅头能有这么大的劲头,这是刚酿出来的霸王倒!你还想拿十坛,这仓库里一共只有三坛。”
打酒师傅嘲笑着混水儿没见识,他把打满的酒提往桌上一走,两只小盏就已经满上了,随后伸手递到了混水儿的两个跟班手中,两个跟班只敢浅酌,不敢抬头一口闷下。
混水儿被那股酒气冲得眼泪鼻涕一把抓,她也顾不得和打酒的师傅理论,只转向潘安竖起了三根手指。潘安吩咐两个师傅去后面取货,混水儿带来的伙计见她已然面红耳赤站立不稳,便连忙上去搀住了她。
“大妞醒醒,还有好多货要进呢。”
混水儿被这句话一浇,立刻从微醺状态回转过来,两个随从喝了那一小盏虽然没有醉,但已经明显有酒劲上来了。这种不可多得的烈酒一旦拉去关中,一坛就能卖出天价。而且这还是抢在乌林展览会之前漏出去的,对于那些想要尝鲜的大富豪商来说,喝的就是一个与众不同,为了提前喝到这一口,他们必将挥金如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