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私盐贩子进入曹家布庄的消息不胫而走，姜奇此时正停在襄阳城中，他的反应非常迅速，潘安前脚领着三人抵达分流仓库，他后脚就带着十名亲随来到曹家布庄。曹纤对姜奇的到访早有预料，家宅四面透风根本存不住秘密，况且是刘国勋擒住的放风眼线，他本就是天策军神机营的一员将领，有这条干系连着姜奇此刻就算身在樊城，他听到消息过江杀到也只需半天光景。
曹纤的身份今时不同往日，她是天子敕封的汉襄女使，姜奇不敢强闯，只让人进去通报。
刚刚接待完私盐贩子的曹纤已经坐在了账房之中，正中三张椅子，曹纤居中，左边是赵蓝若，右边是沈娟，还有一个巧思宁坐在门口的位置上。负责传话的桑绮站在账房门口，她静静等着曹纤落话。
“擎天木砸跳蚤，这位姜将军也真是太上心了。”
曹纤放下刚刚打开的账本，巧思宁轻声安抚道。
“眼看盛德米铺的事刚闹过，公主又停在襄园里，此事不怪姜将军急躁。”
曹纤点了点头，巧思宁起身顺势说道。
“乡君就在这里做主，外面的事我去推掉，别人有凭有据的来登门拜见，真要查也不应该来查家里。”
曹纤知道巧思宁和朝廷内部的人员有些联系，她却没有选择顺水推舟，姜奇带着亲兵来八成也不是为了抓几个私盐贩子。俗话说的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襄阳这样的局面已经持续很久了，自从曹庄过火之后，襄阳城中军民人均得了“关中综合症”。肖得意随送嫁队伍一路南下，他却没能在襄阳城中呆上三天，就活活被一双双冷眼瞪回了京城。
襄阳的珍宝阁重新开张之后半年来都是门可罗雀的状态，曹纤知道这“关中综合症”必须及时医治，以前她只有一个乡君的名头管不了这些，但现在的曹纤是汉襄女使，论品级比何驰还高。出了襄阳曹纤的话有没有效果尚且不论，只在襄阳城中她的主张和意见恐怕无人敢违逆。
“桑绮把姜将军请到帐房来。”
“谨遵乡君吩咐。”
桑绮退走，曹纤将账本一合，左右看了看，再把目光落到巧思宁身上说。
“我知道在这里见外客不合适，但有些话还是说开了才能让人放心，姐姐们就留在这里一起吧。咱们总不能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日子总要过下去。姜将军来了也好，正好当着他的面把话挑明了。就算真的是我曹纤做错了，上呈吏部圣怒降下来我扛着，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姜奇过了客厅就停住了，桑绮伸手做请，但是姜奇硬是动不了步子。
“姜将军，乡君说了请你去账房。”
“请你去询问乡君，如果那些人真的不是私盐贩子，那就只当没这回事。若是需要我姜某出手，只需告诉一声便可。”
姜奇话音刚落，又一个女子迎面走来，桑丹来到桑绮身边，向着姜奇一礼道。
“姜将军，乡君怕你不去，她让我来转达一句话：公事公办将军不必拘束。”
姜奇犯了难，现在真是尬住了，想了约莫半炷香的时间，他才一抬手解下腰间的佩剑。姜奇先去门外把佩剑交给亲卫们，并让他们去茶摊歇息不要堵着门，
“哪怕看到那些人出现也不要轻举妄动，听到了没有。”
“得令！”
姜奇安排完门外的事后，这才转回正了正衣服和帽冠跟着桑家姐妹一路走到账房门前。
“不知乡君有何吩咐。”
姜奇看了一圈账房里坐着的人，立刻压低了脑袋。曹纤行事开阔，吩咐桑家姐妹挪来了一张座椅，巧思宁起身往账房内挪了几步，她的椅子也随之挪到了沈娟身侧，账房门口一下子空旷了不少。姜奇看着桑家姐妹将椅子挪了过来，他便伸手一挡，连桑家姐妹和椅子都被挡在了门槛之外。
“无论乡君有何事商议，姜奇只在门外站着即可。”
曹纤没有强求，等定了几息之后，她才缓缓开口。
“他们是我放进来的。”
“……”
曹纤见大家都没有反应，拉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他们可以从武关南下，其中有我的原因，真要论起来我和夫君一人占一半吧。”
姜奇憋不住了，直问道。
“乡君与何大人究竟商量了什么？”
“也并没有商量什么，不过是就事论事。大家都知道今年曹庄的货物出项不如去年……”
姜奇想要开口打断却被曹纤冷眼一点，现在曹纤想要不避人打开天窗说亮话，哪怕何驰来了照样要跪在门外听她把话说完。
“货物卖的不利索，自然有身毒人断丝路的原因在内。但哪怕是往日的小单也弱了不少，尤其是北方直通关中的那一路遭遇颇多阻碍，若我曹纤只是个小豪商，这点损失也就不去看了。可是今年的乌林展览会还要办下去，全国上下还要指着这些进项。要是展览会上少了关中客商，粗算之下会有约四成商货滞销。而这些商货走洛阳出潼关，运输加上损耗，恐怕没几个商贾愿意走这趟冤枉路。”
“乡君多虑了，不过这些商货而已，加了利益自然有商贾接手。”
姜奇的话一出口，沈娟轻叹，赵蓝若摇眉，曹纤轻抚手边账本把话接上。
“姜将军说的不错，甩给商贾自然有胆子大的人接手，可是钨金钱怎么办。”
说到底这一年曹纤都在替大行皇帝收拾烂摊子，如果这些货物无法顺利抵达长安，那么现有的交易体系就会出现偏差，如果不能保证长安的兑币官署和估价所附近有足够的商品填充，那么这两个部门就是形同虚设。
商贾逐利，他们手中一旦囤积了足够的商品，并且在一个区域内实现了贸易垄断，那么制定规则躺平割韭菜就是他们下一步的目标。朝廷制定规则设置部门，就要让这些部门运作起来，曹庄出产的这批货物要么让朝廷派人来押送到长安，要么就通过商品交易自然而然的流到长安去。
假如曹纤什么都不做，直接放任这四成滞销货物被某个大商贾一口吞下之后会发生什么？
“一旦这样的情况发生，长安兵马使认为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呢？”
姜奇有点吃惊，他抬起正脸看着曹纤！看不透，实在是看不透，何驰与曹纤日常都在探讨什么东西！姜奇只觉背后发凉，这夫妻两人凑在一起简直可怖，整个昭国南南北北都逃不过他们的算计！
一个巨商集团，吃下了乌林展览会四成的货物，他拉回关中开市售卖，大可以在暗地里开自己的堂口，自己的兑币署，自己的估价所。关中贸易路线阻塞就会孕育出一方独霸的垄断集团，而这个垄断集团一旦形成了，他们就会索求更多。关中贸易的停滞始于肖得意火烧曹庄大楼，而曹纤必须在下一座大楼着火前把这条商路打通。
何驰放肖得意回关中时，曹纤最先是不理解加愤怒，后来她熄了愤怒却依旧不理解。一直到从京城回来稍稍想通之后，曹纤才逐渐开始理解，自己已经不是一个小姑娘了，自己的一怒很可能就是惊天动地，彻底断了关中商路也不是什么难事，层层设卡、层层盘查，只要商贾感觉到阻力他们就不会往南走了。
“再者说肖得意他的确是关中首富，但是他能代表关中吗？肖得意最多只是一个皇商，但我曹纤现在是汉襄女使，荆襄之地落字如金不能不去考虑后果，我下令去堵口子和肖得意堵口子份量是不一样的。”
“乡君思虑万千，姜某受教了。”
“曹纤不会让姜将军难做，您是长安兵马使，对这件事上心是应该的。我不会由着这三人胡来，但凡有贪赃枉法、夹带藏私，自有税吏和官兵去收拾他们。”
“是姜某多虑了。”
正在此时潘安快步向账房走来，姜奇正好顺势而退，桑家姐妹又挪开了椅子，那潘安上气不接下气的将混水儿的取货单子递到了曹纤手中。
“他们人呢？”
“那个混子看着货物装车呢，他们鬼精鬼精的，专挑好东西拿。”
“可不是嘛，霸王倒三坛、一勺香五罐、香辣香油七壶……。居然还有长沙雪纸？还真是挺识货的，这一千贯花的不冤枉。”
曹纤看单子上列出的好大一部分都是曹庄新出产的货物，脸上已经渐渐展开笑容，真是有人乐得挖坑，有人就乐得踩坑。将货单往手中一收，递给潘安说道。
“把这货单交给鲁青儿，告诉她只要那混水儿敢回来赴宴就依计行事。”
“遵命！”
潘安不多问一句，拿着货单就走了。
曹家布庄外头的街道上姜奇带着亲兵走了，当一个人走江湖的时间久了走的路多了，他就会对兵丁的味道特别敏感。茶摊上两枚碎银子一落地，立刻就有两个探头探脑的人出现了。他们正是寻着混水儿踪迹过汉水来的人，那领头的老叔连队伍都顾不上了，混水儿离开三个时辰后他就感觉到不对。樊城这个地界只需要以关中和蜀中的口音一问，就能知道某些人大概得去向，当他听到有外地人乘船过汉水，老叔就坐不住了无论如何都要过江来一探究竟。
“大妞！”
老叔的跟班及是机敏，他一眼就撇到了三个“醉汉”，这三个人竟这般堂而皇之的从大路上走来，要说他们没喝醉老叔都不会信。
“混妞！”
老叔也顾不得了，顶着四周一众人的目光，直接奔到布庄门前，一把揪住混水儿的衣领，恨不能立刻把她拖过汉水去。
“叔来了，咱一起进去吃！”
“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呀！”
混水儿身后的两个跟班想要开口，谁知嘴巴一开就是两个酒嗝，老叔怒了左手挥动赏了两人两个耳光喝道。
“让你们看着人，你们还喝酒！也不看看这里是啥地方！”
“老叔你听我说……”
“你也喝酒，青天白日的不怕别人把你卖了。”
混水儿虽然被老叔揪着衣领，但是她胜在灵活，一左一右两下避开了老叔扇来的手掌，逗得路边看热闹的人发出一阵阵哄笑。襄阳街头也是好久没有这样的猴戏了，倒不如说这可比猴戏有意思。
“老叔你听我说，我就闻了一口，没喝。那酒叫霸王倒，一伙儿跟你细说，你来都来了快和我一起进去吃！”
老叔几下巴掌都落空了，正要将混水儿拖到面前饱以老拳的时候，鲁青儿丢来一句“慢着”，让老叔的拳头停在了半空中。
“菜都要凉了，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
混水儿咧开笑脸顺势挣脱了老叔的控制，三步跨到鲁青儿面前，学着潘安的礼数毕恭毕敬的说道。
“见过鲁夫人。”
“后面那几位不来吗？”
老叔收了拳头环视一圈，霎那间一股恶寒就蹿上了他的背脊，这是赶鸭子上架不上也要上的节奏。终究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地头蛇邀你赴宴，你岂有拒绝的道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