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行宫里的省亲活动已经来到了第三天,陈术带领的一营人马已经逐渐适应了自身的业务,并且好多想要上进的人还在努力提高自身的业务水平。第一天的及时立威起到了效果,即便陈术不在只有苗胜一人坐镇营中的情况下,也绝对没有任何人敢违逆军令。
前营都在努力奋进,后营病榻之上三加一组合的命运就有些凄凉了。足足三十军棍打在背上,五天时间只够他们养个皮肉,揣着内伤回到京城大营还要安心静养。伤筋动骨一百天,哪怕你体质异于常人,也没法赶在比武大会之前把身体恢复到完美状态。似乎是知道自己上进无望,趴在床上的三人情绪起伏极大,昨天晚上金晏送饭时听到了三人闷声闷气的互放狠话,三个病号相互看不顺眼,已经有势成水火的征兆。于是今天金晏寻抽了个空档找到苗胜,把他带到马棚旁的帐篷后面悄悄商量能不能把韩义挪出去。
“我想避免晚上再起口角,这对病人养伤不利,更有可能打破宵禁坏了营中军纪。”
“营中帐篷都有定数的,我可做不了这个主。”
苗胜真的做不了这个主,新兵营立在一片高地之上,由于可以利用的平地较少,所以营中的帐篷数目是定死的,营地朝向、营内布置都出自神机营工匠的手笔哪一面都没有多余的空地,下营之后营地内就几乎不存在额外的可用空间了。在如此紧凑的空间内,把营中一切布设到井井有条已经花去了大家不少功夫,再说一共就停五天时间,谁也没有想过会有增设帐篷的需求。
随意增设任何帐篷,要么会挡住营中现有的通路,要么就会成为挂在外面扎眼的累赘影响营地的整体美观。新兵营授了牙旗,他们已经等同于是天子旗下的亲兵,他们的营地还在最显眼的路口。省亲期间能在大路上来去都是极有身份的人物,甚至天子都有可能跑出行宫放风巡山打个猎。走这一回好多大老粗都敛了性子,甚至在帐篷里聊八卦嚼舌根都文雅了好多,晚上巡夜马儿自觉走成一排。
“偏他韩义这么特殊!这里又不是上林苑哪有那么多宽敞帐篷住。再说大家都是挤在一起的,他们睡医疗帐篷已经很享受了,咱们这里最挤一顶帐篷里晚上要塞足足八个人,大家肩抵肩才能睡得下去。”
苗胜很是心塞,一个韩义牵连三个人,自己的好友本来是堂堂副领队,现在直接被掸去当了马夫。韩义躺在医疗帐篷里,再不痛快好歹夜风吹不到他,而被他连累的金晏却只能睡透风的马棚。
苗胜感觉韩义私心过重,已经有三个人受你连累陪着你挨罚,你却还要和他们闹出不痛快!他对金晏摇了摇头,好言劝道。
“我看咱们别太上心了,让他闹个痛快,到时候往营外一丢大家轻松。这种人本事没多少,就是浑身刺多的很,咱就说吃条鳊鱼也不用花这么大的力气去拔刺。”
苗胜说完就要走,金晏上手一拉将苗胜拽了回来。
“阿胜,岂可因私而枉公!将若不管兵,兵自不会尊将命。”
金晏耐心的劝着,苗胜却像吞了酸梅一般眉头紧皱。那韩义出行前和他打过一架,现在他那么扎手,谁知道苗胜帮了他会不会反过来被他咬上一口。
“土燕子,你就少管些吧。就韩义那拼命往上爬的劲头,你不觉得吓人吗?和他走太近早晚有一天被他当了垫脚石,而且……我总感觉他杀过人,那天我和他交手,他几次想要下死手。”
“无凭无据不可乱说。”
“什么无凭无据,我就是证据。正常人动拳脚,哪有那般凶煞的眼神。我现在只要想到和他睡在一顶帐篷下,整个人就瘆的慌。”
苗胜抬头四顾,竖起一掌盖住轻声说。
“我怀疑,他是杀了人冒名顶替进来的!这种人一旦得势,后果不堪设想。”
金晏想要反驳,却被一声咳嗽打断,这时两人才觉察到营中一片寂静,当他们看着三步远的地方落着两道影子,金晏和苗胜立刻阔步走出了马棚向帐篷掩住的地方张望。
陈术站在大行皇帝身侧,他一手竖起食指做出噤声的手势,这道简单的军令效果极佳,直到他们走到马棚附近整个营地内都保持着鸦雀无声。大行皇帝本还想再听听八卦,但是军中传谣也是死罪,再听下去恐怕陈术就要开始搬军法了。
“什么样的事非要两个副职躲在马棚里窃窃私语?”
大行皇帝问,两人见一众站着不动的营中人马不敢跪也不敢呼声,直到陈术暂时收了食指下令道。
“万岁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
金晏上前一步,苗胜本能的去拉他,谁知自己的重心不稳反被金晏拖得往前迈了半步。眼看阻止不了挚友寻死,他也已经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罪人金晏昨晚给伤员送饭时听到三人在帐篷内颇多口角争执,罪人以为三名伤员外有外伤、内有内伤,这样整日怄气不利于伤情恢复,更有可能因为口角相互之间落下记恨。故而想请示将军把他们分开安置!”
大行皇帝“哈哈”一笑,摇头迈步走到金晏身侧。
“三个各挨了三十军棍的伤员,还能在医疗帐篷里吵嘴。陈术你这行的什么军法,是不是专门糊弄朕的,听起来是极重,实则根本没有用力去打。”
“万岁息怒,末将不敢欺君罔上,营中太医可以作证。”
大行皇帝点了点头,心中想的却是陈术是个绝对开不起玩笑的人。这就是何驰讨厌陈术的地方,也是大行皇帝为什么要把陈术塞给何驰,把他当做眼线和小偷的原因所在。一类人自有一类人的用法,这营中三百多人也有他们的用武之地。
“朕听说这新兵营下营第一天就闹出了副职被革贬为马夫的事,这可是天策军中第一例。你金晏任副职屁股都没坐热就跌下来了,心倒是还挂着害你的人,你的心里就不记仇吗?。”
“营中兵卒皆为手足兄弟,若不同心难以结阵御敌,罪人金晏万望天子恕僭越之罪。”
大行皇帝听着金晏的话,脸色渐渐发黑,他双眉一低盯着金晏低下的头说。
“朕可以饶恕你的罪,但是朕不喜欢你们身上沾到的味道。什么动不动就是一套大道理,朕知道何驰能干,他懂文识政、精工巧计、悍勇无双,但是唯独不要在朕面前卖弄军事。要是大道理能打仗,朕还要看着兄弟们去流血干什么。要是大道理能当饭吃,还要军粮干什么。战场上只有真刀真枪的道理!”
大行皇帝等着金晏答复,谁知道金晏的答复没等来,却见苗胜补了小半步与金晏并列,向大行皇帝拱手而问。
“苗胜有一问,恳请请天子解惑。”
“放肆还不退下!”
陈术轻喝试图阻止这场闹剧,大行皇帝却饶有兴趣的催道。
“赦你无罪,说吧。”
苗胜太了解金晏的脾气了,如果放任金晏去做,金晏一定会当众反驳大行皇帝所说的“大道理”。故而他干脆舍命相陪!
“何荆州在庐江公塾里留下过一道思考题,他让学子们思考,军士究竟是畏威还是畏德,百姓又究竟是畏威还是畏德呢?”
大行皇帝瞬间红温,陈术得脑子还没转回来,一众士兵也听不出这话中含义,只听龙鼻子“呼呼”往外出气。
“好,何驰真有你的!这个仇朕记下来了!你就这么教小孩子的,很好!”
苗胜和金晏一脸无措,这本该是苗胜的顶撞之举,怎么就牵扯到何驰?他们完全不理解天子的想法,他们更不明白在天子心中揣着奇怪的胜负欲。
“陈术,今晚你就把医疗帐篷里的三人分开安置。”
“遵旨。”
“这次朕来你们新兵营,为的是两个被贬为马夫的人,你们可是开了天策军中先河。朕给你们一个机会,既然苗胜提了一个问题,那朕也就回你们一个问题。何驰当街斩鲁、尤的事早已经天下皆知,但是经过刑司审议之后没有落死刑处置,其中有何缘由。答出来了两人赐回白身,继续在军中效力。答不出来的话,你们就给朕在上林苑养马十年!”
大行皇帝明显不高兴,说完便甩袖离去,陈术也没有时间发落金晏和苗胜,他只赶紧带着人一路护送天子返回行宫。天子赐问不知道要引出多少八卦,把那些沉年老账翻出来讨论,这里面的事可就有说道的空间了。
“你们!……这话都敢说?”
金晏帮韩义挪了帐篷,苗胜在帐篷外站着不愿意去看韩义的正脸,现在是个正常人都躲着他、避着他。要不是这一问关系到金晏能不能摆脱马夫的身份,苗胜甚至懒得管韩义的死活。
“畏威还是畏德,这有什么不能问的。”
韩义小心翼翼的趴到木板铺上,又是摇头又是叹气,他本以为金晏很聪明,却不想他也能掉进这种坑里。
“这句话的答案只有一个,明显就是用来堵人嘴的,尤其你苗胜问的还是皇上。皇上还能怎么说?说畏威,就是无德。说畏德,就是无威。这个问题从始至终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恩威并施!这种大道理扣给皇上,皇上没有迁怒于你们,真是……真是……”
韩义的痛处又发作了,他趴在床上伸长四肢脑袋啃着木板不停抽搐。这样的姿势维持了好久,他才慢慢缓过一口气,再抬头时韩义浑身已经被汗液打湿。
“那你可知道刑部为什么没有判死?”
苗胜直接把天子的问题甩了过来,韩义一边擦汗一边思考,这次倒是难道他了。何驰杀鲁、尤两位公子,手段狠辣、效率奇高,就算是两人私闯何驰的屋宅,直接动手去杀也实在有点过分了。真要论及案情,何驰高低也是个流配千里的下场。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臣。皇上有圣意压着刑部岂敢忤逆,应该是圣意如此何驰才脱了罪责。”
韩义有些不甘的握紧双拳,想来想去既然是讲大道理把皇上惹怒了,皇上自然会以大道理回敬。天下最大的道理,就是这天下都是天子的!
“不对!”
苗胜和韩义的目光落在了金晏身上,金晏在帐篷内左右踱步,轻声反驳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兵莫非臣。皇上的确可以一旨定生死,但是圣旨一旦这么用了,那与韩兄所解的畏威畏德有什么区别。”
“你什么意思?你是在说我的智虑不及你?!”
“韩兄误会了,畏威还是畏德这一问是问给学子们的,只是今天苗胜凑巧在御前说了出来。这一问其实是何帮主问学子的问题,而不是用来针对天子的问题。”
“无论起因如何,你们今天都冒犯了圣驾!”
韩义极是气恼,金晏却不为所动,继续低头思考道。
“金某认为,你若看它是大道理,那么回的也是大道理。你若看它是有理有据,那么回的问题也是有理有据。”
“有什么区别,还不是皇上一旨定生死!”
“有区别!”
“那你说个清楚!”
韩义气上心头,一声虎吼直接冲出帐篷,外面巡逻的士兵浑身一个哆嗦,知道情况的士兵们只对着帐篷甩来憎恶的眼神。
“心服口服。鲁、尤两家,在那件事后太过平静了,说他们心服口服也不为过。”
“朝廷重臣勾结哀劳贼子,他们当然要低头认罚。”
“且听我把话说完!”
金晏思考到激烈处,终于也忍不住熊了韩义一句。韩义的怒火越滚越大,要不是现在背上的伤架着他,他八成会和面前两人直接动起手来。
“阿胜,帮主那一天一共杀了多少人?”
苗胜面对金晏突然抛来的问题有些措手不及,先说几个、又说十几个、后来想了想就冒出一句“挺多的”。
“我知道了,刑部定性之后鲁、尤两家哑口无言,也无上告的可能。因为那一天帮主一人前往、左右无援,反观鲁、尤两人都带着家丁,屋内屋外加起来可能有十几人之众,而且鲁岳还是武状元。再加上鲁家与哀劳有染,若是帮主不果断出手,就会被人蓄意谋害!”
“一家之言,不足取信!”
苗胜嫌烦,指着屁股朝天的韩义喝道。
“你那说的就不是一家之言了?!”
“姓苗的,你打我脸上的青紫的仇我还没报呢。”
韩义身体动不了,气势却不输人,要不是金晏及时拉开了苗胜,这两人一准要吵到陈术来收拾他们为止。
“且住手!说好集思广益怎么还能闹出口舌之争?韩兄说的也并无不妥,凑得两份答案全部交于天听,这样他和我总有一人能恢复白身。”
陈术沦为了传话筒,他在入夜之前将两个答案带到了天子面前。大行皇帝也不是非要发这个怒,只是他越来越觉得何驰讨人厌。在封建王朝时代,兵权是一种尤为敏感的权力,通常遇到这种事其他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但反观何驰屡次在红线上跳舞。从偷庐江太守的牙旗开始,大行皇帝心中始终存着一个难解的疙瘩,偏何驰没什么自觉性,他还当着天子的面大大方方的点评军武之事!昭国要在楼兰屯多少兵,是他一个荆州刺史该关心的事吗?!
“这何驰开的公塾究竟是学文还是学武!还问什么军士畏威还是畏德,他就是等着有一天自己手下出来的学生,跑到朕的面前来扎朕这一下!”
“陛下息怒,依末将看何大人只是无心一问,并无二心。”
陈术在御前轻劝,大行皇帝噎着一口气消不下去。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幸亏今天这句话是落在朕的面前。这何驰口不择言的毛病必须改一改!”
“末将领旨。”
“他教的学生也是不赖,就是满嘴大道理太烦人了。”
“……”
陈术跪着不动,大行皇帝一口浊气吐出,陈术心中大石才缓缓落地。
“回去告诉他们,这两个答案都不对!既已是天策军的一员,就根本不需要去计较对错,更不需要解答什么问题。等他们什么时候真正立下了战功站稳脚跟,他们才会真正想明白。何驰不死的原因只有两个字,价值。”
什么圣意一言堂!?什么何驰被迫反击!?三个未经世事的小儿并没有拨开迷雾直击核心!
何驰有其价值才是重点,因为有其价值所以刑部才会去深究他是不是出于自卫,因为有其价值天子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他不能发挥自己的价值,刑部不会为其辩解开脱,天子要他偿命也在情理之中!
天子纳韩义是因为价值,天子收苗胜和金晏也是因为价值!他们三人如果永远无法认清、挖掘自己的价值,那么他们永远只能是一个小兵!而从一个小兵嘴里说出来的道理是没人会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