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昼短,才不过四点多钟的时候,岭南山上就已经一片昏暗,林影茂密处更是伸手不见五指。风过树丛弹出悉悉索索的怪声,奏到激烈时甚至有点像女子的哀哭。何驰远远的听着窗外的山哭之音,而不远处恰好团着一抹艳红,这浓浓的中式恐怖的氛围感让他这个无神论者也有点心慌。
李家庄里外百来个家丁连夜布置,红灯笼、红绸子、红喜字让两座楼披上了红妆,它们恰似两个明天要出嫁的小姐,一前一后站在远处,一高一低落在何驰窗前。
“这么红,看着好瘆人啊!”
何驰警觉的四下环顾,视觉半径的山林里没有任何一个人类的显示框出现。其实想来陷入烦恼之中还是挺好的,至少脑子在转动的时候,人就会自然而然的忽视一些东西。脑容量全部挪去想问题了,人也就顾不上害怕了!几息之后天色又沉了几分,远处围拢着李家庄的红光则变得更加惹眼了!
“叮铃!”
何驰被这茶盏的碰撞声吓了一跳,他板着脸转过脑袋看了看跪在地上正举着托盘的彩蝶。
襄阳原非龙潭虎穴,与其说是因为某人的存在能镇得住这龙潭虎穴,倒不如说因为某人的存在这里才是龙潭虎穴。四面八方各路鬼神都不敢在那方寸之地放肆,管你是关中的肖得意还是蜀地的楚貂,就连关中王爷来了也要收敛住自己的锋芒。
何驰的可怕是多方面的,他有偷旗袭营的果决和勇敢,也有赚洪兴入儒林的精细计算,平易近人是常态,装疯卖丑也是生活中的调味剂。可是你不要忘了,他同样是个心狠手辣的人,路斩鲁、尤是旧闻,南阳郡中贪赃枉法的官员都是由他亲自处决。说不定就在你松下防备的下一秒,他已经摇身一变成了索命恶鬼!
“呵呵呵呵,我看那红光挺吓人的。李家也真是的新婚前夜搞这么大动静,也没必要今天就把红灯笼挂起来吧。”
“叮铃!叮铃!”
彩蝶已经跪了一个时辰,何驰虽然嘴上打着趣,但是他却没有让彩蝶停下来的意思。彩霞在房间外候着,当她看到彩蝶的手开始止不住的颤抖,便伸出半个脑袋进屋来小声劝道。
“何大人已经一个时辰了。”
“我知道了。彩霞姐姐快去多点几只蜡烛,那对面的红光太吓人,不把屋里点亮了我今晚一准睡不着觉!”
“是。”
彩霞也不敢多言,立刻挪步下楼去点蜡烛,何驰见彩霞走了屁股一挪走到彩蝶面前,单手一托将托盘从彩蝶手中端走。彩蝶不愧是宫中大宫女,跪功已经炉火纯青,眼看她跪了足足一个时辰那腰板还是挺直的状态。
“行了起来吧。”
“……”
彩蝶松了一口气,孰料她刚刚将双手摸住膝盖准备起身,何驰突然翻脸道。
“彩蝶姐姐你是真的不客气啊,我让你起来你还真起来!”
“奴婢犯了错,听凭何大人处置。”
“好说!那本刺史就把你流配岭南,你明天就去岭南王那里报道吧。”
“是!”
彩蝶刚提上来的半口气又松了下去,何驰两眼一瞪,又换了一副嘴脸道。
“不是!你还真打算留在岭南啊!”
“何荆州何故这样,彩蝶自知犯了错,你要打要罚彩蝶自无怨言,何故这般作弄于我。”
何驰卸了铁脸又端起笑脸,彩蝶只觉屋里寒意阵阵,眼前这人她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那你先跪好了!彩霞,太阳快下山了,你动作快点!”
何驰把托盘往桌上一放,端起凉茶喝了一口,慢悠悠的等着彩霞挪来四支蜡烛。房间四角点亮之后何驰将茶盏端在左手,右手拿着托盘往桌上一拍说道。
“升堂!”
彩霞也是无语,何驰随性而为完全超脱常理,先罚彩蝶跪了一个时辰,现在又演起了升堂的戏码。
“何大人……”
彩霞的半句话刚出口,何驰便刺出一道冷煞的目光,两枚印信随即甩在托盘之中,四盏蜡烛照着那两枚官印。它们就像两下重拳锤在彩霞和彩蝶的胸口,两人立刻意识到何驰动了真格的。彩霞向着何驰跪下,何驰满意的点了点头,说道。
“两位姐姐,我何驰不屑于计较面子,但该给我的里子还是要给的吧。”
彩蝶朱唇一咬,抬起手就要给自己掌嘴,何驰一句“免了”打断了彩蝶的心思。
“如今我叫你们一声姐姐,你们若当我是家人,有什么家事是不能在家里解决的,受了什么气或者有什么想法只管说来便是。反正我何驰也不屑脸皮,只要你们不在这个时候拆我的里子,咱们还可以是表面主仆。至于公事那也好办,本官已经升堂了,堂下两位可是有冤屈要诉啊?”
彩霞眼中两下闪烁,她立刻转向彩蝶,彩蝶却埋着头不知如何应答。她憋了半天最终憋出了一个问题。
“何大人打算如何处置彩蝶?”
何驰摇着脑袋细细的分解道。
“曹妹妹被天子封为汉襄女使,我本意是想把你们两人安排在她身边从事文职工作。而且我这次北上京城与琴扬公主完婚后,一定会带回来一大票西域胡姬,我需要几个有大智慧人的帮助管理。彩霞姐姐准备留在南阳郡生活,到时候来我这里兼个不大不小的差事,也不辱没了她的学识和见识。至于你嘛,想留想走全看你的心思。不过至少也要来去明白,不然我没法向太后交代,求姐姐多多体谅我的难处啊!”
“我想……我想……”
彩蝶有些激动,何驰却端着凉茶静静等着,不知过了多久窗边的蜡烛跳了一个“噼啪”,彩蝶这才定住了心神开口说道。
“我想去河北寻亲。”
“不是良家女是不能进宫的,彩蝶姐姐的身世自己不知道吗?”
“知道一些,但是记不全了。”
“究竟是记不全了,还是不愿意说?”
何驰咄咄逼人,彩蝶的气息却很平静,这样看来她说的“记不全”极有可能是真的。
“我在七岁时被一户佃农在河边捡到,后来被主家选中陪在小姐身边当陪读丫鬟。再后来随着小姐一家辗转到了京城,那一年恰逢皇宫选招宫女,夫人想着安排小姐入宫。可是小姐不想入宫,故而她就把我的名字混了进去,主家老爷知道后干脆将错就错。就干脆认我做了干女儿,送进宫去参加遴选。主家本指望着那次送小姐进宫后受宠,可是小姐死活不愿,老爷和夫人爱女心切后来也就绝了这番念想。我遴选入宫之后听说,主家已经离开京城回到河北去了。”
何驰昂着头细细思考着彩蝶所说的细节,能送一个女孩入宫当宫女,这个主家身份再低也是有底蕴的河北乡绅。认干女儿不稀奇,稀奇的是能给干女儿落下籍贯,这么看来彩蝶的主家绝对还有一层功名在身上。
能在当地府衙说得上话并且还能请到保人,这绝对是一笔不菲的投资。彩蝶口中的主家应该家境殷实还在当地颇有名望,可这就很奇怪了!一个名门望族他们为什么要把女儿送进宫里去当宫女,这赛道可比高考残酷多了,既然他们心疼女儿,又为什么会走出这一步呢?而且在彩蝶入宫之后立刻就返回河北,大有一刀买卖“风紧扯呼”的感觉。
一个在当地有权有势却晋升无望的小族,这感觉怎么那么熟悉!?而彩蝶又是太后的宫女!莫非这一切是太后安排的,像张贤妃她们一样先以这种形势入宫,然后在太后的安排下获得天子宠幸!
“宫中正妃有三位,偏少了一位贵妃!莫非这贵妃……就是太后挑选的河北豪族之女,专门用来钳制河北姜氏女的?!”
何驰背后冷汗直冒,他不敢过多揣测,皇家的烂账一笔接一笔,他这种聪明人应该严守口风,否则知道太多会折寿的。彩蝶口中的主家或许在那一件事之后没落了,又或者继续回河北安享太平,现在也只能挂一个问号等返回京城再做深究。
抹了一把冷汗,何驰也抹去了多余的思量,继续对彩蝶问道。
“七岁之前的事你有印象吗?或者你还记得你是在哪里被捡到的?”
“我说不清是在哪里被捡到的,当时我连日高烧不退,捡我的老伯没钱买药,他就去山上采集草药熬药汤给我喝。病情好转能记得清事儿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井陉山下,主家在那里有一处田庄,捡到我的老伯是田庄里的佃农,十几户佃农住在两个大院里外面全是田地。”
“你的主家姓什么。”
“主家姓房,在当地名气不小。”
井陉山在常山境内,也就是石家庄以南的地区。要找到那家姓房的主家并不难,既然在当地名气不小那只需要随口一问就能找到,可是彩蝶从哪里来就很值得玩味了。单纯的按照水流推断,彩蝶很可能来自上游,井陉山附近的河流都是从西往东直奔渤海,叫得上名字的大河也就那么几条。
“那七岁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多少?”
“近来我夜里多梦,总是梦到自己手中捧着一捧沙子,沙子里面有星星点点……黄灿灿的东西……”
“保定金山!”
保定金山!位置在涿郡与中山国的交界处,这也是奇了怪了,中华大地上这种蕴含着大矿藏的地方怎么总是卡在这种不尴不尬的位置!说是保定金山,其实也不在保定市区,它具体的位置在石家庄以北、保定以西的山里,彩蝶所说的金沙很可能就是山中溪流冲刷出来的。
“保定是哪里?”
彩蝶询问着何驰,何驰当然知道现在还没有石家庄和保定这两个地方,于是索性不做过多的解释。
“你的老家附近应该有两条河,一条名叫恒水,一条名为滱水。若我所料不错的话,那有金沙的地方就是在汇入滱水的山涧溪流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把沙金捡回家恐怕会害了家中人啊!”
彩蝶的记忆猛的抽动了一下,下一息一声巨响传来彩蝶硬生生的倒在了何驰面前。
彩霞连忙上手将彩蝶搀起,何驰也放下茶盏去帮忙,他在心中只叹彩蝶晕的不是时候。保定金山距离井陉有足足三百里的路程,而且她家门口虽然有两条河流,但是它们的流向不对!以此推断彩蝶的落水点已经无限接近并州边界的五台山,一个七岁的小姑娘怎么会一个人跑到并州去,其中缘由只有等彩蝶醒来之后再做细询。
“金子?你敢保证绝无虚言?”
鬼面手中的环首刀降到韩义眉梢,韩义狠狠地点头回答。
“我对天发誓绝无半句虚言!”
韩义迫使自己冷静应对,这是他最后最大的底牌,也是他家惨遭灭门的祸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