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西沉,渐渐拉长的黑影已经爬上了韩义的背脊。弯曲双膝胸口贴在板凳上双手被死死绑住,这样的姿态压迫着韩义的胸腔,再加上紧张和恐惧,他的呼吸已经越发短促。
沉默意味着怀疑,而韩义不想再等了。自己的膝盖已经越发无力,这跪姿十分消耗体力当他再也无法支撑自己上身重量的时候,胸口将会紧贴板凳凳面,到那时他连呼吸的空间都没有了。
“我韩义也是出身大户,家中一共十八口人,在我小的时候家里还有一个姐姐。我父亲说我姐姐贪玩,她经常往山里跑,两个家奴都看不住她。我还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姐姐从山里捧回了好多沙金,这是父亲和母亲亲口告诉我的。”
“不过是沙金而已,好多人都捡到过。”
“不是简单的沙金,而是一座能淌出沙金的山洞!我姐姐找到的是一条淌着沙金的小溪,顺着小溪就能找到那洞口!”
“你不会想说,你能带我找到那山洞吧。”
韩义努力撑起膝盖抬起脑袋,看着鬼面大声喝道。
“我就是证据!我用从河沙里获得的金子去读私塾、去买马习武,这么多年每当我没钱的时候就会去那里淘金。如果不是为了给我的爹娘报仇,我根本不用来京城!”
鬼面有了兴趣,环首刀一动削开了两截麻绳,这让韩义的胸膛可以微微抬起。韩义获得了喘息的机会,鬼面伺机追问道。
“你姐姐去哪了?”
“父亲说自从闹出了金沙的事,四邻八乡就很不安分,他让我姐老实呆在家里,可是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我姐姐还是被村里的内贼卖了。歹人们还留了一封信,说只要我姐姐带他们找到金子就放她回来。可是那群歹人进山之后再无音讯,我姐也没能回来。父亲非常固执,他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先后雇了猎户进山寻找我姐姐的尸首,却只找到了几具被大虫啃过的男人的尸骨。”
“后来呢?”
韩义看着那环手刀的影子缓缓落下,他强迫自己控制住呼吸。也罢反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金矿就算暴露了也是献给了天子。只要能为家人报仇,韩义认为这桩买卖值了!
“后来多年相安无事,山里一直在闹大虫,进去的人十死无生。寻金子的人因为活动频繁被附近的屯军盯上了,他们怕暴露了位置绝了财路,也就不往我们那里跑了。”
“你们为什么不上报官府?”
“县衙里的糊涂老爷何曾干过正事,他但凡干过一件好事,我的父母岂能屈死在牢里!”
“后来发生了什么?”
韩义定了定神,舔了舔嘴唇继续说道。
“在我十岁的那年,元春的父亲去山里采药没有回来,村里组织人手进山找人。我和她相熟,就留在她的家里守着她。半夜的时候元春的父亲被抬到了村子里,他被大虫咬了命不久矣,但是他手里有一袋沉甸甸的金沙。”
鬼面没有动静,他静静的等待着韩义说下去。韩义心领神会,继续道。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有人见又出了金沙,于是想要独占金矿,这次来的歹人好生厉害他们弓马娴熟连大虫都不怕。那座山偏巧就在两郡交界三不管的地方,于是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把附近的几座村庄抹去。反正黑山贼经常冲击常山关,无论出了多大的事都可以说是黑山贼闹的。”
“他们是谁?”
韩义摇头道。
“我不知道!他们不进村子,骑着马来骑着马去,专在山里扎着,很少下山来。许是和黑山贼有联系,很可能也买通了官府!”
“那后来他们干了什么?”
“我们的村子最是坚固,他们见从外面撼之不动,就以利诱之!先买通了村中的败类去县衙诬陷我父亲联络黑山贼倒卖私盐,我的父亲连同叔父等四人被县衙拿问,我父亲向县令说出金沙的事,熟料县令无动于衷,那狗官早就被人买通根本不管我们的死活!趁着我父亲不在的时候,那伙人打着黑山贼的旗号下山大闹一番,还留下书信说县令若不放了我父亲便屠光村户。县令根本没有过堂,接到书信的第二天他就将我父亲打入死牢,还发动衙役进村抓人。村子里闹了一夜,衙役们见男丁就抓。我趁乱跑出来了,在林子里躲着逃过了一劫。过了半个月,衙门屈打成招将那些男丁以贩卖私盐的罪名处死!我父亲一死,那群人又借着黑山贼的名号下山杀掠,附近所有知道山中有金矿的人尽数死于他们的屠刀之下,元春死里逃生在山里遇到了我。县令最后以黑山贼为贼首复仇为由,最后落笔将这件私盐案定成了铁案,我家田地尽数充公!我和元春虽然死里逃生,但是那群悍匪一直不死心,他们在山里不停搜索。那年夏天不降寸雨,山中溪水断流不久就有雷火燃起,大旱遇雷火就起了山火。我们就借着山火掩护逃了出来,一路南下逃到巨鹿郡,寻到一座荒村栖身。荒村有个瞎眼的韩婆婆一个人寡住着,我和元春就沾了她的光,在衙役盘问时谎称是她的远房亲戚。半年之后官府收拢流民,我就做了假的身凭花钱买通了衙役谎作保人,和元春在村中落了户。尽管是假作的户籍,但是也足够我们在一县之内生活了。”
这样假落户的一般都是针对逃奴的特殊服务,这一块就属于各地的灰产。只要逃奴付得起钱财,就会得到当地官员的庇护。只要几年之内主家没人来追索,那这逃奴的身份也会随着时间淡化。最后若有机会遇到流民附籍,也能借此洗去前科成为良民。
而在此淡化的过程之中,户籍自然是假的,因为是“逃奴”主家可能随时招来,届时若是遇到了惹不起的人家,也只能乖乖把人交出去。当地官员也可以借用假户籍威胁“逃奴”,以榨取更多钱财。真正有钱的逃奴很少,更多的都是惹了官司跑到外地苟起来的豪侠之流,而且这灰产并不能算一个稳定的收入来源,其中也有官员的升迁任免等多方面因素在内,很多时候都是一刀买卖,只要一次性把钱给足县衙也干脆把假籍混在真籍里,之后也不会去改动。
所以对比之下,何驰利用自身职权便利,直接作保就地安置流民就是真正的仁政了。好多逃奴要把假籍洗成真籍,若非有通天的本事,就是要染上天大的机缘!
很明显韩义的情况就是借着假籍落户,他交了几笔数额不菲的钱,谎称祖籍关中大族为了逃避仇家追杀来到此地,县令看韩义懂文识字出手阔绰就信以为真把这两个孩子挂在韩婆婆名下弄得半真半假。但是明眼人一翻户籍都能看出猫腻来,一个五十多岁寡居的瞎眼老妇居然膝下有一儿一女!?去巨鹿郡盘查韩义底子的探子们一眼就看出了问题所在!
“你没说干净吧。”
“大人行行好,给口水喝吧!”
韩义已经快虚脱了,一路颠簸背上的伤痛已经让他精疲力竭,如今还保持着这样的姿态更是无比折磨。他背后的汗液一点点渗入背上的伤口,现在韩义背上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鬼面人看着韩义惨白的脸,喊了一个“水”字,就有人递来一壶温茶。韩义见到茶水连忙把脑袋抬高,鬼面一手提壶,一手出刀,两道寒芒过后,韩义双臂上的草绳解开了。
“喝吧!”
“谢大人!多谢大人!”
韩义抱着温热的水壶狂饮,足足喝了三大口才喘回一口气。鬼面人不动声色将刀刃一晃,韩义立刻明白了提示,他将水壶放在板凳上端正的跪好继续说道。
“我想着报仇,就和韩婆婆说外出做长工去了,实则往北边去了。我先去找了黑山贼,和他们搭上线,谎称我是幽州山大王派出的探子,见到了黑山贼的两个贼首。”
“这真是奇闻!天策军里混进一个贼儿!”
鬼脸冷笑着,韩义脸皮一阵抽动,立刻讨饶道。
“大人明鉴,我只想借着黑山贼的手去报仇!”
“那你报仇了吗?”
“没有!我勾搭上黑山贼后,再返回去找伙人,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消失不见了。”
“金子被其他人盯上了?”
“没有!金洞还在,只是山上过了火林子矮了、河道枯了,我原本打算告诉黑山贼山里有偷挖金子的人,让他们下山来和那群人狗咬狗。可是等我循着路找回家里,却发现那里早就被撂荒了一个人都没有,金洞外盖了一层焦土没有挖过的痕迹。”
或许是那群人知道有人逃出去了,害怕逃出去的人越级报官来个鱼死网破,毕竟那里埋伏着中山王这只猛虎。又或许山火过后之后溪流断了,那群人找不到金洞和溪水久而久之便放弃了,总之韩义的趋虎吞狼之计没有成功。
“后来你找到金洞了?”
“大人明鉴,我的确找到了,挖开了金洞就有溪水流出,我为了藏住这秘密就掏了一条小道,把那溪水引进一处低谷,金洞口依旧有金沙顺水流出。第一次回家我没准备,就用身上的衣服滤了一块拇指大小的金子,后来又带着干粮和工具去过四次,每次都淘小半口袋的沙金下山。这些沙金我熔成了金豆子,存在韩婆婆家的灶台底下,元春也知道藏金的地方,我们十分小心每次都只取些细碎的小金豆出来用。有了钱我就骗韩婆婆说出去打短工和长工,实则就是去城里读书习武了。”
鬼面没有情绪起伏,房间里已经昏黑,窗外仅余最后一丝夕阳。他看着韩义喝空茶壶里的茶水,开口问道。
“你的户籍是假的,假的离谱。不过只要你老老实实在乡里呆着,谁都不会管你的来历,可是你现在来了京城就不怕被人揭了老底?”
“只要能替我父母报仇,何在乎这些。这么多年我都过来了,韩婆婆一死我和元春也就没有了牵挂,恰逢比武大会正可让我一展身手,若是能得见天颜……”
“你不是见到了吗?你不是有机会说清楚吗?只是为了报仇的话,你何至于一直藏着自己的真名。”
韩义已经彻底浸入冰窟之中,诚然如果只是为了报仇,韩义有无数次机会面圣说个清楚,甚至可以自揭身份换取天子的信任!可是他没有,他留着自己的底牌和退路,以期将来在无路可走时全身而退。
“把搜到的东西拿进来吧。”
鬼面冷漠的吐出一声,只见后面端进来一支蜡烛,跟着蜡烛一起进来的,还有三个落着黑色炭灰和土沫的小麻袋。韩义浑身一抖,这三个麻袋里装的正是他亲手埋在韩婆婆家灶台底下的金子!
“自视甚高、偷鸡摸狗,再加一条狡兔三窟。”
“韩义一定痛改前非!请大人替我美言几句,我错了,我真的知错了!”
韩义一下下磕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鬼面心中毫无波澜,他机械性的说出了上峰的意思。
“圣上有旨,韩义触犯军法、藐视军规,在猎场为奴养马十年!”
“韩义领旨!谢皇上不杀之恩!”
“圣上饶你不死,不是因为你怀着金矿的秘密。你不管藏着什么秘密,我们都有办法从你的嘴巴里挖出来!从那闹鬼的巷子里一步跨到上林苑之中,以你韩义的脑子恐怕不难想到是谁的恩典,可是你屡次三番辜负了圣上的好意。拍马屁倒是挺熟练的,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却是说一套做一套。罚你养马十年,这是你最后证明自己的机会!”
韩义重重的叩首,现在的他已是满脸泪痕,鬼面将刀往腰间一挂,然后转身退了出去。不一伙儿那个背韩义进驿馆的小郎中再次出现在韩义面前,他向着韩义一蹲,韩义心领神会擦去脸上的泪痕憋住眼泪,向前挪步趴到了小郎中的背上。